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在最后的决战场上” 罗斯福曾立誓不再谋求总统候选人提名,并预言他若在1912 年获得提名,那 将是一场灾祸。但恰恰在1912 年他背弃自己的诺言,也忘掉曾作出的预言,竟然 再次走上总统竞选的竞技场。这一次罗斯福又让人们感到意外和震惊了。其实他走 到这一步,乃是许多他个人所不能左右的因素促成的。 他即使在非洲的丛林里狩猎、在欧洲君主的餐桌边聊天时,也没有忘记国内的 政治动向。他密切关注着塔夫脱就任后的国内政局,从国内朋友的来信中获得各种 消息。这并非由于他好管闲事的缘故,而不过是人们把他当成共和党的核心人物, 当成进步主义改革的旗手,希望他能继续领导改革运动。 塔夫脱虽经罗斯福亲手栽培,又在就职演说中信誓旦旦,表示坚决执行罗斯福 倡导的各项政策,但他就任后的施政方针,却很不如人意。 罗斯福出国后不久,就得知塔夫脱遇到不少麻烦,罗斯福当政期间埋下的党内 矛盾隐患,这时纷纷暴露出来。不少新闻记者跑到非洲丛林里,与罗斯福交换有关 国内政治的看法。他们告诉前总统,塔夫脱已经与他曾极力反对的保守势力合流。 洛奇和平肖的信件也为罗斯福提供了不少消息。罗斯福综合从各种渠道得来的情况, 大致清楚了塔夫脱所面临的难题。 第一是关税问题。1909 年8 月5 日塔夫脱签署了《佩因—奥尔德里奇关税法 》,对一些进口商品的税率作了下调。塔夫脱认为这是“共和党所通过的最好的关 税法”,可未料却引发多方面的矛盾。该法仅降低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商品的税率, 引起不少西部共和党参议员的不满;但它又毕竟降低了关税,招致代表工业利益集 团的保守派的怀疑。罗斯福从未认真研究过关税问题,对此也提不起兴趣,当洛奇 写信告诉此事时,他仅在回信中轻描淡写地提了一笔。 塔夫脱当政后发生的第二件事,却引得罗斯福大为不快。这件事就是所谓“平 肖—巴林杰之争”。塔夫脱上任后基本上不用罗斯福留下的人马,而是另起炉灶。 作为新总统,自己组阁当然无可厚非,罗斯福内心虽有不快,却并未发作。但问题 是塔夫脱所选定的内阁成员,在政治上持保守立场者居多;而当时国内形势的发展 表明,改革的呼声不是低落了,而是更趋高涨,所以塔夫脱显然不是知人善任的行 政首脑。其内政部长理查德·A ·巴林杰曾在罗斯福政府任土地总署主任,他取代 詹姆所·加菲尔德出任内政部长后,即着手将原来由国家保留的林矿地及水力基址 向私人开放。当时仍担任森林局长的平肖对这种做法表示不满,主张坚持罗斯福时 期推行的自然资源管理政策。巴林杰因擅自解除一位叫做路易斯·格拉维斯的阿拉 斯加土地官员,受到国会的调查。在调查中,平肖站在格拉维斯一边,结果波培夫 脱撤销了森林局长的职务。按照官场的一般规则,培夫脱在平肖—巴林杰之争中支 持后者,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轻率地解除深得罗斯福信任的平肖之职,则无疑 是欠明智之举,这很容易使极为敏感而好胜的罗斯福产生想法,把此事当作塔夫脱 全面背弃他的政策的一个信号。于是,两人的关系蒙上了第一道阴影。受了委屈的 平肖匆匆赶到非洲,在白尼罗河上与罗斯福会面,叙说了事件的经过。此前洛奇曾 写信向罗斯福谈及此事,并提醒他不能让平肖产生他支持平肖而反对塔夫脱的印象。 因而罗斯福仍以共和党的大局为重,只是对平肖的工作做了一番赞扬,而未对其他 问题发表意见。 国会中年轻的共和党议员的反叛活动,则使培夫脱陷入更为难堪窘迫的政治困 境。罗斯福在当政时,虽不满众议院议长坎农的保守和专断,但出于策略尚极力笼 络稳住坎农,两人的关系还不算太僵。塔夫脱缺乏灵活而有力的政治手腕,无法控 制共和党内的局面,一批年轻的共和党议员打出罗斯福的改革旗帜,公开向坎农的 权势挑战。