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希腊(4)
拜伦于一八二四年四月死于迈索隆吉翁;两年之后,同样是四月,几乎是在拜
伦的两周年祭日,这些烈士们也长眠在这块绿树成荫的土地上,与他相会了。拜伦
为了他们的解放牺牲了一切,还有比他死在英雄的迈索隆吉翁城更激动人心的壮举
吗他的心供奉在这些烈士中间,正是因为他们的死,世人才可以再一次感受到希
腊的不朽之美。因为所有的壮烈牺牲都会得到回报的。薄暮中,我们登上了开往帕
特雷的小轮船,站在甲板上,满怀崇敬地挥泪告别迈索隆吉翁,看着它在暮色中渐
渐隐去。
在帕特雷,我们为是去奥林匹亚还是去雅典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最后还是瞻拜
巴台农神庙的渴望占了上风,于是我们就乘上了开往雅典的火车。火车穿行在阳光
普照的希腊大地上,时而望见白雪覆盖的奥林匹斯山峰,时而穿越树影婆娑的橄榄
林,犹如身处翩翩起舞的林中仙女或欢呼跳跃的树精之间,我们简直高兴坏了。我
们常常激动得难以自已,只能用相互拥抱和热泪盈眶来表达当时的情感。小站上的
那些当地农民不解地看着我们,可能以为我们不是醉了就是疯了,而实际上我们只
是因为找到了最崇高、最辉煌的智慧——雅典娜蓝蓝的眼睛而感到无比兴奋而已。
那天晚上,我们到达了雅典。第二天拂晓,我们满怀敬仰之情,爬上雅典娜神
庙的台阶。因心情激动,我们都两腿颤颤,心口怦怦直跳。登到高处后,我感觉以
前的自我就像一件五颜六色的外衣一样离我而去,好像我以前从来没有存在过,好
像在长长的屏息敛气中,在对圣洁之美的凝视膜拜中,我才刚刚来到人世间。
太阳从彭特里库斯山边冉冉升起,山两侧的大理石崖壁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显
得瑰丽壮观。我们登上了神庙正门的最后一级台阶,凝望着晨曦中光彩夺目的神庙,
不觉相视无语,相互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因为这里的美是神圣崇高的,任何语言
的表述都是对她的亵渎。我们诚惶诚恐,不再叫喊,不再拥抱,各自找到自己顶礼
膜拜的最佳位置,一连几个小时沉浸在虔诚的静思之中,都感到浑身颤栗,四肢酸
软。
现在,我们——母亲和她的四个孩子,又聚在一起了。我们感到,只要邓肯一
家人在一起就足够了,其他人只会诱惑我们背弃自己的理想。看到巴台农神庙时,
我们觉得好像已经达到了至善至美的顶点。我们不禁自问,既然我们已在雅典找到
了满足我们美感需求的一切东西,那么为什么还要离开希腊呢?也许有人会问,当
时我已经在社会上取得了那么大的成功,在布达佩斯又有过一段火热的恋情,难道
我真的毫无重温旧梦的渴望吗?然而事实的确如此,当开始这次朝圣时,我丝毫没
有考虑功名和金钱。这纯粹是一次精神的朝圣,我要寻找的精神,正是那位虽然无
迹可求,却依然端坐在倒塌的巴台农神庙中的女神雅典娜。因此,我们决定,邓肯
一家要永远留在雅典,在这里亲自建造一座圣殿。
我在柏林的演出中,挣得了一笔似乎用之不尽的银行存款,因此,我们开始选
择建造圣殿的合适地点。只有一个人似乎不大高兴,那就是奥古斯丁。他犹豫了很
长一段时间,最后终于承认,由于妻子和孩子不在身边,他非常挂念。我们都认为
这是他的一大弱点,但是既然他已经娶妻生子,我们只好同意把她们接来。
他的妻子带着一个小女孩来了。她穿着时髦,还穿一双路易十五式的高跟鞋。
我们都对她的高跟鞋有不同意见,因为怕亵渎巴台农神庙的大理石地板,我们都换
上了平底便鞋,但她极力反对穿便鞋。我们觉得,即使我穿的那种执政时期的服装,
