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巴黎 苏菲的住所与其说是别墅,不如说是城堡--在里面还有干活的工人,酿酒的 作坊。在乡村中,这里到别的村庄都很远,还别说别的人家,有朋友开车都要一 阵子才能达到这里。突然间我来到了这么一个偏远的地方,伴随而来的只是一阵 远离故乡的哀愁。我跟苏菲语言不通,皮尔也没有来,两个女人简直也没有交流。 没有朋友,没有报纸,连电视都看不懂,我能做的也就是谢谢日记,写写信。 苏菲活在一阵怨气中,心情很不好;而我在这种状态中生活了几个月,更难 受,我巴不得皮尔早点回来,然后带我去巴黎,去学习法语。 终于,他回来了,可他告诉我们他将要被派往里斯本,而我却非常向往着巴 黎,在乡下是不可能的--我难道天天跟狗玩?好在,皮尔回来了,我想自己或许 会轻松一些了吧。 可是,我想错了,在法国的皮尔跟在中国的完全不一样,吃饭玩耍他都很随 意,就是看电视也是自得其乐,而我,总不能每一句话都要找他翻译吧?我没有 得到期盼中的快乐。 终于,吵架不可避免地爆发了,苏菲和皮尔都不同意我去巴黎,而是希望我 跟皮尔结婚,然后去里斯本,可我执意要去巴黎,我还没有做好结婚的准备,而 且去里斯本能干什么?而且我从来没有读过葡萄牙任何的名著,在法国我还觉得 自己有几个" 亲戚"-- 比如基督山伯爵、茶花女和高老头之类,巴黎还不那么陌 生,可是去里斯本,我就完全进入了异乡。最重要的,我不想当一辈子的外交官 全职太太,我必须要有自己的事业,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我绝不能容忍自己丢脸 --在自己尚没有本事的时候嫁给老外,我真的丢不起我这个人!于是,我们这" 一家人" 最后不欢而散。 晚上,我一个人在房间里辗转难眠,第一次,我为自己因逃避国内的事情而 仓促出国而感到后悔,但事已至此,后悔又有什么办法呢? 年轻的女人喜欢为自己编织一件衣服,然后把理想中的衣服穿在一个男子身 上,就把这个男子当作自己的理想,可当这个男人穿上衣服以后,她才发现原来 男子与衣服根本就不合身。我的青春也是这样的心境,当我执迷于文学中的达西、 罗切斯特甚至少年维特的时候,我也会偷偷织出他们" 款式" 的衣服,但当我将 衣服送给心中的男子时,却发现这件衣服同样容易破裂,而当衣服破裂的时候, 也就少女从单纯走向了成熟。 在我的坚持下,皮尔最终做出了让步,还是带我到了巴黎,可在我心里,对 他的信心已经有些动摇了。 3 、咖啡馆" 坐家" 1990年9 月,皮尔到里斯本任职,我独自留在巴黎。那 是一段难熬的日子,有种突然失去主心骨的感觉。一个人,在一个陌生的城市, 语言不通,未来的路该怎么走?我不知道。我没有食欲,体重从100 多斤降到只 有90斤,心事太多的人是吃不胖的。常常是一阵心慌、头晕过后,我才意识到自 己已经一天没吃什么东西。 皮尔在巴黎的拉丁区为我租了一间公寓,房子不大,带着小小的厨房和淋浴 间。那栋楼的门口挂着一个牌子,标明著名雕塑家罗丹曾经住过这儿。有一次我 打电话到中央民院的9 号楼105-- 我出国前住的宿舍,向同学们炫耀我住在罗丹 曾经住过的地方,她们发出的惊叹声让我很高兴,但并不能弥补内心的失落。我 安慰自己:上帝也许是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来磨练我,让我自己摸索出一条路,艰 苦奋斗,先苦后甜。 尽管想努力维持,我和皮尔的关系还是慢慢疏远了。眼看几年的感情就要烟 消云散,我除了痛心,也没有别的办法。我来法国并不全是为了他,我有自己的 梦想,我要实现自己的价值。抱着这样的信念,我尝试着去做了一件在别人看来 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把自己漂流长江的经历写成一本书,在法国出版。 