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974年的圣诞节 那一晚,把三个小女儿安顿上床睡觉后,心中不禁感慨万千:全家已经很久很 久没像今晚这样团聚着在家睡觉了,这两周似乎有一生一世那么久远。 一整天,我一次又一次不断地感谢上帝使海丝回到了家中。睡觉前我想再看海 丝一眼,便踮着脚尖来到她的屋里,静静地在小床前站了几分钟,默默祈求上帝保 佑我的女儿尽快康复。 在医院的第二个星期里,海丝的状况虽然相对改善,但看上去仍叫人感到疑虑 重重。回到家后的头几个小时,虽然到处弥漫着合家相聚的欢乐气氛,但现实也明 明白白地告诉我们:海丝离康复还差得很远很远。自从海丝从死神的魔爪中挣脱出 来后,她与从前那个好动、爱冒险的小姑娘简直判若两人。 这一点,从她和小姐姐们的交流中一眼就能看出。 小妹妹又回家了!欣喜雀跃的斯苔希和梅丽莎几乎整个下午和傍晚都与海丝在 一起,把她喜欢的玩具塞给她,不停地和她说话,不断地想逗她游戏。 而海丝呢,对两位小姐姐的格外关注,除偶尔报以感激的微笑外,唯一的反应 就是伸出手去,有气无力地摸摸自己喜欢的动物布玩偶。 显然,她没有真正的生命活力,神态中没有一点儿灵气和精神,眼睛暗淡无光, 大部分灵魂似乎已经从小小的身体里漂走了。我只有不断地祈祷,竭力让自己相信 上帝会把从前那个活泼泼的海丝带回给我的。上帝,请让她快点儿回来吧! 海丝目前的健康状况不允许我们把她送到托儿所去,即使那里的阿姨能照看生 病的孩子也不行。而两星期前,我母亲已回到伯明翰她自己的家中了。 我便考虑,决定自己留在家中照看海丝。我想即使海丝能像医生预期的那样尽 快康复,我也根本无法完成本学期的教学课程了。然而,由于我的近邻——好朋友 多莉丝·贝尔文的帮助,我很幸运地取消了这个决定。她在海丝住院后的第二周就 定时到医院替换我母亲,为海丝陪床。接着,在随后的几周里又每天自愿来照看海 丝,她说:“我很高兴这样做。如果我家有事脱不开身,我可以把海丝带到我家。 我希望帮别人做些事。”上帝赐予了我多莉丝这样的朋友。我们接受了她的帮助。 不幸地是,海丝已出院一周了,不论是多莉丝、比尔,还是我,谁也没有发现她的 状况有什么改善。她不仅不试着走路,甚至不想自己坐起来。多莉丝说:“她在地 板上的毯子上一躺就是几小时,看上去好像很愿意这么躺着似的。”星期四晚上, 我发现海丝的膝盖周围有点儿肿。第二天早上红肿仍在。 因为儿科医生曾建议我们每周带海丝复查一次,所以,一早比尔就与医生约好, 带海丝去检查。 回来后,比尔详详细细地描述了检查经过。他说:一位年轻医生为海丝做了诊 断,认为肿胀是蜂窝质炎引起的,蜂窝质炎是一种慢性病症,与关节炎的症状相似, 但它除了影响关节外,还会使关节周围的软组织发炎。 医生告诉比尔:“我以前曾遇到过三、四个这种病例,往往无法诊断病人的关 节周围哪里会不舒服,以及会发作多长时间。因为它是迁延性的,这次是关节周围 红肿,下次可能会影响到肘部。服用阿司匹林疗效不错。从我治疗过的病例看,到 孩子十几岁时,这种病就会完全痊愈了。”比尔忧心忡忡地告诉医生,海丝出院后, 虚弱无力,不断地昏睡,从不活动,也不说话。医生宽慰道:“海丝的感染与一般 的感冒和病毒感染不同,所以不会很快痊愈。”还解释说,由于海丝的腿上注射的 次数太多,她不愿多活动也就不足为怪了。医生认为,应该继续让海丝服用几周抗 生素,到时身体自然就会恢复正常。 我像比尔一样,愿意相信一切诊断,而且两周多来时时都在这么努力着。 我日日盼望着海丝好转,但每天得到的总是失望。转眼已经十月底了,我心中 的焦虑与日俱增。虽然海丝腿上的青肿已消退多日了,可是往日那个四处跑动、到 处探奇的活泼的小姑娘,仍然一步不走,甚至没人帮助就坐不起来。 