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声泪雨——呼唤阿丹 阿丹,那次在你家,你仍像四十多年前那样称呼我,“小杨啊,你觉得吧,你 还没有回到人间吧!”我发愣地在听,“你和我都一样,捧上天,一下子又打入地 狱,现在……”1977 年已近岁末,你我虽则早已解放,却又是解而不放,不知为 何,我们迟迟未能重上人民的舞台,吃艺术饭的,能受得了?你一定记得,12 月 下旬的那天,突然得到通知,要我们一两天内赶排出节目,你我就像与人间阔别十 二年,“初出茅庐”似的来到文化广场的舞台上,和大家在一起,朗诵了《中南海 的明灯》。用那时风行的话说,“亮相”——终于亮相了,而你我,如此“生还”, 还未来得及适应人间的温暖。 “……还没有回到人间……”你之所言,出典在其时,是有感而发,更使我百 感交加,过去我们总算尝够了地狱的滋味,而过去的过去,我们也曾被“捧上天”。 “捧上天”“入地狱”的滋味,都是不是滋味的滋味,还是“人间烟火”最美,你 我终于重返人间,你倚椅而坐,双目微闭,反复咏叹: “回到人间,回到人间……”自后,天上,人间,地狱……你这声声语语,回 响在我心里,竟像潮汐起伏,无止无休,乃至日日年年,每一想及,就想到你。 今天我又想到了,可是……可是人间已经失去了我们的阿丹!阿丹啊,你…… 你不会笑我,我哭了。 阿丹,当听说你的病确诊为“癌”,我顿时怔住了,恨那可怕的字眼,为什么 偏偏纠缠住你——这可爱可敬的人,许是临床上的误诊?这也是常常有的事。退一 步说,即使患了绝症,战而胜之,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9 月,北京,我和杨沫在前往医院的路上,一言一语地相约在你病床前绝不流 露半点难过,那怕丝丝毫毫也是不应该的,你已经是够苦的了,可我真不知,能有 什么才是你所最需要的。 病床前,眼见你,脸形削瘦……凝视间,我竟又看到了三十年代你年轻时的影 子,于是四十年代、五十、六十、七十年代,一个个活生生的你,交织出现在我眼 前,可是,再一凝视,此时清瘦脱形的你呵,又怎能让人和往昔相联,只是你仍神 志清醒,细听你那熟悉的嗓音,使我感到你的生命力一如往常那样强!是精神力量 支架着你的生命!我细察到,你犹在强颜为欢,故作高兴,而我,阿丹,你是否也 细察到,就在我预先准备好的慰语中,正掩盖着阵阵心绞之痛,几次我都想掩泣而 逃,可我又怎舍得就这样诀别了,然而,我不得不走了。 回来的路上,我和杨沫久久沉默,互不相视,可是终于止不住,她流着眼泪说 出了第一句话:“幸好我忍住了,没在那儿掉下眼泪……”阿丹啊,你说的天上、 人间、地狱,那些话,又在我心头起伏,大浪翻滚。 坎坷人生,你我都曾死地生还,从地狱回到人间,你有你的打算,我有我的想 法,你和我也曾共同计划一番,岁暮之人,想为人间再添几分春色,已感到时序催 人,更觉大任在身,可是,你竟“壮志未酬身先死”,仅仅度过六十五个春秋,你 就长辞而不留,阿丹啊,你不该走! 谁都说你不该走,你是好人,还是能人,更是人民艺术事业的赤子。赤子之心, 众人皆知。你赢得了大家的爱与敬,敬爱之中又倍感亲切,这也是难能可贵的。你 常常“有话管不住自己不说”,而说的大多是革命大业、艺术大业。你丹心一片, 你真诚率直,你光明磊落,你善工丹青,你……在你生前我并没有当面说这些恭维 话,那么,在你“身后”就让我说吧,阿丹! 你走在凌晨,而现在已是夜深,骤然,天像漏了似的,大雨倾盆。我曾错怪过 老天,诅咒夭公不仁,夺走了你的生命。夜深,天也竟然哭了,撼人心弦的声音中, 仿佛伴随着众多声声呼唤,呼唤着:阿丹,阿丹……冲破夜寂,直上九天。阿丹, 你听到了吗?阿丹! 1980 年10 月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