培夫脱在当选总统时曾与罗斯福讨论坎农的问题,关于是否支持坎农继 续出任议长,罗斯福的看法是,如果大部分共和党人都支持坎农的话,塔夫脱也不 宜站在坎农的对立面。但国会中的年轻议员认为,增大脱既然支持坎农担任议长, 则表明他已向保守派靠拢,如果是罗斯福,肯定不会这么做。于是,他们把反叛的 矛头指向总统。塔夫脱感到蒙受不白之冤,百口莫辩。 他说:“是罗斯福劝我在能用足够的票数打败坎农之前继续支持他。在当选之 前我就决定向坎农宣战……但我从罗斯福那里得到的第一个信息是,要与乔大叔 (坎农的外号——引者)维持和平。”他进而认为,“试图让威廉·霍华德·塔夫 脱去按罗斯福的路子走是没有用处的,……我们的路子彼此不同”。也许正是由于 这种“不同”才使他在共和党内没有人望。那些具有改革意识的年轻共和党人,往 往用对罗斯福的标准来要求塔夫脱,指望他能按照罗斯福在1908 年提出的改革思 路来施政。结果当然很是失望。塔夫脱对众议院反抗坎农的浪潮缺乏正确判断,采 取了不介入的方针。1909 年在讨论《佩恩—奥尔德里奇关税法》时,年轻的议员 们首次发难,试图剥夺议长任命各种委员会成员的权力,未果。 次年3 月16 日风波再起,由来自内布拉斯加州的乔治·W ·诺里斯提出一项 动议,成立一个“规则委员会”(Rules Committee ),以控制立法问题,而议长 不能参加该委员会。经过辩论, 30 余名共和党议员与民主党人联手,促成该决议 获得通过。其结果使坎农损失了大部分权势,一度打算辞去议长之职。1910 年中 期选举,民主党获得很大胜利,成为众议院的多数党,占有228 席,而共和党仅得 161 席;民主党在参议院也由1908 年的31 席增至41 席。国会政治力量的重新 组合,使塔夫脱的处境更为不顺。 所有这些问题,业已显示共和党趋于分裂的迹象。罗斯福远离美国,虽不断获 得有关国内政局的信息,但终究没有切身感受,且鞭长莫及,故无意也无法介入国 内政治。当有人问及他是否打算在1912 年重新出山以取代塔夫脱时,他表示: “我极为强烈地希望,不要把我弄到不得不竞选总统一职的地步,去步履蹒跚地承 担那些我不堪其负的重任……我目前的感觉是,塔夫脱将是下一次的提名者。”洛 奇也曾要求他在1910年的中期选举中发挥自己的影响,但他却宣布在回国后的两个 月内不发表任何公开声明,他“真害怕一回到美国又不得不投入政治这口大锅”。 可见,在开始时罗斯福并不想轻易涉足国内政治。与此同时,塔夫脱也颇动感 情地向罗斯福诉苦,说自己是历史上成就最少的总统,并申明“我一直有意要继续 执行你的各项政策,但我所采取的办法却并未顺利发生作用”,他还详细介绍了自 己是如何坚持罗斯福的政策的。他状告国会中的拉福莱特、卡明斯、多利弗、贝弗 里奇、博拉等人,指责他们极力反对他,说这有可能使民主党在国会和总统选举中 获胜。罗斯福对此仍未发表看法。这段时间似乎是他从政以来在政治上最为沉默的 时期。他自有难言的苦衷。对塔夫脱这个自己亲手选定的继任者,在道义上不能不 予以支持;但改革的大潮又使他对塔夫脱的路线不以为然。 实际上,1909—1910 年的政治激荡局面,是进步主义改革走向新高潮的征兆。 在许多城市和州政府,改革派逐渐得势,联邦国会也开始为改革派所控制。新的改 革要求越来越强烈。一批激进的改革派,主要是年轻的共和党人,主张进一步加强 对大公司的管理,对倾向于企业界的法院和立法机关发起攻击,呼吁推进政治民主 化,扩大民众对政治的参与和对政府的监督。当时美国的政治气氛,用一个叫做富 兰克林·K ·莱恩的民主党人的话说,是“整个国家都在造反”。已经不在总统之 位的罗斯福,仍被这批改革派奉为旗手和精神导师,希望他能继续领导这场运动。 当他即将由欧洲返回纽约时,人们把他当作救星来等待,欢迎他的仪式在1910 年 5 月份即已着手布置,其规模之大,对一个离职总统来说,实在不可思议。