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佩萨罗的八月 每年八月来到佩萨罗度假时,我的生活就像进入巡游档的游艇一样,整个步调 跟着慢下来。和其他时间比起来,在海边的几周往往极其悠哉懒散。 我在自己高兴的时候起床,而且一整天都不用出门。佩萨罗是滨临亚德里亚海 的夏季度假胜地,沙滩上经常挤满前来寻乐与放松心情的人群,这样的气氛很能帮 助我放松心神。 有位纽约朋友问我在佩萨罗都做些什么,我说:“什么也不做,我们动都不动, 大概三个星期换一次内衣裤。如此而已。”佩萨罗的房子以我祖母的名字命名,叫 作“朱莉亚别墅”。房子座落在城镇边缘的小山丘上,从阳台可以看到沙滩上来来 往往的游客群。这样的地点让我可以同时保有隐私,也享有一点人性。 房子的入口位于海滩边一条道路的尽头,进门的地方设有电子门,我可以从座 车上控制开关,也可以利用对讲机确定访客身分后,从屋内开启电子门。过了电子 门后,车路盘桓上到房子。像狗一样辛苦工作一整年后,每次驾车登上小山坡,那 种感觉实在非常美妙。 我也喜欢在游客离去后的秋冬时期来到佩萨罗,只是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度假 旺季从六月持续到九月,但多数游客八月底就已离去。在我住的城镇尾端,因为主 要都是沙滩,这种现象尤其明显。到了冬季,我家附近的街道几乎空无一人,天空 的阳光十分美丽,海上则是波涛汹涌。 佩萨罗是个全年无休的城市。这里是罗西尼诞生的地方,城内有座小巧的罗西 尼歌剧院,每年八月举办罗西尼音乐节时,访客会从欧洲与美国各地前来观赏一流 歌手的优秀演出。有些参加演出的歌手刚开始发展演唱事业,随时可能崭露头角, 这也使得演出更令人兴奋。比尔·莱特为这本书来到佩萨罗时,曾事先写信订票。 他问我想不想去听音乐节,我看着他说:“你在开玩笑吗?我为歌剧忙碌了一整年, 整个人都塞满音乐,早有些消化不良。 我每年需要两三个月的时间清理肠胃,我夏季度假的时候,绝不会坐到歌剧院 里去。”我很喜欢佩萨罗的人,我认为他们是意大利最和善的人。不过,摩德纳的 人——不,我应该说整个艾密利亚区的人都同样讨人喜欢。我和所有意大利人一样, 总是认为自己所属的地方最好。艾密利亚区的人很崇拜男高音,这也是我喜欢的原 因之一。 佩萨罗的房子不是很大, 我们的管家安娜· 安托尼利( An-naAntonelli ) 和她的家人就住在其中的一端。房子四周有很大的阳台,大部分都有树荫遮盖,其 中一段是有顶盖的走廊。游泳池与小草坪在屋子的一侧,另外还有座喷泉,以及几 块花床,由安娜的儿子费迪南多照顾。 安娜负责煮饭,整个朱莉亚别墅的事情通常都是她在管。我和阿杜雅1974 年 买下这座房子时,安娜和她的家人就住在这里,她愿意留下来为我们煮饭,让我感 到很幸运。她是很出色的厨师,我在米兰或罗马演唱时,她有时会送来她制作的简 单蕃茄酱汁。配着她的酱汁煮面,让我觉得她烧的菜并不比欧洲最好餐馆的菜逊色。 安娜除了是个优秀的厨师外,也是个很有性格的人,属于我说的那种P.P.,也 就是“积极的人”。她身材短小,不再年轻,满头都是白发。她走过阳台时,步伐 非常快,身子有点前倾,仿佛是迎着强风前进似的。她看起来总是精力充沛与充满 决心,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而且,她喜欢笑,在任何事物中都能找到乐趣。 