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白求恩 张功臣 1938年早春的一个寒冷的早晨,华北敌后抗日根据地某村庄。经过一昼夜的紧 张工作,疲惫不堪的医护人员,还有那些不停地发出痛苦呻吟的伤员,都沉沉睡去 了。有一个老头儿还醒着,他靠在草垛上,正在一个发黄的拍纸本上写着什么。当 他舒展着身体,把一盏马灯拧得更亮些时,脸孔就清晰地显露出来了——他是个外 国人,虽然动作敏捷,表情生动活泼,但苍苍的白发,黝黑的皮肤和一口松落的牙 齿,使他看起来已像一个70老翁了。 天大亮的时候,警卫部队的一个小鬼好奇地凑过来,盯着那一行行用典型的医 生书写风格划出的蚯蚓般潦草的字迹,一脸的困惑。这个外国老头儿写下的这些文 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坏疽,狡猾而又令人悚然的敌人。那个人还活着吗?是的,他还活着,从技术 上讲,他还有一口气。给他静脉滴注盐液。也许他身内的细胞还有记忆。它们还记 得热乎乎的带盐海水,记得它们祖先的家,记得它们首次吃食。有了一百万年的记 忆,它们就会想起潮汐和其他海洋,想起在太阳的作用下在大海中诞生的生物。光 和作用给了它们抬起疲倦而微小的头的力量。狠狠地喝一口,重新获得新生。它就 具有这种神力。 然而,下面这一节文字如果被译出来,无论是谙熟英文的翻译,还是那个刚刚 从识字班毕业的八路军小鬼,都一下子能够理解的: 还有那一个。他会在另一个收获季节,沿着毛驴身边的那条路,嘴里发出的快 乐的欢叫疾步奔跑吗?不行了,他跑不动了。哪有靠一条腿奔跑的道理呢?他将干 什么呢?啊,他只会坐在一边,瞧着其他孩子们奔跑。他会想什么呢?他会想你和 我在想什么。怜悯有何用处?不要怜悯他!怜悯只会抵消他的牺牲价值。他是为了 保卫中华才作出牺牲的。帮助他。把他抬下手术台,用胳膊抱住他。啊,他的身体 轻得像个小孩。是的,你的孩子,我的孩子。 这个外国老头儿叫诺尔曼·白求恩,是一位加拿大医生;他用散文笔调记述的, 是这天凌晨他亲眼目睹的死亡与疾病情形——一名伤员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另一名 活了下来,但失去了一条腿。或许你已经注意到并且十分惊讶,以这样的文字记述、 或者说描写对于死亡与疾病情形的感受,根本不像一个职业医生所为,而更像是出 自一个洋溢着情感和灵性的作家之手。 一代中国人是通过毛泽东的《纪念白求恩》记住了白求恩的名字,了解了他在 中国抗日战争中救死扶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感人事迹;但是,如果不是亲眼 领略他的文采,我们很难相信竟还有一个“散文的白求恩”的存在,同样,也无法 认识到他的另一面——他的高尚的人道主义情怀,他的古井般深奥的内心世界。 据美国的一位“中国通”乔纳森·斯潘塞在《改变中国》一书中的介绍,白求 恩不仅是一个技术精湛的胸外科医生,一个忘我献身的理想主义者,同时还是一个 才气横溢的作家。在风尘仆仆奔波于中国抗日战场上的两年多时间里,白求恩形成 了一个习惯:在战斗的间歇,在每天长达18个小时的工作之余,他总要写点什么。 这些文字在他死后被人们收集起来,竟有几大本之多。 战争总是与死亡和血腥联系在一起的,在来中国之前,作为一个职业医生,白 求恩已经历了太多生与死搏杀的场面。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作为加拿大军队 的一名担架兵,在战斗中负过重伤。战争结束后他在欧洲各地攻读医学,后来到美 国的底特律开办私人诊所。1936年,正在麦吉尔大学医学系担任胸外科医生的白求 恩受一个名为“支援西班牙民主委员会”的国际组织派遣,前往西班牙帮助与佛朗 哥政权浴血厮杀的民主派军队,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他再次目睹了成千上万的士 兵在马德里前线英勇战斗、献身沙场的情形,深受震动。他对于资本主义的仇恨, 对于共产主义的信仰,也是在这血与火的图景中逐渐坚定起来的。这一点,从1939 年冬天他于中国抗日前线的战地医院里所写的一则手记中,我们仍能看出他长期思 索的心迹: 人类的敌人是什么样子?他们的额头上刻有符号吗?是能否让人一眼就看出来? 不会的。相反,他们也是可以获得尊重的人……如果他们钱多得用不完,他们也支 持个人和公家的慈善事业。