这种情 形让塔夫脱感到为难和尴尬。他本人是在任总统,本当众望所归;但现在人们却把 目光一齐投向他的前任。他的下属阿奇·巴特写道:“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另一 个人时,每个人遇到这种事都会感到难受。整个国家的目光都转向了罗斯福,就是 这种情况。……所有人都在眼巴巴地等候那个猎手(指罗斯福——引者)的归来。 他确切无疑乃当今世界头号公民。”塔夫脱原打算亲自去迎接罗斯福,但转念细想, 担心此学会被认为是取媚于其前任,并主动把自己降到第二位,恐于已不利,于是 改派一名代表去纽约欢迎老上司。6 月18日罗斯福抵达纽约港口。其时细雨濛濛, 但欢迎仪式照常举行。人们情绪热烈,使罗斯福也深受感染。他在欢迎会上发表简 短演说,其中谈到,他“已做好准备,热切地希望能尽自己的力量,以参与解决那 些必须加以解决的问题”。这番话让人很感兴趣又颇费猜详:他是否要重返政坛? 但他又表示,“在缄口不言的同时却要敞开心灵的大门”,要求记者不要到 “酋长山”(Sagamore Hill )他的住所来,因为他无话可说,想过完全的私人生 活,像一只本地蠔一样把自己封闭起来。他是真的要信守两个月内不谈政治的诺言 吗? 可实际做起来很难。多年的政坛生涯,使他对政治养成了本能的爱好和敏感, 离开政治他便难以找到自己的位置,而写作、狩猎则只是政治生活的一种调剂或补 偿,决不可能占据他的主要精力与时间。对一个普林格尔:《西奥多·罗斯福传》, 第535 页,远离国内政治一年有余的职业政治家说来,两个月可不是一段很容易打 发的时光。他终究按捺不住对政治的热情。到家后不几天,他就纽约州内正激烈争 论的直接预选问题发表意见,支持查尔斯·E ·休斯提出的直接预选法案。他还在 家里接待了平肖和拉福莱特,而这两人均是塔夫脱的对头。拉福莱特事后发表议论 说:“罗斯福上校乃是活着的最伟大的美国人,他正整装准备战斗!”罗斯福不让 记者上家里来问长道短,但他却在“酋长山”接待了几乎所有塔夫脱的政治对手, 而且,这些来访者一走出罗斯福的家门,就大事宣扬他们与前总统的谈话如何投机, 并对他们心目中的这位领袖大加颂赞。与此相对照,当塔夫脱邀请罗斯福到白宫做 客时,却遭到婉言拒绝。这一切给罗斯福和塔夫脱两人的关系蒙上了越来越重的阴 影,矛盾虽未公开爆发,但引爆物却在不断增多。 8 月份,罗斯福表示有意出任纽约州共和党委员会的临时主席之职,并试图促 成一位进步派州长候选人的提名。但他未能如愿。当选为主席的却是现任副总统詹 姆斯·谢尔曼。此事被外界说成是罗、塔冲突的又一个例证,迫使塔夫脱不得不站 出来说明自己与此事毫无联系。塔夫脱感到罗斯福待他不公,怨恨之心日渐强烈。 他向人抱怨说:“假使我知道总统(指罗斯福——引者)需要什么,我会去做的, 但是,你知道,他让自己远远站在一边,而我却完全处于不明究里之中。我深受伤 害,他不给我机会来解释我的态度,也不给我机会去了解他的态度。”罗斯福的传 记作者亨利·普林格尔(他后来还写过一本大部头的塔夫脱传)在分析罗、塔矛盾 时,十分强调个人因素,认为两人在政见上并无分别,而且罗斯福也提不出反对塔 夫脱的具体理由,他之不满塔夫脱,主要是由于他本人已不再是总统,而塔夫脱却 是。就罗斯福那爱当主角的个性而言,普林格尔的说法固然不无根据。但个人因素 只是罗、塔矛盾的一个方面,实际上,两人在国内外政策的见解上存在不小的分歧。 罗斯福主张对大公司实行全面的监督和管理,但塔夫脱却过份相信司法起诉的 作用,他继任后提出的反托拉斯案件的数目大大超出罗斯福8 年任内的总数,这样 诚然抑制了大公司的不法行为,但与罗斯福的意见不合;罗斯福支持各州正大力推 行的直接民主措施,而塔夫脱却对此甚为冷漠;罗斯福要求进一步调整劳资关系, 推动改善工人的生产条件和生活处境的运动,而塔夫脱在这方面也没有多大的兴趣 和热情。