我所以说她是个积极的人,是因为她会主动找事情做。为我煮饭不是件容易的 事。有时候,我告诉她中午有六个人吃饭,到了上午,我可能改口说不是六个,是 二十六个。我通常没那么恶劣,但也够坏。我很好客,不按照严格的计划行事。我 的访客从不间断。朋友、熟人、记者或学生来到佩萨罗时,通常都是远道而来,他 们老远跑来看我,我必须请他们和我一起吃饭。 多数厨师碰到这样的情况准会发疯,但安娜不会,她能够毫无怨言地承担。她 年轻时曾经在修女院中烧饭,所以知道如何为很多人烧菜。而且,每个人都会帮忙 准备食物。安娜的两个孙子会摆餐具、上菜,每个人都参与其事,我也不例外。 我们从来不曾有食物不足的问题,房子内随时都有足够的食物,而且有很多东 西自给自足,这方面都由安娜的儿子费迪南多负责。橄榄油来自我们的橄榄树,我 们还养鸡,几乎所有需要的蔬菜和水果都是自己种,包括桃子、梨子、柠檬、橘子、 莴苣与蕃茄等。我们甚至也种洋蓟。洋蓟在我来之前的春天就已成熟,但安娜会冷 冻起来,让我整个八月都有洋蓟可以食用。她在洋蓟中填塞各种材料,非常好吃。 安娜把所有东西都冷冻起来,整个房子几乎变成一个大冷冻库。 夏天时,我喜欢睡得很晚,冬天时亦然,但没有夏天频繁。此地的夏天很热, 但亚得里亚海边有微风吹拂。我在阳台外的山丘边建了一间卧室,目的是膝盖有问 题时,不必再爬上台阶回房间。这间卧室有个窗户,也有扇门通往外头,屋顶很高, 但只有很少的家具。虽然佩萨罗有时会像刚过去的夏天一样,变得很热,不过,由 于房间大半在地底下,通常非常凉爽,房间内并没有空调设备。如果天气变热,我 就打开大电扇。 我曾经向安娜提起过安装空调设备的构想。只要是与房子有关的事,我通常都 会先征询安娜的意见,因为她在此处住得比我们久,实际上这也是她的家。安装空 调的主意让安娜很不快活,她说:“装空调做什么?卢奇亚诺,靠海的山丘上随时 都有微风吹拂。”之后几天,每次我遇见她,她就和我提空调的事,说这是个坏主 意,根本毫无必要。她不断缠着我,直到我保证不装空调为止。 安娜相信空调很不健康,她的想法也许没错,我睡觉的时候也尽量不开空调。 然而,有时候空调仍有其必要。几天前,比尔和我开车前往里米尼,然后搭乘私人 喷射客机飞往鹿特丹机场。我必须在当地的国际马匹跳跃比赛中,为下个月的摩德 纳马展主持记者会。欧洲马术界的所有重要人物都在场,这是为摩德纳马展宣传的 大好机会。 到了鹿特丹,有部年纪可能比我还大的奔驰车等着载我们去海牙,车内竟然没 有空调设备。那年夏天,整个欧洲都非常热,是有史来最热的夏天之一,海牙又和 佩萨罗一样热。我们步下凉爽的喷射机,热浪立刻迎面袭来,然后又坐进更热的汽 车。这趟车程并不远,却足够让我们浑身不舒服。来往于鹿特丹与海牙间的汽车多 数都有空调机,每部车窗都紧闭着,只有我们开着窗迎受热风与废气。 抵达海牙的时候,我已经浑身又湿又脏,可是我必须立即面对官员、重要人物, 并主持记者会。我不是很会挑剔的人,可是我的确怀疑人们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们 煞费周章地为我安排一切,不仅提供私人喷射客机把我载来这里,到了马展会场, 从贵宾餐厅到贵宾包厢之间的几百公尺,还为我弄了一部高尔夫球车代步。包厢里 有英语流利的荷兰女孩为我倒冰矿泉水或香槟,还有杏仁、乳酪与小蛋糕可以享用。 主办当局介绍我认识在场的所有荷兰要员,隔壁包厢甚至还有位远道来看表演的瑞 典亲王。