第二十六章 中华女杰 一九三九年十月,在新加坡首都新加城的一个广场上,王莹他们正在演出《放 下你的鞭子》。那精湛的演出,深深感动了围观的上千名爱国侨胞和新加坡人。香 姐那一字一泪的对“东洋鬼子”滔天罪行的控诉,激起了观众对日寇的极大义愤, 人群中不断爆发出怒吼。接着,钱币、宝石、钻石、珍珠、金戒指、手表等如雨点 般地掷向场内,王莹、金山和新中国剧团全体演员,流着泪,向侨胞们鞠躬道谢。 站在观众前排的一个中年人,格外引人注目,他一手托着画板,一手握着画笔, 凝神观看着王莹的每一动作,每一个表情的细微变化,他仿佛同王莹一起进入了角 色,当王莹泣诉着东北沦陷、家破人亡的惨祸时,他也忍不住抽噎起来,泪眼盯着 香姐,奋笔在画板上疾画起来。王莹最精采的、最动人的镜头被画了出来,旁边的 人不禁为他的神来之笔拍手叫绝。有人认出来了,不禁惊喜地叫出声来:“啊,徐 悲鸿!大画家徐悲鸿!”是的,他就是驰誉海内外的大画家徐悲鸿,观众又立刻围 了过来,只见他穿着咖啡色的西服,胸前打个黑色的大领结,给人以刚正、深沉、 质朴的印象。不少人抢着递上小册子,在王莹、金山刚刚签名的地方,请他也签名 留念。 徐悲鸿这是第三次来新加坡了。这次,他是应南侨总会主席陈嘉庚先生之邀, 来星洲帮助筹赈的。 王莹和徐悲鸿在新加坡相会,两个人结成了莫逆之交。徐悲鸿这次一到南洋, 他被王莹这位“马来亚情人”的崇高爱国热情所感动,他为祖国有这样优秀的女儿 而自豪,为中国影剧界有如此品洁艺精的艺术家而高兴。他要用自己的画笔把王莹 这个富有光彩形象,画入中华民族优秀人物的画廊之中! 黄淑麟在《南洋联合早报》上发表的一篇文章对这幅画的创作情况有较详细记 载: “当这出以万钧的剧力震撼着人心的街头剧,在新加坡街头演出的时候,徐悲 鸿刚好由中国来到新加坡,并寄居在急公好义、爱护艺术家的长者黄曼士居士的家 里。这是他第三次到新加坡来。……这位对他的祖国满怀赤诚的艺术家,在街头会 见了《放下你的鞭子》了。这出街头剧的悲愤,成了他的悲愤:群众的激荡就是他 的激荡;王莹凄心动魄的表情,促使他以他的最诚挚和狂热,去追求这出戏的精灵。 于是,他画出了街头卖艺的王莹,画了群众,画下了这一幅不朽的名画《放下你的 鞭子》。在画的右下角,他署名之前,写下了‘人人敬慕之女杰王莹’,以表示他 对这位热爱祖国,关心祖国命运的名演员的敬爱。”徐悲鸿对王莹在戏剧、电影、 文学上的成就,早就有所敬慕,特别对王莹在抗日烽火中的英姿,尤为赞颂。他深 知,王莹塑造的香姐,决不是一个一般“歌女”的形象。《放下你的鞭子》这出街 头刷,抗战以来,风靡全国,许多名演员,如崔嵬和张瑞芳、凌子风和叶子、袁牧 之和陈波儿等,都演过几百场。其中,尤以王莹和金山演的次数最多,在国内演了 八百多场,在南洋演了七百多场,影响最大。在海内外,在前线,在大后方,香姐 已成为家喻户晓的名字,成为动员人民,组织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中华爱 国儿女的光辉形象。作为一位艺术家,她理解塑造香姐艺术形象的艰宰,王莹已把 自己的生命的一部份融进了角色的生命之中了,香姐和王莹,似乎已在观众的心目 中合二而一了。