生病前的海丝总是不停地张着小嘴咿呀学语,常常能说出三、五个字的句子 (例如,“我爱你,妈妈”,“我和梅丽莎玩”,“我想吃”,“来这儿,妈妈”, “我看见了梅丽莎”),可出院后,至今只字未说。 我始终与母亲保持着电话联系,转告海丝的近况。母亲再三建议,“达芙尼, 亲爱的,你应该把海丝带到伯明翰来,让汉佛莱斯医生检查一下,我们只能依靠汉 佛莱斯医生了。”十月的最后一周,我终于同意了,“明天请与汉佛莱斯医生联系,” 我告诉母亲,“请预约给海丝检查的时间。”我家两代人始终对约瑟夫·汉佛莱斯 医生深信不疑,他二十多年来作为我们兄弟姊妹五人的家庭儿科医生,赢得了全家 的信赖。父母对他的信任,源于他曾挽救过我弟弟吉姆的命。吉姆比我小六岁,那 时他才两岁半,由于种水痘而引起了严重的血液感染。母亲打电话给汉佛莱斯,描 述了吉姆的症状。他立即赶到我家为弟弟治病,并且取消了当天所有的其它预约, 守在弟弟的床边,直到确信吉姆安然脱险为止。 我们全家认为约瑟夫·汉佛莱斯不仅是位才华横溢和富有同情心的医生,而且 还是我们的亲密朋友。他在同事中也倍受尊敬和仰慕。当我们决定请他为海丝看病 时,他已经是亚拉巴马州儿科协会主席。在他为海丝检查之前,我就已经把全部信 任与希望寄托于他了。 到伯明翰作检查的日子,预定在11 月9 日。因此,我们需要一份完整的海丝 的病历复印件,供汉佛莱斯医生参考。当比尔打电话给医院儿科办公室联系复印时, 这一例行需求遭到了拒绝。尽管比尔解释,这不过是带女儿去伯明翰,找以前的家 庭医生进行一次简单咨询,但一位儿科医生却回绝他: “若要得到你女儿的病历,除非你提出诉讼,让法庭裁决。”这当头一棒,弄 得比尔和我目瞪口呆,气愤难忍。现在回想起来,唯一的解释只能是:那些医生患 得患失,生怕承担医疗责任,因此把向新的医生提交医疗记录、以便为海丝提供最 佳治疗的应尽职责置于了脑后。 面对医生的无理态度,比尔便与律师联系,希望通过法律程序得到海丝的病历。 律师认为,我们可以提出渎职诉讼,但这是一个又长又烦人的过程,要几个月甚至 几年才能了结。我们请求律师立刻着手开始起诉。结果,第二年我们就得到了海丝 的病历,紧接着我们也就撤诉了。在这期间,我们只能在没有正规病历的情况下, 带海丝去伯明翰看病。 第一次与汉佛莱斯约见时,他告诉母亲和我,仅仅根据表面观察,他认为目前 海丝的体内存在大面积感染。我把海丝生病以来,前前后后的一切症状细述了一遍, 汉佛莱斯耐心地、专心致志地听着,随后他为海丝作了彻底检查。接着又问道,以 前医生是否给海丝开过维生素之类的辅助药品,或是进行过生理治疗,以促进海丝 康复。当他听到我的否定回答时,露出非常惊讶的表情。 汉佛莱斯认为“目前有许多问题必须考虑和解决”,但最迫切、最直接的威胁 是肌肉萎缩。他强调,刻不容缓的是要让海丝的四肢经常活动和用力,尽快恢复功 能。具体作法看上去简单易行:在浴盆里盛上舒适的温水,把海丝放在里面,然后 活动她的胳膊、腿、腰、肘、腕等,每天坚持几次。“现在她的肌肉几乎一点儿也 不运动,”他说,“我们第一步是要让她重新使用自己的胳膊和腿。”此外他还开 了一些维生素类的辅助药品,促进海丝羸弱的身体和免疫系统得以恢复,并建议一 个月后带海丝去复查。 当时,汉佛莱斯特意私下同母亲谈了他的诊治计划,他认为海丝对环境的反应, 以及所能作的区区可数的一点儿运动,即不平衡又不规则的动作,极有可能是脑损 伤的表现。所以,待我们知道怎样解决海丝的运动问题后,他将会推荐一名神经科 专家作有关的检查。这些我是数月之后才知道的,我将终生对此感激不尽。 然而,我当时对此一无所知,是怀着振奋鼓舞的心情走出汉佛莱斯办公室的。 那时,我满心欢喜,以为终于找到了让海丝重新站起来的办法。但一想到具体的操 作,不免又有些焦心。