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容国团 张五常 1957年春夏之交,容国团和我决定分道扬镳,他打算去中国大陆,而我却要到 北美洲去碰碰运气。他决定北上的原因是这样的。该年初,他获得香港的单打冠军, 跟着在4月23日,在九龙的伊丽莎白体育馆以二比零击败了荻村伊智朗。容国团当时 在一间左派工会任职,备受外界歧视,赛后在伊馆的更衣室内,冷冷清清的只有我 和他两个人。战胜荻村是一宗大事,竟然没有记者来热闹一下,他显得有点尴尬。 我打开话题,对他说:“你的反手推球越来越快了。应该有资格向世界冠军之位打 主意吧。”他回答说:“今晚我胜来幸运。不要忘记,在第二局十九平手之际,荻 村发球出界。”我说:“打五局三胜,你的体力可能不及,但三局两胜,我认为你 赢面居多。” 到了5月间,马尼拉举行亚洲乒乓球赛,容国团竟然成了遗材,不被选为香港队 的选手。连亚洲赛也不能参加,世界赛又怎能有一席之位呢我和一些朋友就认为: 他要进入大陆才有机会闯天下。北上就这样决定了。想不到,昔日我们的好意劝勉、 支持,到后来反而害了他。 我是在1957年7月31日离港赴加拿大的。船行的前一天,阿团清早给我电话,要 我在下午到他任职的工会见见他。会址在湾仔修顿球场隔邻的一幢旧楼上,我到过 很多次了。那会所是一个不及一千平方尺的单位,其中一个小房间作为图书室之用 阿团是图书室的管理员;另一小房间,放着一张康乐球桌他是此中高手, 也放着一盘象棋。余下来的一个较大房间,放着一张乒乓球桌。这是容国团的天地 了。 日间无聊他那份工作的确无聊之极,没有对手,他就在那球桌上单独研究 发球。可以说,今天举世高手的发球有如怪蛇出洞,变化莫测,都是源于这个不见 经传的工会之斗室中。也是在这斗室中,容国团创立了持直板的四个重要法门:发 球、接发球、左推、右扫。我们今天看来是很基础的打法,在50年代却是一个革命 性的创新。容国团的方案一定下来,日本的乒乓王国就一去不返了 那天下午我应约去找他,会所内只有我们两个人。他知道我隔一天就要出国, 而过几个月他也要到中国大陆去了。在那时,远渡重洋,差不多是生离死别的事, 更何况大家天南地北,要通讯也不容易了。做了7年朋友朝夕与共,谈天说地,大家 都有点少年人的豪气,对什么事情都拿得起放得下的。可是,在那天下午,我们都 出奇地沉默,似乎只要见见面就行,毋须多谈什么似的。“行装都整理好了吧” 他轻声地说。“差不多了。”“到那边还打算搞摄影吗”“摄影机是带去的,但 将来不会靠摄影谋生吧。”他看着我,想着些什么,说:“你不知道你将来会是什 么行业的大师,但你总会是其中一个”我想,是说笑吧。在香港不得志而远走他 方,前路茫茫,连起居饮食也不知道日后如何,还谈什么大师我知道他很羡慕我 能到北美洲去,但我羡慕的却是他的才华。我于是回答说:“我的机会可能比你好, 但你是天才,也很可能是将来的世界乒乓球冠军,大家以后努力吧。” 最后,他说:“我没有钱,不能送给你些什么,把我的球拍送给你怎样”我 喜出望外。他又说:“最近我想出一招新的发球技巧,今天要你到这里来,是想教 你怎样打这一招。”我当时心想,到北美洲还打什么乒乓球呢但见他盛意如斯, 我怎能推却 那是一招反手发球,同一动作,可以有上、下两种不同的旋转。以今天的眼光 看,这样的发球当然是平平无奇,但40多年前,那确是创新。后来我凭这招发球得 了加拿大冠军,见到那些球技比我高得多的对手脸有“怪”色,输得糊里糊涂,我 实在觉得有点尴尬。 离港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阿团。后来朋友来信说他去了大陆,但一般人都知道, 当年从外国写信给中国大陆的朋友,可能会给后者带来牢狱之灾。于是,我们二人 之间音讯断绝了。1959年4月的一个晚上,我在多伦多一间影院里看电影,正片前放 映新闻简介。突然从银幕上见到容国团胜西多的最后一分,我霍然而起,电影不看 了,步行回家后整晚也睡不着。 10年后,我从芝加哥转到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任教,一次驾车到温哥华,遇到 了一位从中国大陆来的乒乓球员,很自然地向他问及容国团的情况。他回答说: “他在去年1968年死了,是自杀的。”晴天霹雳,我泪下如雨。 我一向知道容国团热爱国家。1967年我到了芝加哥大学,在邹谠那里知道不少 有关“文革”的事情,也知道那些小小的红卫兵像费沙那样,将资本的概念一般化。 我于是想,乒乓的球技也是资本,不知容国团怎样了 我也知道容国团热爱生命,外软内刚,决不会轻易地自杀。他的死,使我深深 地体会到文革的恐怖。后来我才知道,从香港到大陆去的三位乒乓球名将——姜永 宁、傅其芳、容国团——都自杀了,而阿团是最后一个。 容国团是广东珠海人。1987年11月中旬,珠海举办一个容国团诞辰50周年纪念 会。不知道他们从哪里获悉我是阿团少年时的好友,邀请我参加。我当时在美国, 电话中知道这个邀请,就立刻飞回香港,睡也没睡就赶到珠海。进了当地的一家宾 馆后,不知与谁联络,正彷徨无计时,突然在会客厅内见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孩子。 我若有所悟,走上前去,说:“你是容国团的女儿”她对我嫣然一笑,我感到一 阵温馨。 我跟着见到她的母亲,大家不停地细说阿团的往事,一说就是几个小时。后来 我们去参观珠海市为纪念容国团而建立的铜像,见到铜像下边所刻的铭文竟然没有 提到容国团是怎样去世的,我冲口而出:“写得不好”她们母女俩看着我,我不 再说什么。我想,假如由我执笔,我是会这样写的: “容国团是广东珠海人,生于一九三七年八月十日。一九五九年四月五日,他 获得世界乒乓球赛的男子单打冠军,也就是中国在球类体育上的第一个世界冠军。 他对乒乓球技全面革新,训练出一九六五年世界冠军的女子队。在此后一代中的世 界乒乓球坛上,中国战绩彪炳,所向披靡。一九六八年六月二十日晚上,容国团不 堪文化大革命的迫害,自杀身亡。” 摘自《书城》2000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