为了表达自己对王莹的敬慕之情,为了实践自己把绘画与民族解放 相结合的志向,他要为“香姐——王莹”画像! 这是一幅巨型油画,高四尺五寸,宽三尺二寸。画中王莹,身着白底蓝花滚宽 厚蓝边中装长袖衫裤,手持红绸,飞翩起舞。周围画着男女老少的观众,他们都为 王莹的精湛演出所吸引。这幅画,无论从构思和构图上看,还是从刻画人物和艺术 价值上看,都是卓绝的创造!徐悲鸿对这幅画也很满意。 黄曼士为此专门举行了庆祝宴会,他举杯向徐悲鸿表示祝贺,并即兴赋诗一首 : 大师绘事惊中外, 女杰冬梅艺绝优, 驰骋文坛为祖国, 今名岂止遍星洲? 庆祝会结束时,徐悲鸿与王莹合影留念。徐悲鸿一手拿着画笔和画板,一打捏 着画的上边的镜框,站在巨画的右边。王莹穿着扮演香姐时衣服,头发上罩着一条 长长的红裙子,亲切地微笑着,亭亭玉立于画的左边。这张照片(见图)它是王莹 和徐悲鸿友谊的最珍贵见证物之一。 徐悲鸿在南洋期间,经常与王莹会面,两个人倾心相谈,思想上互有影响。特 别是作为地下党员的王莹,对徐悲鸿的思想影响更深。 早在桂林时,王莹和金山等人就曾慕名参观过徐悲鸿的画展,他们和谢和赓一 样:十分敬佩徐悲鸿的“独特偏见,一意孤行”的骨气,敬重他憎恶独裁,追求民 主,刚正不阿的品德。对他融中西绘画艺术之精髓于一炉,自成一家的卓越艺术成 就,也赞叹不止。但是,当他们看到那幅《广西三杰》之后,不免有几分憾意。到 南洋后,王莹曾写信给谢和赓,告诉他遇见徐悲鸿、胡愈之、郁达夫等人的情况。 谢和赓又将徐悲鸿送白崇禧”雷霆走精锐,行止关兴衰”及如何歌颂白的实情写信 告诉了她。在信中,虽然谢和赓未加任何评语,但王莹一看就知道了徐悲鸿对桂系, 尤其对白崇禧还存有某种幻想,对白崇禧认识还不太清楚。王莹深信,一旦看清了 白崇禧的真面目,徐悲鸿更会与中国共产党肝胆相照。 为此,王莹在与徐悲鸿相谈中,经常委婉而又诚恳地向他分析桂系军阀的两面 性:一面是拥蒋抗战,一面拥蒋反共。她摆事实,讲道理,对李宗仁、白崇禧等人 的两面性的本质分析得入情入理,很有说服力。 王莹还很诚挚地对徐悲鸿说: “我们都是热爱艺术的,愿意终身为艺术而献身。凡是维护中华民族利益,为 老百姓的幸福而奋斗的军政力量,不管是那个党派,我都愿意拥护他们,与他们合 作,与他们共同为中华民族和全国人民的幸福而站在一条线上! 相反,如果是压迫人民,不抗日,反倒搞磨擦,反倒反对军民大团结,消灭抗 日的势力,那么,我也要跟他们分道扬镳,水火不相容!”徐悲鸿听了,心悦诚服 地说: “你说的极是。我虽没有参加党派,但在是非面前也要深思,凡是爱国的,爱 人民的,我将应与之为友;凡是卖国的,反人民的,我将与之为敌。”就在这个时 候,“皖南事变”发生了,国内外爱国同胞,都为之震怒。 有一次,陈嘉庚、黄孟圭、黄曼士、刘牡丹等侨领和王莹、徐悲鸿在一起议论 国内抗敌大事时陈嘉庚先生生气地说: “我亲眼看到,陕甘宁边区的中共及其领导的八路军和新四军是坚决抗日救国 的,全国同胞,都把他们看作民族的希望。蒋介石却一直是积极反共的。有一次, 李宗仁和我坐在一个小汽车里,他没完没了地向我宣传反共,宣传共产党搞阴谋… …这些话,我早听腻了,听烦了!