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接触在美国的中国留学生 1982 年10 月2 日,我们参加中美作家会议的中国作家代表团一行正在美国 爱荷华市访问。这一天中午,号称“鹰队”的爱荷华大学足球队,同代表另一所大 学的号称“猫队”的足球队进行比赛,这是近几天来爱荷华的头号新闻。时间一到, 万人空巷,几乎是倾城去看这场比赛。爱荷华全市有5 万多人,却有一个能容纳6 万观众的足球场,而且座无虚席,门口还有等退票的。这就是说有许多观众是从外 地来的。对美国人来说,乘车到外地去看戏、听音乐会、看球赛,好像是家常便饭。 不过,我却怎么也理解不了他们对足球和棒球为什么会如此狂热! 大家都去看足球比赛了,市里变成一座空城。我无处可去,信步来到在爱荷华 大学进修的中国学者邓述渝的住地。老邓在家,他是搞水利的。他的同伴老刘也在 家。老刘是被爱荷华医院邀请来帮助工作的,他原是北京协和医院的主治医生、医 学博士。他们两人合租了一套房子,在二楼,里外两间。 里间是卧室,两张单人床,外间是学习和工作的地方,两张简陋的办公桌,一 台彩色电视机。屋内陈设简单,随便。干净而不够整齐,东一堆书,西一堆报。我 走进他们的房间,却感到舒适和自由自在。他们的房子旁边,有公用的卫生间,楼 下有公用的厨房,但厨房里各有自己专用的冰箱。冰箱上没有锁,他们的食物偶尔 有丢失的现象,怀疑对象是一位年轻的美国房客,他一到没钱的时候脸上就带出一 种饿相,要不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要不就趁没人的时候到厨房里“共”别人的 “产”。老邓和老刘的办法是:每到这时候,加倍往冰箱里放东西,大家心照不宣, 这样搞了几次反而使那个美国小伙子不好意思再往他们的冰箱里伸手了。 这所外表很漂亮的木结构小楼,专门租给外国进修学者们住的。老邓和老刘每 月要交纳190 美元的租金,这已经是很便宜的了。 不一会儿,陆陆续续又来了好几位中国研究生和留学生。看来他们虽然在美国 生活了一两年,有的已生活了三四年,仍然和我一样不喜欢美国的橄榄球。同胞相 聚,大家说着中国话,心里格外痛快。他们想从我的嘴里知道家乡的文化,我想通 过他们多了解一些美国,于是从中国到美国,海阔天空,一通神聊。晚上,他们招 待我吃了一顿中国饭,然后又畅谈到深夜。我又多知道了一些中国留学生在美国的 情况。 中国在美国的留学生和进修学者,约有8000 人左右,其中一半是自费去的。 不论你到美国的哪一个城市里去,在大街上的中餐馆里吃饭,很容易碰上年轻 的中国人当招待员,为你端盘子,送茶水,礼貌周全。你不可把他们当成餐馆的小 伙计,他们很多是留学生,用打短工挣的钱付学费和平时食宿的开销。 当你到美国朋友家做客的时候,也可能会看到中国姑娘或小伙子送酒送菜,不 卑不亢地伺候你。你不可把他们当成是这一家的佣人,他们很可能是被雇佣来临时 帮忙的留学生。美国一般的中上等以下的家庭平常是不雇佣人的,佣人的工资很高, 雇佣不起。所以,吃过饭以后,如果客人帮助主人收拾一下杯盘刀叉,主人会非常 高兴。这样像征性地干一点活,显得感情亲近,友谊深重,关系随便。 中国留学生确实有为人家当佣人的。比如:伺候病人,打扫卫生,看守房屋等 等,自己赚钱供养自己上学。 这没有什么难看的,也不必感到有什么不好意思,不少美国大学生也是这样自 食其力的。美国的社会一切用钱说话,不存在难看和不难看的问题。 我为你付出劳动,你付给我报酬,不论是朋友还是亲戚,一视同“钱”。钱事 钱办,各不谦让,理所当然。记得美国前总统里根的跳芭蕾舞的儿子失业,自里根 当政以来,美国的失业率由8 %增加到10%,对立派正想抓住这一点攻击他。