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父亲的巴掌(1) 父亲的巴掌 1961年的春天来了。人民广场一片新绿,杏花绽开了粉红色的蓓蕾,但我却 感受不到多少暖意。原因嘛,一则那年春寒,二则还是经常填不饱肚子。 4 月29日的晚上,我早早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那倒不是因为饿,是激动 ——我积蓄了许久的愿望,明天就要实现,我要独自乘火车离家远行了! 现在看来,目的地实在称不上“远”——九台县的饮马河,离长春也就一百 多里地。可我那年还不满13岁呀! 我失眠了,一直听到隔壁妈妈和妹妹的房里那架老式挂钟敲了三下,才蒙眬 睡去。 梦中我见到了爸爸。他正驾着康拜因——联合收割机,行驶在金灿灿的麦田 里,特像我们常在苏联电影里见到的情景。 我向他招手,他也向我招手。 他停了,我飞跑过去,一跳就跳进了驾驶室——一间玻璃小屋。 爸爸朝我笑,我也朝他笑。 爸爸的脸又黑又亮,胳膊上的肌肉疙疙瘩瘩的,雪白的背心儿上印着鲜红鲜 红的四个大字:劳动光荣。 “爸爸,让我开吧!”我嚷着挤进他的怀里。 我紧贴爸爸的前胸坐稳,后背能感觉到爸爸的体热,鼻子能嗅到那熟悉的却 又久违了的“爸爸味儿”。 轰——康拜因开动了…… 丁零零——闹钟把我吵醒了,睁眼看到的却是妈妈的脸。 “宝儿,起床了。”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脑门儿。 “妈,我梦见爸爸了,他可棒了!”我边说边从被子里伸出双手,做驾驶状, 好像还在康拜因的小玻璃屋里。 “好了,好了,快起来吧!”妈妈有点不耐烦了。 我忙捂住被头,故意板起脸说:“别介,妈,你要闪着我呀!” “眼瞅着要自个儿出门了,还这么娇气!快点儿,再磨蹭就赶不上头班火车 了!” 妈妈说完回身又进了厨房。我转头一看床上的闹钟,六点多了!忙一骨碌爬 起来,穿上妈妈早已为我备好放在椅背上的干净衣裳,也赶到外屋,胡乱洗了把 脸,一屁股坐到饭桌边上,擎等着吃早饭了。 妈妈端上一碟腌萝卜,一碗高粱面粥,还有仨窝头。 我风卷残云般吃着,当我伸手抓起第二个窝头时,又撂下了。 一直坐在对面看着我的妈妈挺奇怪:“怎么不吃了?” 我说:“还有您和妹妹哪!” 妈妈欣慰地看着我:“我们还有。要出远门了,下顿饭不定什么时候吃呢。 全吃了吧。” 妈妈用纸包好那两个窝头,塞在我的包里。 来到火车站,挤在“盲流儿”(指当年外出逃荒讨饭的人们)的队伍里,登 上了开往吉林的火车。 一路上,我一直站着,也没有地方坐。我始终紧紧地抱着我的包,生怕被挤 在我身边的面带菜色的“盲流儿”偷了或抢了去。 这种事,在当年司空见惯。前不久,家里偶然做了一回白面馒头。为了把那 甜美的滋味品得时间长一点,上学的路上,我边走边吃,一小口一小口地,细细 咀嚼。不料,被一位穿着还算整齐的叔叔一把抢过去。他先啐上两口唾沫,连跑 也不跑,就站在我的身边大吃起来——我永远忘不了他的那副表情,凛然,淡漠, 接近麻木,还有几分讥讽的笑意。不知道他是嘲笑这个世界还是嘲笑他自己。 严酷的环境让人学会像动物那样“护食”,这本身就是触目惊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