当我和在中国结识的法新社驻中国的记者朋友在咖啡吧里聊天时,我说出了 自己的念头。他们对此付之一笑,摇头晃脑的还加重语气说着:" 这绝对不可能! " 其中一位操着中国话劝我:" 阿莎,你想全世界有多少人想在法国成为作家出 名?作家就是他们的梦!" 言外之意或许是:连我们都没有成为法国的作家,就 凭你? 他不说我还就是有个念头而已,可他这么说,我就来劲了,感谢他的冷水, 更加坚定了一定要" 涅磐" 一次。" 是吗?" 我也就这么的反应,就好像对着当 年妈妈的朋友怀疑我要当" 外国留学生" 的梦想一样,心里想着,我也不和你们 废话,反正你们也不懂,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这是我极少知道的几句古话之一。 " 好吧,我继续好好学习法语就是了。" 我这么打发着他们。 " 是啊,那你就好好学习。" 他们也这么打发着我,在他们的眼里我或许就 是个来到巴黎,来到他们祖国还想撒野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跟旁人谈我的理想了,干起来再说,法文写作肯定是没 戏的,先用中文吧。我当时想上午学习法语,然后下午当作家,可事实证明我这 样不行,我没有办法一心二用,于是我退出了学习班。 从何入手呢?长漂离我最近,那种鲜活、那样的刻骨铭心,记得有一个熟识 的朋友还提醒我:" 你就先把你的漂流写下来,先来个故事梗概,再找人翻译。 " 于是,有了这样的事业支持,我仿佛找回了自己,很快就融入巴黎的潮流。我 走在街上,不仅能引来热情的法国小伙高倍的回头率,而且他们的招呼、口哨此 消彼长,女人的虚荣也许就在别人殷勤之中得到了满足。虽然我知道人家在看我, 只是在心中感到一种虚荣的快乐,尤其是我在牵着小狗、穿着高跟鞋在香榭丽舍 大道散步时,只觉得一个词语能形容:酷毙了! 刚来巴黎时,我喜欢在咖啡馆看着来往的行人,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坐着看 人,看他们的行色匆匆,看他们的眼神迷惑,一会儿黑的进来,一会儿白的出去, 特别是刚到巴黎的时候,在咖啡馆里我就能体验《情人》里马格丽特·杜拉斯著 名的那段" 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 的风情,也想找到 萨特与波伏娃的爱情烙印。 别人成为我的风景,而且我也成为别人的一道风景线,不过我还没有想到能 在咖啡馆里成为作家。 确定写作后的六个月,每一天我都在巴黎第五区蒙福达街一间 "Cafe de l"Arbalette" 里度过。开始的时候我试图去图书馆写作,但面对排山倒海的书和无边的寂静时, 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相反在这个水果市场旁、天天人来人 往热闹非凡的带露天座位的咖啡馆里,我更容易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找回真实 的自己。 那时的我常常狂妄的思想:把阿莎变成敌人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因为我会决 战到底,成为我的朋友必有祝福与好运,就像我的姓名一样,本来应该叫" 吉福 "--"吉祥幸福" ,可四川话"fu"、"hu"不分,在普通话里就成了现在的" 吉胡" , 不过也好,我把它理解为" 吉祥与古代明月" ," 阿莎" 来自" 阿诗玛" 的故乡, 想拥有聪明与智慧,就是" 莎士比亚" 的" 莎" ;想留有想象的余地时,就是" 蒙娜丽莎" 的" 莎" 。命运奇妙的是,2005年牛津博物馆收藏了中国画家《林海 雪原》作者曲波之子曲磊磊的肖像画《阿莎》,画家在揭幕典礼上对大家说:" 这就是我的蒙娜丽莎。" 