他们也给大学捐款。他们对家人也是充满柔情蜜意。他 们服从法律,他们的法律,有产者的法律。不过,我们还是可以从一个迹象上认清 这些先生的。一旦有人要减少他们的利润,他们内心中的那个野兽就会怒吼扑腾。 他们就会变得冷酷无情,疯子一般的猖狂,刽子手一样毫无怜悯。只要人类坚持进 步,这种人就必须被消灭。只要他们还有一口气,这个世界就得不到一刻安宁。正 是这些人让这个世界遍体鳞伤。 1938年春白求恩到达延安时,正值抗战进入最艰苦的年月。 在聂荣臻将军领导的晋察冀根据地,白求恩庆幸自己来得正是时候,因为那些 躺在草棚、破旧的庙宇和老百姓院落里呻吟着的八路军伤员需要他。在到达五台山 当天,他以一种急匆匆的笔调记录了在各处巡视后的观感: 伤员身上长满虱子。他们只有一套军服,穿上身就脱不下来,9个月的战斗使他 们浑身遍布征尘。绷带奇缺,只好靠换洗,最后便成了一条破纱布。有3个伤员甚至 根本就没有衣服,只好用床单遮身。其中一个伤员因冻伤而生坏疽,无奈截去双脚。 食物是小米粥——如此而已。许多伤员就是因败血症和饥饿而死去。肺病患者更重。 白求恩过人的精力和不知疲倦的精神令人惊讶和敬佩,尤其在一场战事平息之 后,他照例掏出本子在上面急速地写着什么……以下就是他对某次手术的一种充满 了神奇浪漫主义的描述: 旧纱布沾满洗不尽的血痕。轻一点,剪开裤子,轻轻抬起大腿。天啊,这简直 是一条袋子,一条长长的、松软的、沾满鲜血的长统袜……那根骨头哪儿去了?碎 成小片。用你的手指把它们钳出。啊,这些骨头又白又尖,像狗牙。用手触摸,探 一探,是否拣尽了碎骨屑。啊,又找到一片。完了吗?是的。不对,这儿还有一块。 肌肉僵硬了吗?拧一拧。不错,僵死无反应。把这块死肉割去。肌肉怎样才能恢复? 这些曾经是强健的肌腱,怎么会在刹那间被撕得四分五裂、被蹂躏得如此惨不忍睹? 它们还会恢复骄傲的弹性吗?拉。停。拉。停……我们被毁灭了。我们自己怎么办? 这样一个白求恩,与我们已知的和想象的那个不苟言笑、兢兢业业、舍己为人 的外国大夫有多大距离!他的复杂的内心世界,他对于一个不断制造伤痛的时代的 感觉,甚至他的情绪中偶尔露出的一点点消沉和冷漠,都只有在这些写给自己看的 散文中才被揭示得坦荡如砥。也只有在这个时刻,我们才会恍然记起他异国人的身 份,才会不禁发问:年高德劭的漂泊者,不知疲倦的他乡客,在那随着游击队四处 转战的崎岖山路上,在那被炮火震得发颤的简陋手术台前,除了思乡怀旧之情,除 了与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罪恶抗争的决心,还想些什么? 除了他自己,还是有人从他遗留下来的发黄的笔记里看出了他的心迹。乔纳森 ·斯潘塞说,白求恩的与众不同不仅在于他的生活方式,也突出地表现在他离开生 活时的方式中。他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不仅仅是为了救治伤员,甚至不完全是站 在反抗法西斯或资本主义斗争的最前线”,他来中国还有这样一个目的:“赎洗他 们那一代人的罪过,清除自己身上的冷漠和无情的因子,丢弃他认为会使人堕落的 追名逐利的思想”,最终“实现自己意义重大的死亡”。 1939年11月12日,河北完县黄石村。第一片晨曦染红村东头的小山脊时,白求 恩与世长辞了。当病情急剧恶化,一只胳膊出现大面积红肿时,他直觉地感到自己 “已病入膏肓,将不久于人世”,于是,他把自己的马靴和裤子送给了八路军的一 位干部,手术器械分给了朝夕相处的中国医生们,警卫员则每人得到一张床单作为 纪念。他还给聂荣臻将军写了一封告别信。在信中,他深情地写道,在中国的最后 两年,“是我一生中最重要、最有意义的时光。有时也感到孤独,但我却在最亲爱 的同志们中间获得了最大的满足。”在生命最后的几天里,勉强能够挣扎着坐起来 时,他还写了点别的什么。也许,下面这一段表达了对人类生命伟大礼赞的抒情散 文,就是他在“已无力留下更多的话”的那几天里,对自己一生行医生涯中全部思 考的最精辟的总结: 人体多么优美,器官多么精巧完善!它们的运动精确无误,非常驯服,非常自 豪和强壮。当人被撕碎时,它们一下变得十分可怕。生命的小火焰一点点地弱下去, 最后闪烁一下,终于完全熄灭,就像蜡烛一样燃尽,无声的、轻轻的。它对剿灭生 命的人进行了抗争,但最终又屈服了。它呼叫过,但还是沉默了。 (摘自《人物》2000年第11期张功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