罗斯福是进步主义的公认领袖,而塔夫脱却在保守主义与进步主义之间进 退失据。塔夫脱精通法律,但才智平平,缺乏独创性,他在进步主义运动走向新的 高潮之际出任总统,实在不合时宜,招致改革派普遍不满,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罗 斯福说塔夫脱的路线“非常令人莫名其妙”,也决非无端指责。 但罗斯福也自有其苦恼。他回国后在政治上接二连三地碰钉子。他支持的人在 纽约州长竞选中落马,在俄亥俄也出现同样的情况。他一度颇感心灰意冷,觉得 “美国人民感到有点厌倦我了”,对于人们关于他会在1912 年出马竞选总统的说 法,也颇感不安。不过这只是一时一地的心境,并未妨碍他重新参加他所谓的“为 政治、经济和社会改革而进行的战斗”。 1910 年夏秋之交,他作了一次西部旅行,由俄亥俄经内布拉斯加、艾奥瓦、 科罗拉多、堪萨斯直抵怀俄明。他沿途发表演说,既为共和党的中期选举擂鼓助威, 也阐发自己的政治主张,所受到的欢迎,与他当政时没有二致。在丹佛发表的演说 中,他批评法院对时代的要求缺乏了解,不能正确反映民意。8 月27 日他在《纽 约时报》上发表声明,提出当前的主要问题是反对党魁政治和特权利益,推进真正 的大众政治。8 月31 日,堪萨斯的奥萨沃托米城举行纪念约翰·布朗的活动,罗 斯福应邀前往,发表了题为《新国家主义》的演说。这次演说事先经过周密准备, 讲稿数易其稿,内容亦经字斟句酌仔细推敲。在演说中,罗斯福对自己当政时期的 施政经验进行总结,在吸收当时流行的各种改革主张的基础上,提出了以加强国家 干预为核心的深入改革的纲领。美国学者戴维·H ·伯顿认为,这一演说乃是罗斯 福成熟了的进步主义思想的著名综合。演说在全国引起广泛反响,与塔夫脱当政的 沉闷局面形成对照。这次演说所提出的思想,经过发挥和完善,成为1912 年进步 党党纲的指导原则,演绎为一个宏伟的改革纲领。整个这次西部之行中所发表的演 说,于是年底结集以《新国家主义》为题正式出版。培夫脱当然不能理解、更难接 受罗斯福的政治主张,他认为罗斯福所提出的大多是些“狂放之论”(Wild ideas)。 此次西部之行,可以说完全是一次政治旅行。这说明罗斯福已重返政治舞台, 投入了“为推进政治、经济与社会改革而进行的战斗”。尤其令他自慰的是,美国 人民并没有厌倦他,他对政治生活的影响仍旧是不可低估的。其所以如此,一方面 固然与他的个人像力分不开,更主要的原因则是,他与当时的社会和政治潮流保持 着高度的一致。不过,这次旅行也暴露了罗斯福思想上的不少矛盾之处。例如,他 为顾全共和党的整体利益,在一些场合为塔夫脱的政策说项,让许多激进的改革派 深感失望;其实他在内心并不赞同培夫脱的施政方针,感到培夫脱已背弃了他原来 所倡导的主张,因此又极力利用各种机会来重新强调自己的政治立场,这又使得党 内的保守派十分不安。关于罗斯福是否参加1912 年大选的议论,更是日甚一日。 人们预感到,在不安现状的罗斯福与迟缓稳重的塔夫脱之间,将不可避免地发生一 场大冲突。罗斯福本人则宣称: “争取进步主义的大众政府的战斗仅刚刚开始,而且必将取得胜利,尽管最初 可能遇到阻碍,其具体领导人有可能成功也有可能会失败。”这是不是表明罗斯福 已将个人的成败得失置之度外,而决意卷入一场重大的政治较量呢? 1911 年3 月间,罗斯福又作了一次横贯大陆的旅行,抵达太平洋沿岸,继续 发表演说来阐发他的“新国家主义”思想。不过,这次旅行引起的反响,远不如上 一次西部之行那么热烈。他对自己是否参加1912 年大选,仍持否定态度,声称 “从目前情况看,……他们没有理由希望我来指挥一条船,原因很简单:这条船正 在沉没”。可是事到临头,即使这条正在沉没的船,他也很想去指挥一下。