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他还有三枚闲章,一个是无为,所谓无为,他解释说不是什么事情全不做,而 是不做那些愚蠢的、无效的、无益的、无意义的、乃至无趣无味无聊,而且有害有 伤有损有愧的事。无为就是把有限的精力、时间节省下来,才可能做一点儿事,也 就是说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 我想,这是真的。例如,文坛上也有许多是是非非的闲言碎语传来传去,但是 王蒙对于这些从来不感兴趣。一般来说,他常常宽宏大量,满不在意。当然个别情 况下他也会反击那么一两次,反击起来也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他适可而止, 决不纠缠。再比如对于在一个刊物上发表作品是发头条还是二条、三条,他也从不 计较,有时候还嘱咐编辑!“千万别发头条”!他说:“什么事都有个平衡,你本 来不够那个份儿而占了便宜,那下一次就一定会栽下来。”他又说:“有一些作品 是希望引人注目的,还有些作品,几许知音看看也就行了,不必咋唬。” 另一枚闲章是逍遥。王蒙常说他从小就喜欢“逍遥”这两个字,因为它们的发 音好听,有一种美的感觉,而且一想到逍遥,就能立即获得一种轻松感,有一种飘 飘悠悠,优游自在的快乐。王蒙说逍遥是一种审美的生活态度,把生活、事业、工 作、交友、旅行,直到种种沉浮,视为一种丰富、充实、全方位的体验,把大自然、 神州大地、各色人等、各色物种、各色事件视为审美的对象,视为人生的大舞台, 从而得以获取一种开阔感、自由感、超越感。他还说,因为逍遥,所以永远不让自 己陷入无聊的人事纠纷中,你你我我,恩恩怨怨,抠抠搜搜,嘀嘀咕咕:那样的人 至多能取得蚊虫一样的成就————“嗡嗡”两声,叮别人几个包而已。 我也常常体会到他这方面的特点。即使处境非常复杂,他也会突然放下手中的 一切去听唱片,如醉如痴地一听就是几个小时。在友人们给他报信,告诉他某某正 安排了新的圈套,要算计他的时候,他会躲到一边写一首不但抒情而且相当朦胧的 诗。甚至在文化部上班的时候,他居然能够在完成各项行政任务的同时写小说。他 当然也有生气的时候和急躁的时候,而且这种时候也不算少,但是他的特点是不愉 快的事一会儿就过去,过去了就忘,从不钻牛角尖。 再一个是不设防。他直言道,不设防的核心,一是光明坦荡,二是不怕暴露自 己的弱点。他常言道,为什么不设防?因为没有设防的必要。无害人之心,无苟且 之意,无不轨之念,无非理之思,防什么? 他说得太认真了,我不得不从沙发椅上站起来,说:“让我们喝杯茶吧!”这 时他打开音响,放他最喜爱的柴可夫斯基。 我想,他是怎么样琢磨透了的?他最喜欢的就是向我讲述老子的名言:“治大 国如烹小鲜”。“烹小鲜”,他解释说就是熬小鱼。当然我们没有什么治国平天下 的事情要做,他的意思是,连治大国都应该如熬小鱼一样从容不迫而又谨小慎微, 别的还有什么可着急的呢? 所以,他特别瞧不起那种动不动就声嘶力竭,动不动就十万火急的家伙。 我们沉默了片刻,各有所思。我问他:“你在生活实践中,喜欢分析,找出事 物存在、发展的规律。但有个问题怎么样分清:在待人上要与人为善,你大度,容 忍他人,那么旁人做了损害你的事,你在情感上能受得了吗?”“宁叫天下人负我, 不愿我负一个人。”他是与曹操针锋相对。 这就是王蒙,这才是王蒙。虽然他也有急躁或愤怒的时刻,但起码他理智上懂 得,自己应该怎样做;他更懂得,应该怎样不做。 -------- 齐鲁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