我不想给多莉丝再添麻烦。这看去极为简单的治疗办法,真 正作起来却非常费时烦人。而此时我正进入最后几周的教学课程,需要对一个六年 级的班全面负责,白天要整日和学生们在一起,每晚要准备强化教学的教案。而海 丝又需要我付出自己的全部时间,去精心看护她。对此我束手无策。 当我向母亲倾诉自己的困难与不安后,她提出一个出人意料的建议:“让海丝 到伯明翰和我住在一起吧。”“噢,不行,”我回答,“海丝已经遭受了这么多坎 坷,我不想再与她分开。”“那不过是你去学校时,暂时分开一下而已,你可以每 礼拜五到这儿过周末。你自己不是说过,不知该找谁来照看海丝吗?她在我这里会 像在家一样。我陪海丝看过病,知道怎样照医生的嘱咐做。你爸爸和妹妹也能帮助 我。 斯蒂芳妮会觉得很有趣。我们会做得比你在家里时更周到。一旦有什么问题和 困难,我们还可以就近找汉佛莱斯医生。”母亲说的不无道理,尽管我心中仍有些 不情愿与海丝分开,最后还是同意道:“好吧,那就先试一个礼拜看看。”每晚我 都要与母亲通电话,母亲告诉我治疗日渐有效。当星期五晚上,我开车带着斯苔希 和梅丽莎到伯明翰会见海丝时,我简直不敢相信一周来她发生的变化。海丝自己能 坐起来了,每当把她抱成站立的姿势,她就跃跃欲试地想走路。 母亲提出再当一周海丝的“体疗师”,我欣然同意。这样我每晚可以放心地全 神贯注于自己的教学计划,再坚持几周的教学课程,我便可以大学毕业得到学位了。 那时,我就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照看海丝了。 到第二个周末,海丝已试着自己迈步,尽管步态缓慢、摇摇摆摆,却被大家视 为是非凡的进步。 12 月1 日母亲和我带海丝去汉佛莱斯医生处检查,这时的海丝不但能坐会走, 甚至急不可待地想跑。她的平衡机能仍然失常,一迈步就往右歪,往往走不了直线。 汉佛莱斯说这可能是脑损伤的另一种症状。他对海丝的进步表示由衷的喜悦,并建 议我们继续照此治疗下去,待下次复查时,根据情况再增加或修改治疗方案。 于是,我带海丝回到家,在我完成学业前,仍由多莉丝来护理海丝。海丝行走 和跑动的能力日复一日地增强,虽然不如第一个周末在伯明翰看到的那样令人惊叹 不已、难以置信,但确实是稳步地在一天一天好转。让人惴惴不安的是海丝一直闭 口无言。我只得安慰自己,女儿大病一场,身体尚未痊愈,各种技能或许只能一部 分一部分地恢复。我相信,海丝一旦开口说话,她的语言能力一定会像学步一样以 异乎寻常的速度飞快提高的。 这时,海丝又能常常与姐姐们一起玩耍了。然而,我发现海丝屡屡显得神思恍 惚,似乎置身于周围的事物之外,一心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她的执拗的老毛病看 上去要比从前明显多了,有时当我叫她时,她根本就不予理会。 几个月来,与海丝共同度过了种种磨难,当她不能尽如人意地迅速做出反应时, 我已学会以极大的沉着和耐心来承受这一切了。这时,我隐隐预感到第二次可怕的 打击就要来临了。 1974 年的圣诞节将至,我感叹着这个节日令我别有一番感慨。当我们准备庆 贺耶稣诞辰之时,我心中也默默感谢上帝带给海丝的奇迹般的再生。海丝在一天又 一天、一步又一步地向着康复迈进。在全家人经历了种种风霜雨雪之后,我决定在 圣诞节一定要真正地合家团聚一场。 节庆将是前所未有的隆重!我们首先要带着女儿们去比尔父母家,共享怀特斯 通家族传统的圣诞夜的欢宴,女儿们在爷爷奶奶家将打开她们的第一份礼物。然后 全家尽快返回到自己的家中,迎接连夜驱车赶来的我的父母、妹妹斯蒂芳妮和弟弟 迈克,我们合家喜迎新年清晨的来临。这晚,家中亲友团聚,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圣诞老人再次神秘地穿过壁炉走进千家万户,带来叫人眼花缭乱的圣诞礼物。 