这些都很体贴,但不是绝对必要的事。问题是他们竟然没有想到,在气温 超过华氏九十度的天气中,至少应该提供一部有空调设备的座车。我提醒自己在我 的马展中,绝不让同样的事发生。 有位荷兰官员因为没有派遣豪华轿车到机场接我,而向我道歉。我告诉他,我 讨厌豪华轿车,因为这是菁英、富裕阶级自以为高人一等的象征。我很高兴来接我 的不是豪华轿车,但我比较喜欢有空调的座车。事实上,我在纽约的时候也常坐豪 华轿车,但这不是出自我的选择,是别人为我安排。 每天早晨在佩萨罗的最初几个小时,我喜欢过得很悠闲。我坐在阳光下看报, 有时也做些运动,骑单车绕着房子几圈。阳台大部分都在同一个平面上,骑起来并 不困难。我也可能去游泳,和在游泳池的任何人聊天,找借口在冷水里多泡一会儿。 我有时会坐在有顶盖的走廊上和家人闲谈,和安娜讨论当天要吃些什么,或是天气 的情况如何。 只要能够坐着处理,我也喜欢在厨房帮忙准备料理。例如,如果我们准备招待 很多客人,我们会准备一大盆混合水果。我喜欢这道点心,不但好吃,也很健康。 所以,有时坐在阳台上的桌旁,和我的小姨子乔华娜或是他的儿子帮忙削梨子、桃 子,然后切碎放进碗里,对我是很大的乐趣。 上午时分,常常有人来洽谈事情。马术展览的经理西维亚·加利可能从摩德纳 开车来讨论她的计划,其他人则来商议马展结束后举办的音乐会事宜。例如,她几 天前跑来告诉我,雷伊·查尔斯(Ray Charles )九月间会来欧洲,他也许愿意参 加我们的音乐会。她给我雷伊·查尔斯的经理电话号码,要我打电话向他提出这项 要求。 我于是从佩萨罗阳台的吊床上打电话给纽约的这位经理,我向他解释马展的性 质,但他无法了解为什么没有演出费。我告诉他,这项展览非常有意义,对我也很 重要。如果雷伊·查尔斯以后有机会为某种目标举办特别的演唱会,我会愿意参加 演出。我曾经和斯汀与其他歌手有过类似的协议,他们现在都在我的演唱会上表演。 查尔斯的经理说他要考虑一下,但到最后仍然没有谈成。 有时候,我同时有好几个会议进行。这张桌子的人讨论的是马术展览,另一张 桌子的人协助我规划音乐会,还有一组Decca 的人员则在计划可能的新录音。雷欧 尼·马吉耶拉从安科纳来和我排练《丑角》,而比尔则等着和我一起写这本书。 有朋友问我:“有这么多会议同时进行,又有这么多人在旁边,你怎么做事?” 他们说我的注意力之间根本没有间距。也许他们说得没错,但我觉得下决定并不需 要别人想象那么久的时间。所以,他们坐在那里争执时,我转到另一桌会议。 我加入某个小组一段时间,解释我对问题的看法,然后就移到下桌,让第一组 人讨论我的建议。我回头加入的时候,他们可能告诉我,他们讨论过我的构想,但 觉得不妥或很好。然后,我们就可以继续。我在各桌兜转时,我也必须确定大家都 有各自想喝的咖啡、酒等。但在大热天中,几乎每个人都喝矿泉水。安娜告诉我, 有一天,我们总共喝了一百公升的矿泉水。 多数来参加会议的人都非常忙碌,每人都过着压力沉重的生活。我离开他们的 会议桌时,他们并没有时间欣赏景色,通常只坐着等我再转回来。如果没有其他东 西可供讨论,他们就拿起行动电话指挥各自业务的进行。而为了避免干扰同桌的其 他人,他们通常会起身在阳台四周走动。有一回,我数过共有五个人拿着行动电话 在阳台上边走边讲。他们非常专心各自的对话,我以为他们会撞在一起,结果却安 然无事。 我是喜欢做事的人,我喜欢觉得自己在佩萨罗并没有浪费时间。可是,我有时 候会太过忙碌,根本失去度假的意义。