他和 太太劝儿子不要去站到失业者的队伍里,免得给老子增加麻烦,父母会接济他钱。 然而,里根的儿子不愿接受父母的救济,那样维护了老子的脸面,而他自己就要丢 人。最后还是站到失业者的队伍里去领救济金,这等于给了他当总统的老子一记耳 光,立刻轰动了美国的新闻界。对这件事各人有不同的评论。有人说,里根身为总 统,连自己儿子的职业都保不住,可见失业问题多么严重!也有人说,芭蕾舞团的 老板并不因里根是总统,就对他的儿子另眼看待,不解雇他,而里根也不开后门为 自己儿子找个职业,这还不错嘛! 这就是美国人认为难看和不难看的标准。其实,在美国这样的社会,只要胆子 大,脸皮厚,是没有什么难看的事情的。强盗不难看,反而使人骇怕,谋杀总统的 人不难看,精神病患者不难看,同性恋者不难看,吸毒的不难看,富人不难看,穷 人也不难看,有人就铺一件破大衣在大街上一躺,敢于展览自己的穷困。在一个各 自为是,无奇不有的世界里,完全不必担心脸面难看或者不难看。 话扯远了,还是回到中国留学生上来。 美国餐馆里的老板(不论是美国人还是中国血统的人)以及那些需要雇佣人的 家庭,对中国留学生是很苛刻的,他们付给中国留学生的报酬,要低于其他招待员 工资的一两倍,甚至还要多。他们知道这些学生没有其他办法,报酬给多给少都得 干,乐得巧使廉价劳动力。 据说在美国的中国血统的人,和犹太血统的人在数量上差不多。但犹太人抱团 儿,活动能力很大,他们肯出钱支持政治家竞选。如果这些政治家当选,就得接受 犹太人的影响。因此犹太人在美国势力很大,能够影响国会,甚至可以影响总统身 边的人。1982 年夏天美国在以色列问题上做出那么不得人心的决定,就因为接受 了国内犹太人的压力。相比而言,中国人就很分散,更形成不了很大的势力。我们 在香港停留时,有个当地人说:“一个中国人和一个日本人做买卖,这个中国人一 定能够打败日本人。三个中国人和三个日本人做买卖,这三个中国人一定会被三个 日本人打败。因为三个中国人之间一定会起内江。”我当时也开玩笑地说:“这三 个中国人,一定是一个生活在香港,一个生活在台湾,另一个生活在美国。”有些 在美国的中国研究生,经济收入比较殷实可靠。美国的大学里,研究生们都称自己 的导师为老板。教授们对这一称呼答应的也很干脆,很自然,并不觉得“老板”两 个字是亵读圣明。导题领来一个研究课题,同时也领来一笔研究经费,他不仅在专 业和学术上对研究生负有指导的责任,还根据研究生工作的好坏给予经济上的资助。 学生为老师出力,老师付给学生钱,这也确是一种老板和伙计的关系。也有一批中 国研究生,在所进修的大学里担任助教,辅导一二年级的大学生,也有一笔稳定的 收入。很多美国教授都喜欢要中国研究生,他们中有不少才华出众的人物,导师的 许多成果实际是他们给搞出来的。特别是中国的公费研究生,等于是不花钱的劳动 力,美国教授何乐而不为?美国各大学的教授们,带的研究生很多是外国人。因为 美国的大学毕业生,不论成绩好坏,都愿意去工作,不愿意去读研究生。大学毕业 好找工作,工资也很高。考上研究生还要再读四五年,多的要七八年,毕业后找工 作并不容易,工资也不高。如果大学毕业后在企业里工作这么多年,很可能要升上 去了。谁愿意为虚名而放弃实惠呢?所以美国的教授,如果没有外国研究生报考他, 他就会很困难。 美国的大学毕业生的去向也很有趣,有位教授告诉我,文科大学毕业生,成绩 最好的去干商业,商业中的热门是广告公司。成绩中等的去做学术研究。 最次的去政府工作。这就是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赚钱高。做学问者次之,最 差劲的是去当官。这是指当一般的官吏,如果是去当总统,那就会抢破脑袋了。 不少中国留学生都有一辆半新不旧的小汽车,在美国买一辆小汽车并不很困难。 