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美国走向欧洲 最鲜明地体现罗斯福争取政治强国地位的外交领域,就是他的对欧政策。也正 是在这个问题上,罗斯福完全背弃了建国先辈们关于千万不能卷入欧洲政治纠纷的 训诫;或许正因为如此,才充分显示出罗斯福外交在美国对外政策史上的转折意义。 在独立后直到19 世纪末这100 余年里,美国对欧洲政治没有多少兴趣,很少与欧 洲国家在美洲以外地区发生接触。而罗斯福对摩洛哥危机的主动干预,则意味着这 一传统外交政策的一次大转轨。过去一直是欧洲国家来干涉美洲事务,现在轮到美 国来插手欧洲事务了;美国在摆脱与欧洲的政治纠葛100 余年后,首次主动走向欧 洲。这是对孤立主义的外交政策指导思想的一次致命冲击。如果把罗斯福的欧洲政 策视为其亚洲外交的附属部分,或着眼于美国在摩洛哥的经济利益来解释罗斯福的 干预,就很难理解问题的关键。 所谓摩洛哥危机,乃是英、法、德等国争夺对摩洛哥的控制权所引起的一场外 交与政治争端。摩洛哥位于北非,北临地中海,东接埃及,是非洲的重要门户。欧 洲列强对摩洛哥的战略地位和经济价值,历来十分重视。法国对摩洛哥有着最切身 的利害,力图在北非建立自己的势力范围。1902 年,法国与意大利达成协议,法 国同意意大利占领利比亚,而意大利则认可法国在摩洛哥自由行动。1904 年,法 国又以支持英国对埃及的占领为条件,换取英国承认法国在摩洛哥的特殊利益。同 年10 月,法国还与西班牙协商划定两国在摩洛哥的势力范围。但是,法国在摩洛 哥寻求特殊利益的企图,遭到其老对手德国从中阻拦。德国自1871 年统一以后, 国力军备的发展都极为迅速,在欧洲的地位与作用也不断增强,对世界的野心则日 益膨胀。摩洛哥的优越地理位置以及英、法、西等国围绕摩洛哥的外交活动,引起 德国的注意,便试图以此为引信,向几个老牌的殖民帝国发出试探性的挑战。1905 年3 月31 日,德皇威廉二世访问摩洛哥,在丹吉尔港发表声明,公然否认法国在 摩洛哥的特殊地位,宣称各国在此均可自由行动,相互竞争,地位平等。这使法国 大惊失色。 更令法不安的是,德国已做好军事准备,一旦法国出兵摩洛哥,德国很可能直 接攻击法国;而法国的盟友俄国正与日本交战,自顾不暇,法国将处于很孤立很凶 险的位置。英国对德皇的表态也很警觉,因为德国在非洲的下一个目标,就很可能 是埃及。于是,英国马上站出来支持法国。 以英法为一方,新兴的德国为一方,围绕摩洛哥问题发生严重危机,欧洲战氛 一日浓于一日。 罗斯福很早就看出德国的可怕威胁。他在做副总统时就分析过,俄国发展很缓 慢,短时期内难以形成气候;德国在经济竞争与好战野心方面都颇为出众,将是英 语民族的可怕敌人。在事实上,德国出于夺取全球殖民利益的打算,对于美国把美 洲当成禁脔的做法早就有所不满,试图在美洲建立海军基地,这就触及了美国的要 害之处。罗斯福、约翰·海等人还担心德国会夺取美国在太平洋上的地盘,所以很 自然把德国看成很危险的对手。 不过,罗斯福在摩洛哥危机爆发之初,并未予以重视。那时他正忙于调停日俄 战争,无心他顾;同时也认为摩洛哥的问题与美国没有直接利害。但随着危机的加 剧,罗斯福担心一旦欧洲爆发战争,就会打破原来的力量格局,对于美国向世界的 扩张多有不利,因而在处理日俄战事的同时,不得不分心顾及欧洲的局势。从罗斯 福如此关心和干预发生在遥远的东方和北非的事情看来,美国的确已成为一个世界 性国家,世界各个角落所发生的事变,都与美国的利益有关系,这才是罗斯福改变 旧的外交政策取向的深层动力。有的学者很注重罗斯福干预摩洛哥危机的经济动机, 未免略显牵强。北非处于欧洲列强的鼻子底下,并未赋予美国资本多大的活动余地, 美国商人虽在那里开展贸易,但要获取更大的发展,似无多大可能性。所以,用经 济因素似乎很难解释罗斯福的行动。 换个角度,从罗斯福争取美国政治强国地位的总体构想来看,问题就比较容易 理解一些。罗斯福要让美国在世界事务中“扮演重要角色”,就必须注意欧洲列强 的动向,不与欧洲列强周旋,根本无从谈起什么政治强国地位。美国要成为世界政 治强国,唯一的途径就是走出美洲,走向欧洲。因此,干预摩洛哥危机一举,不过 是美国寻求政治强国地位的一种表现。 从另一方面看,美国由于国力日益增强和在世界事务中的作用不断扩大,也成 了欧洲国家争取的对象。德国自称,要求在摩洛哥实行平等竞争,符合美国的“门 户开放”精神,故极力将美国拉入同盟者的行列。 