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永别·离婚与离国(10) 龚之方把这段经过汇报给夏衍。后来夏衍认为时机成熟,又找唐大郎去面告 张爱玲,可惜她的姑姑说,已经走了。又说她们相约不通信,不知道她在香港的 地址。 解放初期,政府对出境审查不像后来那么严格。张爱玲是以向香港大学申请 复学获准的名义走的。 夏衍当时不知道中国后来有那么多的政治运动。 龚之方说,夏衍知道张爱玲离开大陆的消息后直叹可惜。但他接着说: 夏衍当时不知道中国后来有那么多的政治运动,才会直叹可惜。其实张爱玲 决定一九五二年离开大陆是很机智的选择,否则一九五七年反右那一关,她就可 能受不了,更何况是后来的文化大革命? 张爱玲离开大陆之后不到半年,一九五三年一月一日,政府就对上海的新闻 机构重作整顿:本来在上海出版的《大公报》迁到天津,和当地的《进步报》合 并;《文汇报》、《新民报》、《新闻日报》的人事和编辑方针也重新调整和分 工;英文《上海新闻》和《亦报》则遭到了停刊的命运。 后来我就到北京,担任《新观察》杂志的业务经理,再也没听说过张爱玲的 消息了。 对内地来的人有戒心;但" 对上海还是有感情的" 。 八十年代之后,龚之方从冯亦代那里听说张爱玲已到了美国。冯亦代有一次 赴美访问,辗转打听到张爱玲的下落,并请朋友居间联系,他想与她在洛杉矶见 面。但行程紧凑,还没等到张爱玲的回音就离开洛杉矶了。后来他的朋友接到了 张爱玲的电话,说" 上海来的朋友,我愿意同他见" 。冯亦代听说这句话,只有 直叹遗憾。 还有一位朋友魏绍昌也有类似的遗憾。一九九三年魏绍昌到洛杉矶,巧遇张 爱玲同幢楼的一个邻居。她说张爱玲深居简出,对内地来的人尤其有戒心。她们 偶尔碰到,虽同是中国人也不打招呼:" 不过你如果要给张爱玲写信,我可以代 你投入她的信箱,一定可以收到的。" 魏绍昌于是给张爱玲写了一封信,留下朋友家的联络电话,请她先打电话约 见面的时间。等了几天,没有消息,魏绍昌也结束了洛杉矶的旅程。 一个多月之后,魏绍昌的洛杉矶朋友接到一通自称姓张的老太太打来电话, 问" 魏先生在吗" ,朋友答以" 魏先生早就走了" 。她答说" 我刚看到信呀" , 就把电话挂断了。 龚之方感叹地说,近几年他听说了很多有关张爱玲遗世独居、不见访客的传 闻。" 这样比较起来,她对上海还是有感情的" 。 抗战胜利后自我沉潜,默默忍受感情的煎熬。 龚之方的这些忆往,不止内容珍贵,也显示了他与桑弧、唐大郎等人作为文 化人的勇气和睿见。如果没有他们,我姐姐也就可能没有《不了情》、《太太万 岁》、《十八春》等作品了(编按:龚之方二○○○年六月二十八日在杭州去世, 享寿九十岁,骨灰撒于黄浦江)。 抗战胜利后的一年间,我姐姐在上海文坛可说销声匿迹。以前常常向她约稿 的刊物,有的关了门,有的怕沾惹文化汉奸的罪名,也不敢再向她约稿。她本来 就不多话,关在家里自我沉潜,于她而言并非难以忍受。不过与胡兰成婚姻的不 确定,可能是她那段时期最深沉的煎熬。 没有发表作品,收入减少,这也是很现实的生活问题。难怪桑弧与龚之方去 邀她写电影剧本,她略作考虑就爽快答应了。 胜利后那几年,我因从扬州调到" 中央银行" 无锡分行工作,只有公出或假 期才回到上海,和她见面的次数不多。一九四七年六月她写信给胡兰成诀别之后 就与我姑姑搬离爱丁顿公寓,迁居梅龙镇巷弄内的重华新村二楼十一号公寓。我 还是因为母亲又回上海,从她那里知道新址。那幢公寓外观不如爱丁顿雄伟,室 内也小得多。显见姑姑与她的经济状况不如以往了。 在任何社会变化中,她对文学和电影始终最为情深。 一九四八年底,我母亲又出国,姑姑与姐姐从重华新村搬到帕克路(今黄河 路)的卡尔登公寓(今长江公寓)三○一室,一人一个套间。她离开大陆之前的 作品《十八春》、《小艾》,都是在那里完成的。 解放前夕,我回到上海,就留在总行工作。那时我父母已搬到我现住的只有 十四平方米的小屋,我则借住在黄河路一个同学家。那里离姐姐住的地方很近, 我们才又有机会不时见面。 当时政治局势很乱,人心惶惶,我们常常谈些街头见闻,很少谈政治。姐姐 最爱谈的还是文学和电影。 我记得她那时对赵树理的小说《李有才板话》、《小二黑结婚》很欣赏,叫 我有机会要找来看看。《小二黑结婚》还曾拍成电影,她也向我推荐。当时她推 荐的电影还有《白毛女》、《新儿女英雄传》。可见在任何社会变化中,我姐姐 对文学和电影始终最为情深。 解放之后不久,她就在《亦报》连载《十八春》。因为是边写边登,我怕打 扰她写作,就较少去看她。 问她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她默然良久,不作回答。 一九五一年,我记得很清楚,大概是《十八春》连载结束后,有一次我去看 她,问她对未来有什么打算。我们虽然不谈政治,但对政治大环境的改变不可能 无知。尤其像她那么聪明的人,经历过上海沦陷,香港沦陷,抗战胜利,对于各 阶段的变化,一定有她独特的观察和发现。她以前写出" 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 大的破坏要来" 这样的句子,解放之后,种种的变化都更激剧,也许她已经预见 " 更大的破坏要来" 了。我问她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就是因为我对整个客观环境 已经有所考虑了。 但是姐姐默然良久,不作回答。 她的眼睛望着我,又望望白色的墙壁。她的眼光不是淡漠,而是深沉的。我 觉得她似乎看向一个很遥远的地方,那地方是神秘而且秘密的,她只能以默然良 久作为回答。 姑姑说:" 你姐姐已经走了。" 我走下楼,忍不住哭了起来。 一九五二年我调到浦东乡下教书。那时大家都忙着政治学习,我也较少回上 海市区,和她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那年八月间,我好不容易回了一次市区,急急忙忙到卡尔登公寓找她。姑姑 开了门,一见是我就说:" 你姐姐已经走了。" 然后把门关上。 我走下楼,忍不住哭了起来。街上来来往往都是穿人民装的人。我记起有一 次她说这衣服太呆板,她是绝不穿的。或许因为这样,她走了。走到一个她追寻 的远方,此生再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