这种局 面乃是形势的发展所造成的。 1911 年以后,国内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第一,罗斯福与培夫脱的矛盾公开爆发。在回国后的一个时期内,罗斯福极力 按捺对培夫脱的日益强烈的不满,一直没有公开批评塔夫脱的政策。但他以共和党 领袖的身份发表与现行政府相左的主张,并处处谴责特权政府,这本身即是对塔夫 脱的不尊重,对塔夫脱的政治地位是一个挑战和威胁。潜伏在两人关系中的危机, 随着事态的发展而日趋严重,两人在许多问题上的分歧也越来越明显。例如,关于 与加拿大的互惠贸易,罗斯福认为应慎重行事,而塔夫脱却匆匆召集国会特别会议 来商议此事,在西部引起广泛不满,因为一旦加拿大的谷物与原料与西部产品竞争, 美国农场主的利益将受到很大的损害。在对外关系上,塔夫脱致力于与英、法等国 订立仲裁条约,而罗斯福则公开表示反对。塔夫脱对罗斯福的不合作态度越来越感 到头疼,曾大发牢骚说:“我不理解罗斯福。我不知道他除了要使我行动更为困难 之外还有什么别的目标。……看到一种诚挚的友谊正像一条沙绳一样碎成一团,真 是一件难受的事,一件非常难受的事……”1911 年10 月24 日,塔夫脱政府对 美国钢铁公司提出起诉,宣告罗、塔关系完全破裂。美国钢铁公司成立于1901 年, 注册资本13.4 亿美元,一度垄断钢铁行业60%以上的生产,是当时美国最大的垄 断公司,也是摩根集团的支柱企业。罗斯福当政时曾一再把该公司当成企业与政府 合作的典型,主张把它的一些做法向企业界推广。1907 年“恐慌”期间,他默许 该公司兼并了田纳西煤铁公司。 塔夫脱政府起诉美国钢铁公司,所列主要罪状即是兼并田纳西煤铁公司一事。 这无疑把罗斯福推到一个十分难堪的位置上。罗斯福在法庭调查时出庭作证,一再 为自己的行为辩护,认为美钢所为实乃裨益于国家与公众之举,并批评塔夫脱的做 法很不明智,说这一事件表明“有必要使我们政府混乱的企业政策恢复秩序”。两 人的公开反目,使罗斯福解除了支持塔夫脱的义务,为他再度参加总统竞选打开了 大门。 第二,共和党的分裂迹象日益明显。除罗、塔之争外,拉福莱特作为中西部激 进改革派的领袖,也在自营体系,试图获得1912 年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的提名。拉 福莱特也有很高的政治声望。他于1900 年当选威斯康星州长,在该州大力推行改 革,成绩卓著,引起举国瞩目,其改革思路被称为“威斯康星观念”而风靡全国。 罗斯福对拉福莱特的政策也颇为赞许,称威斯康星为“民主的实验室”。但两人的 私人关系却时好时坏。1906 年拉福莱特进入参议院,在管理铁路等问题上持激进 立场,曾遭到罗斯福的指责。1910 年后两人的关系趋于改善,但这种改善只是基 于反塔夫脱的共同立场而出现的暂时现象,实际上两人彼此成见很深,拉福莱特觉 得罗斯福太过保守谨慎,而罗斯福则总认为拉福莱特是不识时务之辈。随着1912 年大选的临近,共和党内反塔夫脱的活动也愈演愈烈。拉福莱特想乘此机会获得共 和党总统候选人提名。他主动与罗斯福接近,指望这位前总统把影响重大的法码加 在他这一边。1911 年元月,他发起组成全国进步派共和党人联盟,以直接预选、 民选参议员、制订反腐败行为法规为纲领,以争取总统候选人提名为目标。6 月, 他正式宣布参加总统竟选活动。他急切盼望得到罗斯福的支持。在给罗斯福的信中, 他近乎阿谀地写道:“你能不能运用你那伟大的名字与影响来对这一运动产生持久 的裨益呢?实际上所有富于见解的进步派……都已参加进来了……”罗斯福始终没 有参加这个组织,对拉福莱特争取提名的念头也没有兴趣,但对其纲领却表示赞同, 并在《瞭望》杂志上撰文盛赞威斯康星的改革。拉福莱特把这当成是对他的极大支 持,几乎感激涕零。