我的秘书拉莉莎是受过训练的按摩师,她每 天都为我的双腿与膝盖按摩,我的膝盖仍然没有完全复原。我如果没有足够时间停 下来接受按摩,她会不高兴。她常和比尔共同设计,让我做他们要我做的事。我的 身边必须随时都有人,但太多事情混杂一起有时会逼得我快发疯,我必须在阳台或 花园到处走走,才能理出个头绪来。 佩萨罗的形形色色访客与活动,并没有让我忘记我的主要工作应该是好好休息, 为下一年的活动养精蓄锐。不过,1994 年夏天的情况比较难理清,因为我一直未 能从洛杉矶三位男高音演唱会的紧张状态中解放出来。 这种现象很难解释。演唱会进行得很顺利,整个筹办过程完美无瑕,最后发生 的一些问题相当微不足道,每个人的情绪也一直很快乐奋昂。我相信观众看到的也 是同样的景象。坦白说,音乐会的过程甚至比我想象中还要美好。可是离开洛杉矶 两周后,我仍然感到紧张。 为什么我的心情放松不下来呢?我想这是习惯问题。当你为某件事担忧一整年 后,不可能像扭掉开关一样,立刻把所有烦恼都抛在脑后。至少我办不到。每个人 都认为在娱乐史上为数最庞大的观众之前演唱,必定是很刺激的事。在电视机前观 赏实况转播的观众超过十亿人,这点也同样不可思议。 事实上,我觉得在十亿人面前演唱的构想实在难以理解。洛杉矶演唱会让地球 上的所有人可以亲眼目睹我们的成功或失败,你可能花了一辈子时间希望自己能有 这么多的观众,但美梦成真时,你可能宁可自己是在摩德纳的某个教堂里演唱。 对歌剧男高音来说,每次演出都像是场斗牛,高音就是他必须面对与克服的愤 怒野牛。有谁愿意在十亿观众面前被牛抵伤呢?终于顺利唱完这场音乐会,是很快 乐的宽慰。然而,在佩萨罗的最初几周,我的内心里却不断看到那无边无际的观众 以及愤怒向我冲来的牛群。我征服了牛群,却仍心有余悸。 在佩萨罗的多数早晨,通常并没有人来开会,多半只有我的家人和少数其他人 在场。比较典型的八月天里,住在佩萨罗的好朋友伽沙雷·卡斯塔拉尼(Cesare Castallani), 会在上午时分骑着他的伟士牌速克达机车前来拜访。他是个很和善的人,已经七十 多岁,但亲切、幽默,是个完完全全的绅土,这种气质不是出自他的学识,而是来 自他的本性。一位纽约来的朋友曾向我称赞伽沙雷的可亲,我说:“他来自另外一 个世界。”那天早上,伽沙雷和我争辩存在于我们国家企业与政府的贪污问题。意 大利那一阵子的丑闻比平常还要多得多,每天的报纸都有新的发展,所以是大家都 在谈论的热门话题。 伽沙雷认为贪污是政府造成的。政府对百姓的管制太多,税赋十分沉重,逼得 商人必须设法逃避法规,才能赚取获利。我告诉伽沙雷,我不认为这是理由。我认 为问题出在于意大利人的本性,每个人都自认聪明,不喜欢照正常的规矩做事,宁 可各辟门径,走聪明的路。 我告诉伽沙雷,这才是贪污的根源。每个人都想比下一个人聪明,所以就变得 不诚实。伽沙雷不同意我的看法,他坚持一切都是政府的错。我们前前后后争辩不 休。我想,如果有六个人在一起,一定会有六种不同的政治意见。伽沙雷与我都无 法让对方改变想法,但我们都没有生气。 不过,当他说不能留下来吃中饭时,他确实让我生气。我强调他已经退休,老 伴也已不在身边,应该有的是时间。但他坚持还有其他事情要做,然后就骑着他的 机车离去。 这时候已经快中午,我开始想到午餐,就走到餐桌旁坐下。我们的餐桌本来摆 在屋子另一端的阳台屋檐下,有一次举行宴会,为了想要有看海的景致,就把餐桌 移到阳台边缘。我们很喜欢这个位置,于是不再把餐桌搬回去。 