第二天清早,兴奋异常的孩子们都惊喜地找到圣诞老人送的种种小礼品,兴高采烈 地聚在一起,整栋房子到处都洋溢着欢乐气氛。 后来,我父亲、比尔和迈克跑到门外玩投球,斯苔希和梅丽莎穿着新旱冰鞋在 车道上边滑边为他们鼓掌加油。海丝静静地坐在圣诞树旁,迫不及待地打开一套色 彩鲜亮的玩具炊具(一些画有各种笑容可掬的小人儿的盆盆罐罐)津津有味地玩儿 着。母亲和斯蒂芳妮开始拾掇四散的杂物,我准备去做早午合餐,自从我家住到多 森后,三年来总是将圣诞节的早餐和午餐并为一顿吃,这已经成了怀特斯通家的惯 例。 实际上许多准备工作已事先完成,宴席上的水果拼盘、圣诞甜卷等美味早已备 好,比尔百吃不厌的火腿软饼稍稍加热就可食用。但是,我仍要赶在他们回来之前, 万事齐备。我着手最后一道工序——煮开冲泡干乳酪的开水、在大碗里调搅两打鸡 蛋。 为了赶时间,我感到手忙脚乱。我打开柜橱,打算取出最大的平煎锅。 它被压在一大摞盆盆罐罐下面,我只好一手撑起那一摞盆罐,用另一只手往外 取平锅。匆忙中我以为平锅上的器皿已被我撑牢,不想当我往外抽锅时,摞在上面 的金属盆子、罐子、盖子一下子从柜橱里倒下来,砸在厨房的地上,爆发出一阵咣 咣当当的巨响,震耳的唏哩哗啦声持续了足足几秒钟,如同发生了一场可怕的火车 事故。 出乎意料的骇人轰响,使我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响声停止几秒后,整座房子 变得寂静无声。突然,从客厅传来母亲的呼喊:“达芙妮,你快来!”母亲的声调 暗示着什么更重要的事发生了,我撂下满地摔落的东西,匆忙赶过去。一进客厅, 就看到母亲惴惴不安的神色,我立刻意识到有什么不幸发生了。 “什么事?”我问。 母亲朝海丝点点头:“我想海丝的听力肯定有毛病!”海丝正面对着圣诞树, 背朝我们,依然神态自若地在地板上玩。“妈,您在说什么?”“那些东西咣咣当 当掉到地上时,斯蒂芳妮和我差点儿吓掉魂儿,可海丝却连眼皮儿都没抬。”“她 正玩得很开心,也许根本就顾不上注意周围的动静,”我对母亲说,“她把那些小 锅碗瓢盆儿从盒子里一拿出来,就一直埋头忙着用这些小玩艺儿‘炒菜做饭’。” 母亲连连摇头:“不!不!我看她根本就没听见刚才的声音。”“您说得不对。” 我急急地回答,为了验证,我绕到海丝背后,拍拍手。海丝置若罔闻,既未转身也 没抬头。 不!不会的!我一边默默自慰,一边匆匆转回厨房,从地上拎起一只平锅,又 从抽屉里抓出一只大木勺儿,扭身返回客厅。我小心翼翼地跨过玩具和四散的盒子, 站在全神贯注地玩着的小女儿背后。用右手攥着木勺向左手紧抓的平锅使劲儿一敲, 咣! 海丝毫无反应。 我又猛然敲了三下,咣!咣!咣! 依然一无所获! 我把平锅握得更紧些,贴在海丝身后,用尽全力再次猛击。 海丝依旧没有作出任何反应。我顿时觉得全身的力气消失殆尽,一下瘫坐在女 儿身边的地板上。海丝终于发觉了我的存在,她举目张望,看看我手中的平锅、木 勺儿,冲我甜蜜地笑笑,就又低头忙着用她的小塑料炊具“炒菜做饭”去了。 母亲走过来,将一只饱含慰藉的手放在我的肩上,然后轻轻地掰开我的手拿下 平锅和木勺儿,慢慢地转身走进厨房帮忙做饭。我颓然呆坐在地板上,神情麻木, 泪水遮住了视线,眼前一片模糊。我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海丝,问自己(也问上帝) :我们还将经受多少磨难和煎熬啊! 轻柔的圣诞颂歌在屋中荡漾,无论是海丝还是我对此都浑然不觉。圣诞的欢乐 于我已经荡然无存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