其实罗斯福在内心深处是不信任拉福莱特的,也不会听任他充 当改革派的旗手来与培夫脱分庭抗礼。当罗斯福亲自出马与塔夫脱争夺提名时,拉 福莱特感到自己受了愚弄和利用,终生对此耿耿于怀。 第三,民主党在政治上大为增势。1908 年布赖恩再度挂帅参加竞选,又痛遭 败绩,宣告其时代已无可挽回地逝去了。民主党人意识到旧式的农业改良主张无法 挽救其政治上的颓势,要在全国政治中崛起,唯有与进步主义的主流相合拍。策略 和路线的调整,外加共和党内部的纷争,使民主党在1910 年中期选举中奏凯,成 了众议院的多数党。更重要的是,民主党拥有了新的领导人,此人即通过普林斯顿 大学的改革和新泽西州内革新而冉冉上升的伍德罗·威尔逊。威尔逊学者出身,以 研究美国历史与政治而著称于世。后出任普林斯顿大学校长,对学生管理体制进行 改革,成了全国的新闻人物。1910 年当选新泽西州长,使该州政治面目一新,从 而树立了全国声望。罗斯福与威尔逊的最早交往,始于1896 年。 那时罗斯福正担任纽约市警察局长,应邀在马里兰的一次集会上发言声援文官 制度改革,威尔逊也在会上讲话,批评分赃制,主张推进文官制度改革,博得罗斯 福的好感。此后两人间或有过交往。1897 年罗斯福访问普林斯顿,两人一同进餐。 罗斯福当选纽约州长后,威尔逊应邀为其提出政治建议,并高度评价罗斯福的学识 与才干。罗斯福任副总统时,威尔逊曾到奥伊斯特湾做客。罗斯福继任总统的消息 使威尔逊十分高兴,以致有人怀疑他是否改换门庭投向了共和党。罗斯福对威尔逊 也颇有好感,称他为“一个地道的好人”。1902 年威尔逊出任普林斯顿大学校长, 罗斯福写信致贺,说:“作为一个对有益于治国经邦的创造性学术事业感兴趣的美 国人,我祝贺你当选普林斯顿大学的校长。” 1905 年罗斯福到普林斯顿观看海军 和陆军之间的足球赛时,曾至威尔逊府上做客。1906 年以后两人的关系发生变化, 不久演化为相互敌视。威尔逊批评罗斯福遇事欠思考,轻易发表言论;罗斯福对威 尔逊的许多见解感到难以苟同,并认为威尔逊在对政府的研究领域没有“什么真正 的地位”。而威尔逊对政治卷入得越深,对罗斯福的批评也就越尖锐。这并不等于 说两人在政治上的分歧日益扩大,相反,威尔逊在1910 年竞选州长时所提出的主 张,与共和党改革派的思想似无很大差异,如对铁路征收附加税、实行公共工程雇 员的8 小时工作制、直接预选、控制大企业、制订反腐败法等等,都不过是进步派 在各个领域所奋力争取的东西。这表明威尔逊不同于布赖恩,他是一个具有现实眼 光的改革派。他当选新泽西州长以后,关于他成为1912 年良主党总统候选人的说 法,即在国内不胫而走。威尔逊的崛起,使共和党在1912 年的竞选遇到强大的挑 战。 第四,进步主义改革正步入一个新的高潮。全国性的改革运动,得力于罗斯福 当政时的推动,取得了很大的进展。1909 年政治学家赫伯特·克罗利发表《美国 生活的希望》一书,高度评价罗斯福政府的国内政策,认为罗斯福的最大贡献,就 是使改革运动在全国范围内兴起。但在1911 年以后,改革的要求已大大超出罗斯 福当政时所达到的程度。人们正奋力争取制定童工法、工资工时法、保护女工法、 劳工赔偿法等社会立法,实行直接民主措施、加强管理大公司的呼声也很高。塔夫 脱执政以后,继承了罗斯福的部分政策,但创新较少,显然已落后于时代的要求。 改革派迫切盼望有新的领袖来推动改革进程。共和党改革派很自然地再次把目光集 中在罗斯福身上,这位前总统几乎成了他们心目中的偶像。不少先前支持拉福莱特 的人,到后来也纷纷转入罗斯福的阵营。 罗斯福本不打算在1912 年出马竞选,他倒是考虑过1916 年的可能性。但他 最终不得不改变主意。培夫脱在得知他的意向后曾说过,罗斯福“可能使我不能重 新当选,但在全国代表大会上我想我会打败他的”。 其实罗斯福本人对前景的估计也甚为悲观,因此迟迟难以做出最后决定。