德国提出通过召开国际会议来解决摩洛哥问题,并向美国发出信号,希望美国 支持德国。罗斯福一开始并未明确拒绝德国的要求,只是表现得比较冷淡,德国人 也觉察到美国对摩洛哥问题没有多大兴趣。美国在1880年曾参与《马德里协定》的 签订,该协定保护在摩洛哥的外国人,并赋予签约国以最惠国待遇。可见,美国在 北非确有一定经济利益。但这不足以刺激罗斯福进行干预的热情,相反,他认为美 国真正利益的重心在东亚,而不在摩洛哥。显然,这时他还没有意识到摩洛哥问题 在他的总体外交构想中的地位。他之认清摩洛哥危机的意义,是从这个问题与他的 东亚政策的联系开始的。他苦心孤诣要在东亚维持均势,但东亚的均势实际上是日 本与欧洲列强之间的均势,若欧洲列强之间的力量对比和制约关系发生重大变动, 那么,东亚的均势即必受“池鱼之殃”无疑。 德国拉美国做盟友,用作诱饵的正是这一点。德国人提醒罗斯福,如果英、法 在摩洛哥问题上得手,就会与日本联合起来瓜分中国;而且,只要罗斯福插手摩洛 哥问题,解决危机的办法将以他的态度为转移。德国人的确摸透了罗斯福的心思, 这番话说得他怦然心动。把摩洛哥问题与东方的门户开放联系起来,这打中了罗斯 福的痛处;把解决问题的主角地位许给罗斯福,又触及了他的痒处。事关痛痒,罗 斯福当然就决定加以干预了。 德国之所以极力把美国拉进来,当然有其理由。德国以挑战者的姿态出现,其 一举一动都为老牌的欧洲强国所警觉,因而很难在欧洲找到盟友;德皇也感到他在 丹吉尔的言辞使他在欧洲颇为孤立,急需寻求支持;更重要的是,德国还没有做好 与整个欧洲作战的准备,不想在摩洛哥问题上铤而走险,希望有第三方来调处以解 决危机。德国人看出美国急于在世界事务中发挥重要影响,而对北非又无切身利害, 最有可能成为自己的伙伴。但德国人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他们没有充分估计到罗 斯福对德国的评价,更没有研究这种评价会对德国的利益产生什么影响。他们把罗 斯福拉了进来,实际是给自己酿了一杯苦酒,到头来不得不硬着头皮吞下去。 1905 年5 月,罗斯福从科罗拉多狩猎归来,跟德国大使说了一通对英国不满 的话,并表示希望英、德改善关系。这使德国产生错觉,以为罗斯福是真心站在德 国一边的。但罗斯福的真实想法是,“我想尽一切合法手段来帮助法国,……因为 我觉得它在这个问题上是正确的”。他的目标是防止法、德之间发生战争。他通过 美国驻法大使告诉法国,明智的选择是采用一个可以挽回德皇的“自尊”的办法来 避免战争;他还明确提醒法国,一旦与德国交火,英国的援助是意义不大的,因为 法、德之间将以陆地战斗为主,英国的海上优势于事无补;他向法国保证,他将 “采取十分强硬的立场反对德国的一切在我看来是不正义和不公平的态度”。由此 可见,罗斯福从决定卷入摩洛哥危机始,方针就很明确,即联英、扶法、抑德。但 德国人一直没有觉察到这点,他们为罗斯福的恭维迎奉之词所迷惑。罗斯福处处利 用德国人的虚荣心来实现自己的目标,表现出老练沉稳、精明狡猾的外交手腕。 法国也感到与德国发生战争对自己没有多大好处,转而寻求妥协。 法国政府免去了主战的德尔加西外长之职,同意德国提出的召开国际会议的主 张。德皇对法国的让步颇为自得,特地将此事转告罗斯福。罗斯福则很滑稽地对德 皇表示祝贺,说法国同意召开国际会议乃是“皇帝陛下外交的真正胜利”。 1906 年1 月16 日,关于摩洛哥问题的国际会议在西班牙的阿尔吉西拉斯开 幕。此前罗斯福已成功地调停了日俄战争,他本人和美国在国际事务中的地位大获 提高。德国曾试图与俄国建立联盟,未果,使其在阿尔吉西拉斯会议上更显孤立, 便不得不更多地倚重美国的作用。罗斯福把主要精力放在此事上面,支持法国的立 场更为鲜明。英国新任外交大臣爱德华·格雷也主张支持法国。美国参加会议的代 表是由罗斯福指派的亨利·怀特和塞缪尔·古默。罗斯福在给怀特的秘密指令中说, 他想既与参加会议的各国维持良好关系,又使法国获得它应当得到的东西,并不致 破坏法英联盟。英国也表示将赞同一切为法国所接受的解决办法,格雷甚至宣称, “如果法国和德国之间发生战争,我们将很难置身事外”。很显然,会议的形势对 法国是极为有利的。 会议主要讨论了两个问题。一是组织一个国际银行以实行国际金融方面的调整 ;二是法国和西班牙何者将控制摩洛哥的主要港口和警察权。头一个问题没有引起 多大争议,而后者则成了会议的中心议题。