我就对翻译说:‘不要翻译了!可恶!我不要再 听他的宣传!’李宗仁误以为我是听了他的反共宣传,对中共不满才不耐烦的,他 仍喋喋不休地说着,还吹捧蒋介石反共,其实,我和翻译根本没听,我们却用福建 话互相谈天哩!……”大家听了,都不禁笑了起来。徐悲鸿却陷入了沉思。陈嘉庚 先生对李宗仁反共宣传那么反感,不能不引起这位正直的艺术家的深思,他越发感 到王莹多次跟他讲的桂系军阀两面性的分析是多么有见地,多么中肯。不久,有一 天,徐悲鸿有些痛悔莫及地对王莹说:“你多次对我讲的那些对桂系的看法,是很 对的,他们是追随蒋介石反共的。我作画多年,唯《广西三杰》,是我的一大失误 啊!”一九四○年,徐悲鸿经过王莹和他谈论了《广西三杰》的知心话后,对王莹 更为知心。当他带病创作了巨幅国画《愚公移山》时,在这幅杰作中,他将全部人 物都画作古人,只有站在愚公旁边,满脸带着敬仰的笑容的那位妇女,是照着王莹 形象和外貌画的,他对王莹说: “你过去为艺术而努力奋斗,为祖国的振兴付出了心血,是符合愚公精神的。 我把你的形象画入《愚公移山》一图,是期望你永远保持‘愚公移山’的精神,永 远不断进步!”王莹心里很高兴,这是徐悲鸿对她的“诤言”的一种表现。因此王 莹看着《愚公移山》这幅杰作,也很感动。她对徐悲鸿说: “悲鸿先生的美意,我很理解。让我们一起共勉吧!我知道,先生过去、现在 一直是用《愚公移山》的精神来探索艺术的,你将我画入这样一幅画中,对我是一 个很大的鼓励和鞭策,今后,我将以《愚公移山》的精神,象先生那样去探索艺术, 为国为民奋斗!不赶走日寇,决不罢休!不推翻不合理的政治制度,建立人民大众 幸福的社会,决不停息斗争!”徐悲鸿听了王莹这番话,很高兴地说: “此番来星洲作画筹赈,不幸患得腰痛毛病,只好站着作画。但这一年有余之 时光,收获却最大。一想到祖国的抗战之艰难,眼前不时浮现千万同胞死于日寇屠 刀之惨景,浮现无数难民流离失所的惨景,浮现许多爱国志士宣传抗战的不屈不挠 的身影。每想及此,就坐卧不宁,不断在心里催促自己,努力作画,现在,所幸三 次画展,都颇满意,侨胞争相买画,所得款数亦可观,已全数交给了筹赈会。这是 我来星后的一大收获!还有一个很大收获,是在你的多次启发下,在侨领、侨胞们 爱国热忱鼓励下,我对国民党的一些要员,特别对桂系白崇禧,丢掉了幻想。这对 我今后走什么路,影响会很深的。我们在南洋相识,结为诤友,悲鸿视此为一生之 大幸!”徐悲鸿与王莹,这两位艺术家之间的友谊,是战友之交,患难之交,其情 愫如同胞兄妹,又胜似同胞兄妹。 在新加坡筹赈义演中,怀着与徐悲鸿同样心情为王莹作画,摄影的人还有很多, 当时南洋各地的报刊,对此均有专题报道。享誉南洋的大画家司徒乔,就也曾为《 放下你的鞭子》作画。 王莹在新加坡期间,还经常会见自己的好友郁达夫及其夫人王映霞。郁达夫夫 妇早在上海时,跟王莹就来往颇多。他们在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全家来到新加坡。当 时郁达夫任《星洲日报》社印行、《星洲十年》编委和英国情报部主办等职,积极 从事抗战宣传工作,在南洋各地影响很大。 