1912 年1 月12 日《瞭望》杂志社举行会议,有人提议由7 —8 个州的州长联名上书, 请罗斯福出山。他的热心支持者在芝加哥设立总部,筹备竞选活动。2 月11 日, 《纽约时报》发表怀俄明、堪萨斯、密歇根、密苏里、内布拉斯加、新罕布什尔、 西弗吉尼亚等7 州州长的联名信,提出只有罗斯福才能使进步主义改革沿着新国家 主义的路线发展。塔夫脱公开谴责这些支持罗斯福的人为“狂热分子和神经病”。 这反而促使罗斯福下决心与塔夫脱决一高下。他向外界宣布准备向塔夫脱挑战, “如果正式提出要我接受提名的话,我将予以用办”。同时他也深知后果未卜,前 路艰难,因为没有一位共和党领导人会支持他的提名,连洛奇也不会站在他一边。 他认为唯一的希望在于直接预选,在于民众的愿望。 其实他不过是借此聊以自慰罢了,因为那时直接预选在总统候选提名过程中, 并不起多大作用。在选举全国代表大会代表的过程中,有的州支持拉福莱特,更多 的州站在塔夫脱一边,罗斯福仅在宾夕法尼亚、马里兰、加利福尼亚等州占有优势。 正如他所预料,共和党内的实力派人物,如洛奇、鲁特、巴特勒、诺克斯等人,过 去虽是他的朋友,但此时都倾向于支持塔夫脱。他们之所以不支持罗斯福,有的是 由于不赞同他的政治观点,有的则是塔夫脱的内阁成员。尽管基层共和党人大多热 烈拥护罗斯福,但提名过程实际上为少数几个人所操纵。6 月6 比,共和党全国大 会在芝加哥开幕。从一开始塔夫脱就占据优势。罗斯福指责大会代表们不诚实,有 悖于“民主自由政府的精神”,而塔夫脱则“已向党机器投降”。在首轮投票中, 塔夫脱即得561 票,而罗斯福仅有107 票。结果培夫脱以绝大优势获得提名。罗斯 福及其追随者,加上那些未公开表态支持塔夫脱的人(共344 人),退出共和党全 国大会,继续支持罗斯福。罗斯福已无路可退,对其支持者表示:“如果你们希望 我出来战斗,那我就站出来,即使只有一个州支持我。”但他对这次争取提名的失 败终生不能释怀,他认定这是控制党机器的保守派,把他这样运用共和党创建之初 的原则来解决现实问题的人赶了出来。 罗斯福和他的支持者们决定成立新党参加大选。报业巨子弟兰克·芒西和企业 家乔治·珀金斯等人愿意在财政上予以支持。8 月5 日,这个临时成立的政党在芝 加哥举行全国大会,定党名为进步党,以雄麋为徽号,故又有“雄麋党”之称。参 加这次大会的代表有3000 余人,主要是知识分子、中小学教师、新闻记者、中小 企业主、社会工作者等,大多是不满塔夫脱政策的改革派,其中有简·亚当斯和贝 弗里奇等各界名流。联系这些人的纽带乃是罗斯福的个人魅力和政治理想。大会一 致推举罗斯福为总统候选人。次日,罗斯福在会上作《表白信念》的主旨演说,阐 述进步主义的改革主张,号召改革派团结起来共同战斗,因为“我们已经来到了最 后的决战场上”,要“为上帝而战”。根据罗斯福的新国家主义思想,大会制订了 进步党党纲,罗列了当时流行的大部分改革主张,倡导深入进行全面的政治、经济 和社会改革。罗斯福的竞选伙伴为加利福尼亚的海厄姆·约翰逊。于是,在新国家 主义的旗帜下,罗斯福率进步党开始了一场美国历史上少见的轰轰烈烈的竞选运动。 7 月份民主党人即推举威尔逊为总统候选人。威尔逊提出“新自由”的口号, 与罗斯福的新国家主义针锋相对。据说威尔逊早在一年以前就预料到,民主党的竞 争对手将是罗斯福,并说,“这将使这次竞选有点意思”。塔夫脱的共和党由于缺 少个“罗斯福”,提不出具有新意的政治主张,在竞选过程中了无生气,竟成了不 引人注目的配角。竞争主要在威尔逊与罗斯福之间展开。 罗斯福虽从一开始就不抱胜利的希望,但同样投入全副精力从事竞选活动。芝 加哥代表大会后,他周游全国,到处发表演说,阐述新国家主义的纲领,激起听众 一阵阵的狂热。由于太过劳累,他声带发炎,嗓音嘶哑,不得不取消一些预定的演 讲。在竞选中,他还身遇不测,险些送了性命。 