有个学数学的小叶,是个生活能力很强的能人,他自己先来美国,一边上学,一边 积攒了一点钱,后来把他的妻子和孩子也接出来了。妻子学英文,每天11 点到下 午3 点去一家广东菜馆端盘子。小孩上小学,从上午10 点到下午3 点,学校里管 孩子一顿饭。他们还买了一间活动房屋,虽然是活动房屋,里面有冷调、暖气,门 前还有一块地方,可以种花养草。我们举办国庆招待会时,就请他的妻子做了100 个春卷。 当然,像小叶这样拉家带口过日子的留学生还是少数的。但自费学生中倒有不 少是一对对的,有夫妻一块来留学的,也有表兄妹、亲兄弟等等。先出来一个,稳 住脚跟,再把另一个拉出去。精神上有个安慰,生活上也好相互照应。也有人挨不 过孤独,少男信女佯称是什么亲戚,就同居,在一块生活,相互照顾,经济上也可 省一笔钱。对这些事同学们的看法也不一样,有人不以为然,私下里飞短流长;有 人则很看得开,认为不必大惊小怪,和同胞同居比和美国人同居还要好些。 还有一种不大好理解的现象,我在留学生中遇到了几对这样的夫妻,女方是年 轻的美国人,到中国进修时爱上了中国小伙子,有的并未经过太大的困难就结婚了。 有的则颇费周折,传出一段佳话,最终才成其好事。现在把年轻的丈夫接到美国上 学,她们自己或工作,或边工作边上学,赚钱供丈夫上学。有些中国小伙子在国内 时就是大学生,或者是搞音乐、搞艺术的,有一技之长,很快就成了美国老丈人眼 中的乘龙快婿。有的中国小伙子,在国内时是一般的运动员,身体强壮,仪表堂堂, 英文基础较差,从头学习数理化或者文学、经济等等,苦不堪言,颇为尴尬。但这 些美国女子的热情总是令人感动。 我曾为此向一个美国人讨教:为什么美国姑娘喜欢中国的小伙子?他想了一会 儿说:美国女人也许觉得中国男子牢靠,知道体贴妻子,关心家庭。 温文尔雅,不酗酒,身上没有白人那种讨厌的长毛…… 我不觉得高兴,这算不上是对中国的男子汉的一种恭维,黄种人雄性的优点不 止是这些。也许是美国的离婚率过高,众多的家庭分崩离析,把妇女们搞怕了。于 是对“丈夫”的概念产生了一种偏见。 留学生的成绩也分三六九等,有的相差得很悬殊。给我总的印象是:学理工的 埋头做学问的人较多,有不少是他们所在学校的尖子人物,刻苦自励者多。学艺术 的则自负者多,言谈举止更美国化一些。 有个姑娘自费到美国去学中国现代文学,她的老师也是一个年轻的美国妇女, 曾到北大进修过两年,嫁给了一个中国小伙子。她在美国了解到一点关于王蒙创作 上的情况,再把这点情况买给她的中国留学生。我真想建议那位姑娘干脆回到北京 直接去找王、蒙,岂不更便当、更丰富和更真实?当然,人各有志,有的是为了求 学,有的则为了“留洋”。 在洛杉矶我还遇到了长篇推理小说《刑警队长》的作者王亚平,他在美国学电 影,募捐了几万美元,这年夏天找了几个中国学生,他自任导演和主演,排了一部 长达10 个小时的影片,叫《从西方到东方》,又名《中国留学生眼中的美国》。 未剪辑,将来能否放映也不得而知。但他的胆量,他的敢闯敢于,不怵阵,会打通 关系,不能不叫人惊奇!他认为美国确是“青年人的天堂,中年人的战场,老年人 的坟场”。这是个有诱惑力的世界,青年人可以随心所欲地闯荡一番。 爱荷华大学天文物理系,有一个世界上最早进行宇宙探索的研究中心,这个研 究中心的负责人,也是天文物理系的主任,著名的物理学家范·爱伦教授。研究中 心里有20 个从各个国家来进修的研究生,爱伦最得意的是两个中国研究生:马提 则(原南京大学物理系学生)、孙国生(原科技大学讲师)。 他们两人的成绩,打破了爱荷华大学25 年来研究生的最高分数。 我见到小马的时候,他刚给大学生上完课,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普通中国衣服。 