还有雷蒙德的灯笼裤、开领衫及领带等,已经算是堕落的服装了。我们必须换上古
希腊人的服装,我们真这么做了,这使当地的希腊人见了都大吃一惊。
穿上了“图尼克”,系上叫“克拉米斯”的古希腊斗篷,围上叫“佩普鲁”的
短裙,用发带系住头发,然后我们就动身为我们的圣殿选址。我们走遍了科洛诺斯、
帕勒农以及阿提卡的所有谷地,但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最后有一天,在去伊梅图
斯山——那里有很多蜜蜂,以盛产蜂蜜著称——散步时,经过了一座小山丘,雷蒙
德突然把手杖放在地上,大声喊道:“看呀,我们现在这地方和卫城处在同一高度
”的确如此,朝西看去,雅典娜神庙历历在目,好像近在咫尺,而实际上两地有
四公里多的距离。
但是,选这地方也有不少麻烦。首先,没有人知道这片土地属于谁。这地方远
离雅典,只有牧人放牧牛羊时偶尔来这里一趟。后来,费了很大周折,我们才了解
到这片土地属于五家农民所有,他们拥有此地的所有权已经有一百多年了。这片土
地就像蛋糕一样,被他们从中间分成了五块。经过长时间的询问,我们才找到这五
家的主事人,问他们肯不肯出售这片土地。他们非常吃惊,因为过去还从来没有人
对这地方感兴趣。因为它离雅典很远,又是一块石头地,只能生长一些荆棘,而且
山的附近也没有水,所以从来没人觉得那块地有什么价值。可是一听说我们要买这
块地,这几家农民就聚在一起商议,认为这块地或许是无价之宝,因此就漫天要价。
然而,我们一家已决定要买下这片地了,所以就与他们讨价还价。我们宴请这五家
农民,准备了烤羊羔和其他一些美食,还请他们喝了很多“拉其”——当地生产的
一种白兰地酒。宴席上,在一位矮小的雅典律师的帮助下,我们起草了一份契约,
这些农民不会写字,就在上面画了押。虽然我们买这块地的花费并不少,但是我们
觉得请这顿饭还是很有收效的。这块与卫城一样高、自古以来被称为“科帕诺斯”
的荒凉的山地,从此属于邓肯一家了。
其次,是如何弄到图纸和绘图工具,画出圣殿的设计图。雷蒙德觉得阿伽门农
宫殿的平面图正好可以用来充当样板。他看不上建筑师,不愿让他们帮忙,自己雇
来了建筑工和运石工。我们认为只有从彭特里库斯山运来的大理石才配得上我们的
神殿,因为巴台农神庙那些雄伟的石柱就是从彭特里库斯山发光的山崖上开凿出来
的。不过,后来我们降低了一点标准,觉得山脚下的红色岩石也挺不错。从那时起,
每天人们都可以看到长长的运送红石的车队,蜿蜒穿行于彭特里库斯山和科帕诺斯
山之间的山道上。看到一车又一车的红石头卸到工地上,我们都感到非常高兴。
最后,圣殿奠基的重大时刻终于到来了。我们都觉得这是一件大事,应该认认
真真地举行个仪式才行。众所周知,我们家的人脑子里都没有宗教的概念,每个人
的思想都在现代科学和自由思想熏陶下彻底解放了。虽然如此,我们还是觉得采用
希腊人的仪式,请一个希腊祭司来主持奠基礼更和谐也更合适一些。我们还邀请了
方圆几英里内的全部农民来参加这个仪式。
老祭司来了,他身着黑色的长袍,头戴黑色的帽子,黑色的面纱从宽大的法冠
上垂落下来。祭司要我们找一只黑色的大公鸡来作祭品——这种仪式从阿波罗神庙
时期起,以后经过拜占庭牧师的代代相传,一直就是这样。费了好大的劲我们才找
来一只黑公鸡,连同圣刀一起都交给了祭司。与此同时,由农民组成的几支乐队从
附近各地陆续赶来了。还有一些社会名流从雅典赶来助兴。到黄昏时,科帕诺斯山
上已经聚集了很多人。
老祭司庄重肃穆,行礼如仪。他要求我们划出房屋地基的确切界线。我们就沿
着雷蒙德早在地上画好的一个四方形跳了一圈舞,表示这就是我们的地基。然后老