10 月14 日,按照原订计划,罗斯福准备在密尔沃基发表一次竞选演说。当 他离开下榻的吉尔帕特里克饭店,登车前往演说会场时,遭到一个名叫约翰·克兰 克的男子枪击,子弹射中右胸。此人刺杀罗斯福的理由十分简单,即反对总统连任 3 届。群众围住凶手,欲施以惩罚。罗斯福虽中弹受伤,但神志颇为清醒,命人把 凶手带到跟前,说了声“可怜的人”,便转身走开。那时他的伤势如何,人们均不 得而知,只见鲜血不断从伤口涌出,他用手绢拭擦,即被染红。但他坚持不肯取消 预定的演说。他脸色苍白,赶来的医生要求他马上进医院治疗。他不加理会,命司 机将车径宜开往会场。罗斯福向来认为,一个人不能被突如其来的灾祸击倒,就像 一个战士,面对枪口和迎面飞来的子弹,仍须坚毅前行。 现在,他不想被人看成一个不堪一击的懦夫!对他说来,重要的不是即将发表 的演说本身,而是他带伤继续进行演说这件事情的象征意义。他为此将生死置之度 外,表示“我或是发表这次演说,或是死去”。 当他虚弱地面对听众时,台下一片震惊。他声音微弱,十分吃力地对听众说: “我不知你们是否完全知道,我刚刚遭到枪击;但要杀死一头雄麋,这还远远不够。 ……现在子弹还在我的体内……”他抛开拟定的讲稿,大谈这次遇刺事件,一再表 示自己不在乎这些,称凶手是个懦夫,是个胆小鬼,只会在暗处打黑枪。他挥动带 血的手绢,借题发挥,大肆渲染这一事件,借以显示自己的勇气和毅力。随行的人 不断打断他,请求他马上去医院。他坚持要把话讲完。在演说的后半部分,他着重 阐述了进步党的信条、主张和纲领,大多是人们很熟知的内容。台下听众所关注的, 也许根本不是他在说什么,而是他的伤势和他在演说这个动作本身。演说产生了轰 动,罗斯福作为一个毫不畏惧死亡的英雄,又一次深深打动很多人,人们对他由同 情、钦佩转而支持。可见这次遇刺实际上对他的竞选发生了积极影响。威尔逊和塔 夫脱闻讯后,即致电慰问,并表示在罗斯福的伤势查明之前,停止一切竞选活动。 演说完毕,罗斯福被马上送进医院。经医生检查发现,子弹在伤及他的肉体之 前,穿过了厚厚的外套和装在上衣口袋里的眼镜盒与演说稿,因而力量大为减弱, 刚刚触及肺部,伤势并不严重,决无性命之忧。 他仅休养治疗两周时间,就于10 月30 日在麦迪逊广场花园发表演说,重新 以强壮有力的姿态面对听众,又激起一片狂热和欢呼。他精神饱满,声音洪亮,台 下的12000 名听众如痴如狂,不时发出震耳的欢呼。罗斯福真是一个善于控制观众 的魔术师,一次不幸事件经他利用,反而帮了大忙。罗斯福的这种强烈的个人感召 力,使威尔逊自愧弗如并深感不安,对其女说:“难道人民对人格比对原则更感兴 趣吗?如果真是那样,那他们就不会投我的票了。”大选结果证明威尔逊是过虑了。 他获得6286124 张普选票和435 张选举人票,得以当选总统。罗斯福获4126020 张 普选票和88 张选举人票。 而塔夫脱则仅得到犹他和弗蒙特两州的8 张选举人票。这一结果并未出乎罗斯 福的意料之外,他说:“我满怀幽默地接受这个结果。”一些学者认为,威尔逊在 1912 年的胜利,实际上得益于共和党的分裂,并不表明民主党具有多大的优势。 共和党的分裂显然增加了民主党获胜的可能性,因为其对手一分为二,且相互对抗, 大大削弱了力量;其次,不少共和党的选民对该党的分裂感到无所适从,最后转到 民主党麾下。罗斯福本来不想脱离共和党而自立门户,只是被逼得难以回头才采取 成立新党的权宜之计。进步党也确是一群乌合之众,仓促上阵,组织和制度均不完 善,联结其成员的纽带,不是制度,而是罗斯福的人格力量,因而内部凝聚力较为 单薄。大选刚结束,罗斯福就决定放弃进步党,他感到:“战斗已经结束。我们被 打败了。现在只有唯一一件事可做,那就是回到共和党。”失去了领袖的进步党, 很快土崩瓦解,其成员亦作兽鸟散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