餐桌位置离厨房不是太远,所以我们现在都是面对着海用餐。餐桌摆在一道金 属围栏旁边,围栏外就是直接降到海滩的峭壁。 从现在餐桌的新位置,可以看到开阔的海洋与北面的青山景观十分美妙。餐桌 虽然摆在树荫下,我们还是在桌边安置四、五支遮阳伞,以免阳光穿透进来。在这 样的热天里,可没有人想要坐在阳光下吃饭。我知道安娜至少还要半个小时才会弄 妥午餐,我于是单独坐下来,并开始打电话。 我必须解释我很爱打电话。在纽约的时候,如果天气太冷不便外出,或是演出 太忙无法和别人见面,我就靠电话与世界各地的朋友联系。我在佩萨罗有两线电话, 一线在屋子里,另一线是我的行动电话。我喜欢随手拿起电话,就能和世界各地的 朋友通话。 我也喜欢听到电话铃声响起。佩萨罗的房子里经常有大约十五个人在走动,包 括我的家人,安娜的帮手与我的秘书等。然而,每次电话铃声响起,我总是第一个 抓起听筒。我以前的秘书茱迪总是说,我这么做是为了控制所有的事情。这不是事 实。如果只是为了掌控一切,并不需要我接听每通电话。 我只是喜欢知道屋里发生什么新鲜事,也许是一位久未连络的朋友,或是某个 人带来好消息。我对意外的惊奇总是趋之若鹜。 其他人陆续来到餐桌旁,一瓶瓶的矿泉水、兰布鲁斯可酒与一篮篮的面包摆到 桌上。最先加入我的是比尔、我的妻舅加耶塔诺以及我的朋友迪诺·史帝法尼利 (Dino Stefanelli )。迪诺来自几里外的城镇法诺,他经营游艇生意,并协助我 操作游艇。但他来这里的真正原因是要追求我的秘书拉莉莎,拉莉莎对他的追求似 乎也加以回应,所以两人快乐结合应该指日可待(他们已于1994 年4 月间结婚)。 我们坐在那里聊天,给自己倒些矿泉水。我还在我的矿泉水里倒进少许兰布鲁 斯可葡萄酒,以增加一点风味。过了五分钟后,食物还是没有来。我以英语对着餐 厅嚷着:“我饿了!”可是没有任何反应。过了几分钟,我又开始大叫。“我们要 吃的!”加耶塔诺也跟着助威,嚷起他的太太。然而,还是没有人从厨房走出来。 迪诺带了一些碎冰过来,我装了一酒杯的碎冰,然后拿兰布鲁斯可从顶上浇下 去。我午餐的时候不太喝酒,但在这样的热天里,来杯“兰布鲁斯可冰淇淋”却是 美味极了。所以,我又喝了第二杯。但厨房还是没有动静,没有人走出来,也没有 人喊叫,一切都静悄悄的。如果这是餐馆的话,我一定会以为厨师在罢工。 “我饿了!”这回是以意大利语高嚷,猜想效果应该比较好。比尔建议大家拿 叉子敲玻璃杯,所以我们就开始叮叮当当地敲起来。最后,我的姨子乔华娜终于端 着一大盆我很喜欢的热腾腾通心面走出来,另外配上新鲜蕃茄与胡椒做成的酱汁, 有点辣,但又不会太辣。 “你们这些宝贝是怎么回事?”乔华娜生气地说,“等五分钟也不行吗?”安 娜的孙子端来一盘当地特殊的软乳酪,我撒了一些在面包上,然后递给比尔,因为 他对好的乳酪所知不多。通心面非常可口,我们的话题集中在吃上面。我提到一般 人对食物的品味每隔五年就会改变一次,我举例说,以往我不喜欢小牛肝,可是现 在很喜欢。世界上每个人都喜欢摩德纳特产的香脂醋,可是我只喜欢在草莓上加香 脂醋。但我相信过了一二年,等我说的五年周期过了之后,我就会和多数人一样, 喜欢把香脂醋加在所有的东西上。 每个人都喜欢通心面,我说对我而言,面食应该愈简单愈好。我们吃完通心面 后,安娜带着一大碗沙拉与几盘前一天晚餐剩下的烤鸡肉出来。我很安分,没有吃 鸡肉,只吃了一些面与沙拉,而且通心面也没有人们想象吃那么多。沙拉之后,又 吃了一些水果。