夏天来了,天气很热,大部分巴黎人去海边或国外度假, 在街上遛达的几乎都是来自世界各国的游客。其实我也是这座" 浪漫之都" 的过 客,但我打定主意要在这里留下自己的痕迹。正是这个强烈的目标支撑着我,每 天坐在咖啡馆的一个角落里,从早上十点到下午四点,我仿佛回到了在" 卡哈洛 " 山区的吃饭作息时间,像上班一样准时地从事着我的" 创作大计" 。没有多余 的钱,我只能装作没看见老板娘的冷眼,叫上10法郎一杯的柠檬茶。我故意把信 箱里那些没用的传单、广告当作我的稿纸,我就在这些花花绿绿的纸的背面清理 我的过去,像整理一个行囊--只有把那些多余的东西丢掉,才能轻装上路。 " 长漂" 对我个人而言,它是我生命中的奇迹。开始我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 的劲头,曾想要去征服自然,后来数次与死亡的擦肩而过,我开始真实地相信有 一种超人的力量存在。在最危险的" 老君滩" ,再好的游泳技术、再先进的救生 设备都派不上用场。只有在这种绝境中,人才能真切体会到自身的渺小。我坐的 船翻了,同伴们瞬间失去了踪影,我毫无招架之力地被卷进一个个漩涡,已经感 受到了死亡的冰冷。出于对生的渴望,我本能的向上帝求救。" 神迹" 发生了, 我明显感到有一股力托着我逆流而上,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被" 送到 " 露出水面的一大块岩石旁边,随后,我抓住岸上扔来的一根绳子--我得救了! 还有一次,我们在无人区漂流了15天," 弹尽粮绝" 的时候,我把自己的东 西拿出来分给大家吃,却发现有些年长的队员把饼干、巧克力之类的偷偷藏起来, 顿时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面对危机,人性中最真实丑陋的一面会被暴露出来, 而当时的我,却认为自己是个" 例外" ,不解甚至愤恨其他人的" 不义" 行径。 其实我能够活下来,还怀有这样的" 良心" ,现在想来,实际上都是老天的 怜悯和恩典。 我通过写作发泄着心中的不平、不满甚至怨恨,不加任何修饰。人性是相同 的,都有对自然的膜拜,对真诚感情的追求,对勇气和力量的肯定,对善与美的 向往,同时不可否认" 人心比万物都诡诈,坏到极处,谁能识透呢" ,我相信真 实本身就有一种力量,一定有人欣赏我的书。 我用中文写作,但这个过程一点也不轻松,经常是千头万绪涌上心头,笔尖 的移动跟不上我的思维速度,恨不得把铅笔变成长江的河道,让所有的文字奔腾 而出。感觉疲惫的时候,我喜欢卷烟。15法郎一袋的烟丝,够我用一个月的时间。 卷烟对我而言是一种放松,卷完了,点上吸一口,放到一边,埋头接着写,等我 再想起来时,烟通常已经快燃尽了。初稿完成时,我的卷烟技术已经达到一流, 随手就能卷出极细的女士香烟,一点不比机器卷出来的差。 最后一个月要定稿了,我来到阿尔卑斯山的圣马丁村,那个山村只有一家药 店、一个小邮局、一家商店、两三家咖啡馆。我每天早晨起床,步行到半山的咖 啡馆,因为不是滑雪季节,几乎没什么人。我晒着太阳,一个人坐在那里修改我 的稿件。对面山顶的雪还没有融化,我像坐在旷野里,除了远处的牛走动、吃草 时铃铛作响,周围一片寂静。然而在我的内心,书中的人物开始对话、争吵、哭 泣、欢笑,嫉妒、仇恨、做生与死的选择……过去发生的事情彷佛又在眼前一样。 下午4 点多,太阳下山,我回到住的地方,抱一堆柴火进屋,把壁炉里的火 生起来。我喜欢看木头燃烧的颜色。我通常会炖上一锅由牛肉、土豆、胡萝卜、 洋葱混在一起的汤,切一片厚厚的乡村面包,听着南非歌手MIRIAM MAKEBA 的歌, 享受我的晚餐。然后,我会躺在毛毯上,用当地的毛线给织袜子和围巾--这是我 放松的方法之一。 一个月以后,我收拾好手稿,坐火车回了巴黎。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