郁达夫对王莹在南洋筹赈义演的许多动人事迹赞颂备至,在《星洲日报》上, 发表了大量报道。早在上海时,他就了解了王莹的身世,对她童年的不幸遭遇十分 同情,对她奋不顾身地投身于革命斗争深表钦佩。后在武汉,两个人又在战火中相 逢,王莹满身都是从大别山前线带来的战尘,那随时准备为抗战献出最后一滴血的 英雄气概,给郁达夫留下了难忘的印象。这次在异国他乡,喜得重聚,他对王莹在 南洋各地义演中,不畏艰难地宣传抗战及其取得的巨大成绩,在自己所著《南洋随 笔》中,专立三章,热情讴歌。 在第一篇《再见王莹》中,郁达夫回顾了他在上海初次见到王莹的情景: 那时,“她还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虽然有些害羞,但却十分好学, 一见面就提出一个个颇有份量的问题,从中可以看出她是一个勤奋、多思和文静的 姑娘。”接着,又记起了在武汉见面的情形,王莹满腹忧国忧民之情,对天下兴亡 大事和抗战前途,非常关心,从谈吐中,郁达夫感受到这个被郭沫若誉为“抗战尖 兵”的姑娘,确实抱着随时为国捐躯的抗战斗志。这次在新加坡南天酒楼旅馆部八 号房相见,他感到: 王莹女士是成长了,她的政治见解,她的文艺修养,以及她的阅世经验,在这 抗战的两年零三个月里,真有惊人的进步。我不敢再以以前对一位娇羞的小姑娘那 样的态度对她了。她在这一个大时代里,已经找出了她自己所应走的路,而且也已 经尽了她国民一分子所应尽的责任。 郁达夫从王莹这位“女杰”身上,看到了希望,看到了中华民族求解放的不屈 不挠的奋斗精神,他以抑制不住的热情,极为兴奋地写道: “这一种精进不已的精神,在一个年轻女子身上发现的时候,真是如何使人可 以使人兴奋的事情。正如一位西洋记者所说的一样,中国在抗战中,全民族都进了 步,尤其是民族中间的一半的女子们。 王莹女士在马来亚总还有相当的时间停留。……我正等着看她的第二次的跃进。” 从郁达夫三次与王莹相见的印象中,可以看到王莹前进的足迹,在王莹的身上,郁 达夫“看到了希望”。他欣然命笔,挥写了一副条幅,送给了王莹。条幅上写道: 万花敢向雪中去, 一树独先天下春。 王莹和郁达夫的夫人王映霞之间也亲如姐妹。从上海到武汉,两个人几次会面。 每次相见,王莹都给王映霞留下美好的记忆,为此,王映霞曾写了一篇记叙她与王 莹友谊的文章《我与王莹》。她深情地写道:“她那不高不矮的身材,再衬上一张 含着热情而智慧的圆脸,使人怎么也遗忘不了她那给人的第一面的良好印象。”她 赞誉王莹虽已成名“在文艺界、戏剧界和电影界”,都在“盛传”着王莹的美名, 而且还仍在“扶摇直上”,但“她并不以这样的声誉为满足”,自己还时时刻刻地 想“再求深造”,想“深入民众”中去,王映霞对王莹这种“精进不已”的进取精 神叹服不止,她完全被王莹那佼佼出众的人品的魅力所倾倒。她禁不住赞美道: “我会见过不少有名的夫人,有名的小姐,红明星,女文人,女战士,却从来 没有感觉到有谁是完备得有象王莹那样的才智与丰神。王莹!我祝她永远都是那么 一个热情、勇敢、真挚的自由神。”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