大家用完餐时,比尔的酒杯已经空了,加耶塔诺教他如何从兰布鲁 斯可沉淀的残渣中解读未来,比尔问他是否在未来中看到帕瓦诺蒂的新书。 行动电话这时响起。我以前没有提过我喜欢在电话上捉弄别人。我听出打电话 的人是迪诺的母亲,她是我的好朋友。我于是开始讲起自己乱编的中国话,她被我 搞糊涂了,还以为是卫星作业错误,把她接到另一个大陆去。 我怕她会挂断电话,赶紧把话筒交给迪诺。 当人们以很严肃的语气打来电话,说要找“帕瓦洛蒂大师”或是大师时,往往 也会引来我孩子气的恶作剧。我知道打电话的人正力求礼貌与尊敬,可是我忍不住 要开玩笑。我会以很严肃、低沉的声音说,帕瓦诺蒂大师目前无法接电话,因为他 正和三位挪威女孩在洗泥浴。朋友说,哪天我再这样胡诌,电话可能刚好是梵谛冈 打来要找我去为教皇演唱。不过,我不是每次接电话时都这样开玩笑,而且我相信 我的运气不会这么背。 我们在餐桌上的对话通常不是太严肃。我们常常谈吃的,例如今年的洋蓟会不 会有去年好吃,或是沙拉调味料应该加多少醋。我们也谈当天上午大家做的事,或 是下午要做些什么。大家会讨论不同的建议,今年夏天谈的最多的则是酷暑。 有些人在餐桌上谈起O.J.辛普森杀妻案,这个案件六个星期来一直是报纸的热 门新闻。他们也问起我的看法。我说我一直在各地旅行,对细节不是很清楚,但我 的直觉认为他应该是无辜的。大家对我的意见都感到讶异,他们说证据对他极为不 利,他们也提到球迷对他很忠诚,不肯相信他会做这样的事。比尔说,他认为有些 球迷根本不在乎他究竟有没有杀人。有的人持不同的看法,然后比尔说了很奇怪的 事。 他说:“这就好像如果卢奇亚诺做了这样的事,有些乐迷因为爱你很深,他们 还是会原谅你——即使你犯的是谋杀罪。”其他人很不高兴,他们质问比尔怎么可 以做这样的比喻。卢奇亚诺杀人? 比尔知道我连伤害别人都不太可能,更不要说杀人了。但我完全了解他的意思, 他谈的不是我,而是拥护者的热情。有时候热情的确会变得不理性,甚至让人害怕。 也许比尔是想到我们前一晚的对话。当时我告诉他米基洛尼送来一部电影的构 想,电影将由达尼·戴维托(DannyDeVito )与我分饰剧中的两个主角。 故事叙述一位黑社会老大想要拥有和我一样的嗓子,便把我绑架,然后把我的 声音移植到他身上。我解释剧情的时候说:“你看,达尼是个拥有浪漫男高音性灵 的罪犯。”然后,灵光一闪,我微笑着说:“而我们男高音却是具有罪犯性灵的浪 漫主义者。”我的意思是,我们会恶作剧、使坏心眼,但谢天谢地,还不致杀人。 用餐的时候,我吃了一些阿杜雅做的通心面,比尔问她每天在阳台上有那么多 会议,如果没有会议,也常常挤满了记者、电视工作人员、朋友、乐迷或川流不息 的访客,她对此有什么感想。阿杜雅考虑了一阵后说:“多年来,我根本不知道还 有其他的生活方式,想都没想过。”其实,她应该说,她和我一样,也喜欢刺激, 喜欢随时忙个不停。 有时候,午餐的谈话也会转向政治等比较严肃的主题。佩萨罗的餐桌上,经常 有很多外国来的访客,1994 年夏天,每个人都会问起我们的总理西尔维奥·贝鲁 斯柯尼·(Silvio Berlus-coni),他那时候刚好是国际媒体的注意力焦点。我说 贝鲁斯柯尼竟选的时候,曾留给我很深刻的印象。 他似乎具备美国人做事的冲劲与效率,不是典型的意大利人。他事业上的成就 是不容否认的事实,而意大利政府的施政方式不容否认也需要重大的变革。贝鲁斯 柯尼和他的人马大力鼓吹改革时,他身边的人都说:“是的,是的,我们要改革, 这也是我们追求的东西。”