祭司找到了离房子最近的一块基石,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他割断了黑公鸡的脖子,
把鲜红的鸡血滴在那块基石上。他一只手举着圣刀,一只手举着那只黑公鸡,煞有
介事地绕着地基走了三圈,然后开始祈祷和念咒语。他先为建圣殿用的每一块石块
祝福,然后又询问了我们每个人的名字,开始祷告起来。在祷告词里,能不时地听
见伊莎多拉·邓肯我的母亲、奥古斯丁、雷蒙德、伊丽莎白和伊莎多拉我自
己的名字。他每次都把“邓肯”说成是“僧肯”,因为从他的口中,d音出来后
就变成了s音。他反复地劝诫我们要虔诚和睦地在这所房子里生活下去,还劝勉我
们的后代也要虔诚和睦地在这里生活。他作完祷告后,乐师们便拿着希腊特有的古
老乐器上来了。我们打开了成桶的葡萄酒和拉其酒,在山上点燃了熊熊的篝火,我
们与邻近的农民们一起跳舞、喝酒,度过了一个欢乐的夜晚。
我们决定永远定居在希腊。不仅如此,我们还一起发誓,就像哈姆雷特说的那
样,以后永远都不结婚、“已经结婚的就这样吧”等等。
我们对接受奥古斯丁的妻子都有意见,不免有所表现。但是我们自己在笔记本
上制定了一个计划,规定了今后在科帕诺斯应遵循的生活准则,当然只包括邓肯家
的人。我们的这些准则有点像柏拉图在他的《理想国》里所讲的那样。我们规定:
日出即起,用欢快的歌舞迎接初升的太阳,然后每人喝一小碗羊奶来充实体力;上
午的时间用来教当地的居民跳舞和唱歌,要让他们学会祀奉希腊众神并换下那些难
看的现代服装;然后,简单地吃点新鲜蔬菜作为午餐,因为我们已决定忌吃肉食而
奉行素食主义了;下午的时间用来冥思静想;晚上则在合适的音乐伴奏下举行异教
徒的仪式。
接下来就开始兴建科帕诺斯的圣殿了。由于阿伽门农宫殿的墙大约是两英尺厚,
所以科帕诺斯圣殿的墙也同样应该是两英尺厚。直到建墙工程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
后,我们才意识到我们需要从彭特里库斯山运多少红石头,也才知道每车红石头得
花那么多钱。几天以后,我们决定在工地上宿营过夜,这时我们突然意识到方圆几
英里内连一滴水都没有!望着蜜蜂纷飞的伊梅图斯山高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股股
泉水和一条条溪流;凝视着彭特里库斯山,它上面终年不化的积雪仿佛化成了湍急
的瀑布直泻而下。但非常可惜,我们明白科帕诺斯是一块干旱的不毛之地,离最近
的泉水也有四英里之远
可雷蒙德并不气馁,他雇了更多的工人,让他们动手挖一口深井。在挖井过程
中,他偶然发现了好多种古代文物,便认定古时候这里曾是一个村庄。但是我认为
那里不过是一块坟地,因为井越往下挖土层越干。最后,在科帕诺斯几个星期的找
水工作毫无收获,我们又回到了雅典,去问讯能预言未来的神灵,我们相信在雅典
卫城里肯定有这样的神灵。我们从城里搞到了一张特别许可证,这样我们就可以在
月夜去那儿了。我们养成了在狄奥尼索斯神庙的圆形大剧场中静坐的习惯,在那里,
奥古斯丁背诵希腊悲剧里的片段,我们就跳舞。
我们一家人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与当地的雅典居民毫无瓜葛。甚至有一天听
农民说,希腊国王悄悄地来偷看我们的圣殿,我们也不为所动。因为我们生活在另
外一些国王的统治下,他们是阿伽门农①、梅内厄斯②和普里阿摩斯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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