老实说,我在美国见到那么多中国留学生,还没有碰上一个在穿戴上像他这样一点 没有洋化的人,就是在国内的大学里,像他这身穿戴也够朴素的了!发旧的灰布上 衣,蓝裤子,黑布鞋,穿在他身上,却显得随便、自然又大方。他只有27 岁,像 国内的青年人一样留着普通的短发,戴副眼镜,面目清秀,俊逸,不善词令,腼腆 爱笑,有几分书呆子气。通过简短的交谈我才知道,他没有时间,没有心思去考虑 穿戴,或者驾着汽车去旅游,去兜风。 每天除去睡觉他不回宿舍。什么时候睡觉呢?夜里12 点以后才离开实验室。 这样干的不光是他,还有很多教授,每天晚上都干到十一二点才回家。大家都 在拼! 爱荷华是世界上最大的探测星空的大学,现在正进行到土星和木星的探测,并 进行探测冥王星的工作。同时他们还为宇宙飞船提供备件。美国政府和宇航局,每 年资助给这个研究中心500 万美元,“哥伦比亚号航天飞机”上的光诸分析仪,就 是他们制造的。 创造奇迹的人本身却是平凡的。马提则正是给我这样一种印象。他的导师爱伦 教授也是如此,身上有狐臭,说话时嘴里喷出一股酸臭味,一谈起他的专业、他的 实验室,就眉飞色舞,领我们一项项仔细参观。他也许知道我们看不懂,所以不用保 密。这使我想起国内的某些项目,对有害于我们的外国人保不住密,对于无害的自 己人却故弄玄虚,大保其密,保密范围很大,越穷越保,越保越穷。有时不该保密 的保住了,该保密的倒没有保住。 国庆招待会上,马提则换了一身中山装,一表人材,非常精神。他和孙国生一 块来的,老孙也是一身中山装,身材魁梧雄幢,豪爽风趣,说话东北腔,爱讲笑话。 原来他是关东大汉。一见面就用力握住我的手:“我读过你的作品,因此我们可以 说是神交已久的朋友了……”我们俩果然谈得很愉快,我问他美国大学生有什么特 点。他张口就说: “重金钱,讲实际。”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他认识了一个美国学生,那个美 国学生有个好朋友是非洲人,于是他们三个就成了朋友。美国学生花25 块钱买了 一本书,看完以后想把书再卖掉。非洲学生也想看看这本书。但他的美国朋友只卖 不借,而且要价23 块美元。而非洲人只肯出19 块,请孙国生做中间人。他看见 两位好朋友经过激烈地讨价还价,卖主咬牙又降了一块钱,并扬言低于22 块不卖 ;买主也咬牙又长了一块钱,也表示高于20 块不买!买卖就此僵住了,买卖双方 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孙国生这位关东大汉在中间却坐不住了。 他面红耳赤,替他的两位朋友感到难堪,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两块钱交给非洲 人。非洲人并不觉得难堪,也没推让,接过孙国生的两块,加上自己的20块,递给 了美国人。美国人更是受之无愧,而且十分高兴,一手接钱,一手交货,买卖成交。 三个人以后还是朋友。 我们听了都哈哈一笑。 临分手时,老孙正儿八经对我说:“你回国后能否多留意,为提则物色一个姑 娘?”我十分惊异:“你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君子无戏言!”“小马有什 么条件?”“最好是贤妻良母型的,有学识,具慧眼,会疼人,将来能支持小马。 小马的博士学位是手拿把攥的,还要等两三年才能回国,我怕到时候好姑娘都 被别人抢走了。”“中国的好姑娘多得很。”就这样我接受了一件对我来说是力不 从心的、微妙而又不太好完成的嘱托。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