德国坚决反对由法国来控制摩洛哥,因 为这将意味着德国无法与摩洛哥进行贸易。法国则在英、美的支持下坚决要求与西 班牙分享摩洛哥的警察权。双方争执一时相持不下。德国提出一个方案,主张摩洛 哥的不同港口由不同国家控制。罗斯福认为这个方案实际意味着“对摩洛哥的瓜分”, 表示不能接受。最后罗斯福提出一个折衷方案,摩洛哥警察可由摩尔人组成,但军 官须由法国人和西班牙人担任。德国表面不反对美国的建议,但背地里借奥地利之 手提出新的方案,把4 个港口的警察控制权交给法国,3 个给西班牙,与德国有直 接利害关系的卡萨布兰卡港,则可由荷兰人或瑞士人担任警察首脑。英国觉得德国 在这个方案中做出了很大让步,表示乐于接受这一方案。罗斯福却不这么看问题, 他认为奥地利的建议对法国不公平,有悖德国的初衷,于是加以干涉,要求德国再 做让步。罗斯福暗示德皇,如果德国不同意美国的条件,他就公布他与德皇之间的 一些信件,在这些信件中,德皇一再表示他对摩洛哥没有领土要求,德国同意按美 国的意见处理摩洛哥问题。罗斯福认为,一旦公开这些信件,美国舆论就不会继续 站在德国一边。德皇只得按罗斯福的意思再作让步。他对罗斯福表示,“对德国说 来,立即消除误解比整个摩洛哥事件要更重要得多”。罗斯福感到应适当而适时地 抚慰德皇那受挫的自尊心,便用极富感染力的语言向德国人表示,他要向全世界明 白无误地宣告,对德皇陛下所采取的无私而熟练的政策,美国深表谢意。罗斯福巧 妙地运用一打一拉的手法,成功地制约了德国的态度,实现了自己的外交意图。 法国起初还不同意美国的方案,经罗斯福再三做工作,才勉强接受。 4 月7 日,与会代表签署总议定书。该文件承认摩洛哥的独立与完整,不经列 强同意不得变更其海关制度、税收制度及边境制度;对进口的外国商品征收同等关 税;摩洛哥银行改组为国际银行,法国占有2/14 的股份,其余股份由列强分摊; 沿海各港口设立由法国人和西班牙人掌管的警察部队,其边境地区的军火买卖亦由 法、西两国监督。 这个文件反映了罗斯福的建议,基本上实现了他的设想,使法国的利益得到最 大限度的保障,同时又提到了摩洛哥的门户开放问题。在总议定书签署6 年后,摩 洛哥完全沦为法国的保护国。罗斯福对会议的结局表示满意,对自己在会议过程中 所起的作用尤感自得。他觉得自己牵着德皇的鼻子走,使德皇感到他在世界上的尊 严和面子得以保全,但实际上却从他那里拿走了“一部分果仁”,而又“尽可能把 完整的果壳”留给他,并给那果壳涂上“德皇所想望的颜色”。出人意料的是,德 国也和法国一样,十分感激罗斯福和美国在会议上所作的努力。 关于罗斯福在摩洛哥危机中所起的作用,论者历来有不同看法。不少通史性著 作在谈到摩洛哥危机时,只字不涉及美国,似乎罗斯福根本没有卷入这一事件;而 有的论著则认为罗斯福在会上起了支配作用。两种说法各有侧重,但都与实际情况 有所出入。首先应当肯定地说,罗斯福在解决摩洛哥危机的过程中的确起了作用, 英国外交大臣格雷也承认这一点;而且,罗斯福所起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因为欧 洲列强多与摩洛哥问题有利害关系,相互勾心斗角,而意大利、奥地利、荷兰、俄 国等国,不是力不从心,就是无心顾及,难以充当斡旋调解的角色,只有美国既能 稍略置身事外,又有实力在列强中间调解。法、德、奥等国都承认,摩洛哥危机的 解决避免了一场战争,罗斯福对此也深信不疑。从这个意义上说,罗斯福的卷入多 少有助于维持欧洲已经岌岌可危的和平。但把罗斯福描绘成会议的绝对主角,显然 亦属夸大其辞。罗斯福远在美国,山遥水远,只能通过美国出席会议的代表进行遥 控,决无可能左右整个会议,如果没有英法的联合行动,美国也定是孤掌难鸣。 而且还应当说明,罗斯福之介入这次欧洲列强的争端,决无什么维护世界和平 的动机,说到底是服务于他的整个外交政策的。他充当的不过是列强分赃的协调人, 也无多少光彩可言。但在美国外交史上,这却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重大事件。美 国由担心欧洲干涉美洲事务一变而主动卷入欧洲争端,这是外交政策取向上的一次 大转折,表明美国已经与欧洲那些长期主宰世界事务的老牌大国比肩而立共掌大计 了。从摩洛哥危机中崛起的,是一个作为政治强国的美国。 罗斯福的世界强国之梦,看来基本上变成了事实。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