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我们欠他们一个反省(1) 第三章在风暴中失落的 我们欠他们一个反省 这十年的记叙,可以从这儿开始。 这十年的画面很多,记得好多人聚集在长春人民广场,我骑个自行车到苏军 烈士纪念塔那儿,把车子架好了,站在后座上看造反派攻打长春市公安局。极其 强烈的印象:造反战士用的是冷兵器,空心的钢管,一头儿斜削下去一截,就是 一杆扎枪,一扎,血顺着钢管的空心流下去,人就完了。搭着云梯往上冲,攻打 巴士底狱,还是巴黎市政厅?我那时候年轻,只懂得看热闹,觉得挺刺激。 接着我也进入了这片红色风景。 6 月起,开始“停课闹革命”。原以为闹上几个月,还能重新走进课堂,谁 知从那时起,我就永远告别了课堂生活。更冤的是那些高三学生,志愿都报上去 了,拉开架势要参加高考了,一纸通知下来,便一头扎进了革命的旋涡。精力最 旺盛的这一代人,就这样丢掉书本,拿起毛笔,写起了大字报,戴上了红袖标。 “文革”风潮席卷全国,学校的“运动”也是如火如荼。 校长被斗了,书记被斗了,许多教师,尤其老教师和英文教员几乎无一幸免。 他们或多或少都能查出些“历史问题”,罪名也是五花八门。例如,“崇洋媚外” 是外语老师的。最“经典”的案例,一位名叫陈四维的老师,他的带有封建色彩 的名字犯了“破四旧’的忌,当然没什么好果子吃;冯老师,一位自尊敏感的女 性,挺不过连番批斗,跑到化学实验室,喝了硫酸,结果没死成,烧坏了食管和 大半个胃。 而这种伤痛,是可以表述的,是可以要求岁月补偿的。绝大多数人,在时代 的狂飙下,无力地前行。大多数人,收获的是失落,是一种价值的折耗。一个民 族,为此付出代价。 悲剧就在于此。 回想起碰到庄老师那一幕,我至今还在想,为什么我会同时涌起受害者和加 害者的体验? 这庄老师教了三十多年书了,在学校堪称元老,据说早年还在日本早稻田大 学念过书,他是老师们当中唯一总穿西装的。以往无论是站在讲台上,还是走在 外边,总是昂首挺胸,派头十足。有学生背地里叫他“庄鬼子”,他只要远远地 走来,总有人哼着电影《平原游击队》里“鬼子进村”的那段著名进行曲为他伴 奏,这效果实在是滑稽,惹得大家一阵乱笑。那时的我早已不“淘”了,我尊敬 庄老师,他课教得好。有时背地里我还称他“庄先生”,他听了似乎特别高兴。 此刻,这位庄先生就跪在我眼前,被弄得如马戏团的小丑一般,但我一点儿 都不觉得这模样可笑,只是有点不知所措。 我扫了一眼空空的教室。我明白准是那些造反派们将庄老师斗完了,又去干 别的——这么热的天儿,多半是游泳去了,留下他自己在这里继续反省“罪行”。 而多会儿回来,能不能回来,全由他们的兴致而定。 好半天,庄老师一直没有抬头。他虽未看到,但肯定听到教室里进来人了, 他大约以为还是那些刚才批斗他的人。 我用很小的声音冲他说:“这儿没旁人,你起来吧。” 他抬起头,和我的目光只对视了一下,就又低下头去。那对视也就一瞬,但 我看见了他满眼的泪花和一脸的羞愧,没有悲哀,更没有愤怒。 猛地意识到,此刻,他不求谁来怜悯他,“搭救”他,他还想保持最后一点 的可怜的“颜面”,根本不愿意让我看见他这副样子。 我转身跑出了教室,好像羞惭的应该是我。 30年之后主持“东芝动物乐园”,有这样的体味:动物王国的“生物链”细 琢磨也蛮残忍的,但那是自然规律,舍此无法维持平衡。人与人是同类啊,何必 如此相残“相煎”? 那是一个随时都感觉到敌意的时代,然而传播学意义上的仇恨,和现场感的 体验又是两回事。 多年后,演播《夜幕下的哈尔滨》,里边曾提到“知耻近乎勇”,意在为自 杀者开脱。一天,借着酒劲儿,我曾问小说的作者陈玙一个颇为唐突甚至有点残 忍的问题:“陈老,您‘文革’时被斗成那样,没想到自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