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会下,好多人向我说:“你的讲演稿真好。那当然了,你家有枝笔杆子啊!” 我听了哭笑不得,“啊……啊……”支支吾吾地对付着,因为我没有必要说明什么, 心里却蛮不是滋味儿:难道由于我与王蒙在一起,我自己就不存在了吗? 公平地说,很久很久了,我已逐渐地失去了我自己———不是被迫,自我和王 蒙结婚以来,不由己地,我的心是想着他的,我的目光是看着他的,我做的事是为 着他……但我愿意这样做,只要对他的写作有益,我决不吝惜付出一切代价。其实 这也不值得一提,而且我和王蒙从来没讨论过什么谁付出多少或谁得到什么。那本 是我的意愿。 都是话痨 爱说话,这大概是我们的一种癖好。从早到晚,只要我们在一起, 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难怪女儿常来干预说:“你们累不累啊?” 无论是坐下来正式谈话,还是随时随地随意聊天,我们的说话,自认为格调是 高的,内容也海阔天空:天文地理,诗文歌赋,古今中外,人生感受,世事哲理… …这也是因我的清高和王蒙的豁达所致。 我们之间的谈话不约而同地有一项无形的信条:不听、不传旁人说的闲话,特 别是在涉及人事关系上,对他人传的闲话不感兴趣,有时甚至感到讨厌———我们 常常怀疑传闲话的人就是制造闲话的人。 对发生的一些不愉快的事,我们采取的是往下撤火的方法,决不做“你蹦一尺, 我跳一丈”的蠢事。生活中我们夫妻间也免不了有某些不和谐,为某件事争吵,一 般说来往往是你急我不急,我急你不急;尤其是一方真的动了肝火,另一方即使有 理也要让三分,待气消了,不那么激动了,我们又是一次长谈。在对待外来影响时, 如果是我们中一方在外边受了委屈————无论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跟另 一方诉说,都是相互解劝、消融,做到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王蒙特别爱讲宽容, 我们都去体谅对方的心情、对方的处境,以善心分析人家肯定会有一些不如意的事, 使他的思维混乱,做了些错事,说了些浑话。我们会说许多话,可能也说了许多废 话,最终仍是说到“宽容”两个字。只有宽容了他人,才能得到自己心理上的平衡。 一天,他若有所思地对我说:“你看这是不是一篇小说的题材?” 我说:“又有什么事儿打动了你?”他说:“人活了这一辈子,有的人不做自 己应做的事,整天价去研究别人,斗来斗去,打来打去的,真没劲,多不值!” “这算什么小说啊?”我说。 “有这么一对人,年轻时结下血海深仇,针锋相对,水火不容,你死我活。斗 了几十年,斗得筋疲力尽,越斗越起劲儿,越斗越无法平息心中的怒火。在耄耋之 年的一天,他们在某一条小街上不期而遇,真是冤家路窄。但是他们所作出的反应 出人预料,他们对视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没必要再斗下去了,于是不争、不打,没 有那些仇仇恨恨了。 他们心平气和地以真诚的微笑和惭愧的心情去迎接对方,去靠拢对方。 在他们各自的心里,都发出同一种声音:“我太愚蠢,白白来世上一遭,为什 么做了一辈子蠢事……'” 没等他说完,我连声叫好:“你写,要写精致,要 写出他们各自的心态。结尾精彩,大手笔,像欧·亨利的小说,戏剧性的结尾。是 个短篇。”至今,这个短篇他也没写,也许是因为还没有达到他所构想的境界吧。 我们有过风和日丽灿烂绚丽的生活,也经历了暴风骤雨似的坎坷道路。什么是 人生?每个人都会有他自己的体味,我们交流得很多。 在特定环境下,造就了许多不同的人物,每一个人物都有他的一个故事,我们 常常交换对各种人物的看法,从不同视角观察,力求全面,力图站在人物自己的立 场上设想,他怎么会这样想和这样做?越谈越热闹,还真有它的内涵。这样的谈论 很可能成为王蒙一部新小说的契机,而这部小说,还真是从生活中来的。 -------- 齐鲁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