所以,他们能够在选举中获胜。 可是,靠贝鲁斯柯尼出头的这些人就职后,立刻就明确向他表白,他们对改革 没有丝毫兴趣。他们看到他玩真的,就开始出面反对,而他只好鞠躬下台。我常向 美国朋友说,当贝鲁斯柯尼有一大堆麻烦时,美国的克林顿总统同样也有很多人反 对他,但意大利与美国的制度有很大的区别,我们可以轻易地把总理赶下台,但在 美国想赶总统下台几乎是不可能。美国人让总统有机会证明自己,我们在意大利不 这么做。只要一次重击,他就完了。所以,从二次大战结束到现在,意大利已经有 过五十二个政府。 不过,那天谈政治实在太热,而且我早上已经和伽沙雷谈过一次。满意地享用 过午餐后,我俯瞰午后挤满弄潮游客的海滩。我喜欢看人们在那里尽情玩乐。曾经 有朋友问我为什么不找座比较偏僻、远离文明的度假房屋。他们认为我终年夹杂在 噪音、压力与混乱的局面当中,随时都有百来个人围绕着我,一定希望度假的时候 能够尽可能远离人群。所以,我何不在远离人烟数里的深山或孤岛上找座房子呢? 可是,这不是我要的生活方式。我喜欢住在我的山丘上,有点离开人群,非常 安静、隐秘,但仍然可以感受到热闹的生活在山下活动,甚至还有声音传过来。我 的阳台上一片详和、宁静,但随时会有些微弱的生活呢喃从底下传上来。有时是球 赛的喧哗,或是某个人被丢进海里的尖叫,都是沙滩上游客尽情嬉戏的声音。我在 佩萨罗度假时,几乎从来不听音乐,当然,与年轻歌手一起工作时是个例外,但听 音乐助兴则不常有。至少在每年的这一个月当中,人们在海滩上嬉戏、玩乐的声音, 对我来说就是最美妙的音乐。就好象终年享受美酒佳肴的人,虽然他喜欢美食,但 每年总得有一次换换口味,吃些清淡的东西清清脾胃。我和音乐的关系也是如此。 从我买下这栋房子以来,市政当局把海滩扩大了许多,并利用巨岸建造防波堤, 向外海延伸了约八十公尺。我看到几个男孩游到防波堤外,我大声地说:“我真想 像那几个孩子一样下海游泳,可是我办不到。”迪诺懂我的意思,他说:“没问题, 卢奇亚诺,我可以带你坐着船,去到一个没有人到的地方,你在那里相当安全。” “你确定?”我说,“没有摄影记者?没有带着远镜头照相机的观光客会捕捉到我 可怕的胴体?”“我保证那里没有人。”迪诺说。 “不会有巨大的金枪鱼伤害我?”“不用担心,我很熟悉那个地方。”他当天 下午不能带我去,但几天后我们就搭着我的船去到另一个防波堤,那里就如迪诺所保 证,完全隐秘。我在水里嬉戏了一个小时,玩得非常愉快,完全没有摄影师或金枪 鱼的威胁。 吃过中饭后,我们通常会围着餐桌很长一段时间,喝些咖啡、矿泉水,或吃些 水果。如果我觉得节食已有进展,我可能也会走进厨房搬出Haagen—I )azs 冰淇 淋。我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比尔吓了一跳,他问我冰淇淋是否专程从纽约带来。 我说:“很不幸的是,意大利现在也可以买到Haagen—Dazs冰淇淋。我认为这是世 界上最好的冰淇淋,而我是冰淇淋的行家。”不久,大家开始陆续离座,我知道是 时候了。我起身走了十五公尺,来到挂在阳台外两株树干之间的吊床。这时候,就 算是法国总统坐在我的餐桌边我也不在乎,只要到了午睡时刻,我一定向我的吊床 报到。我躺在吊床上进入梦乡时,还可以听到沙滩上儿童嬉戏的声音。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