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决心与疑虑 海丝在吉尔达小学上学时,那里只有学前班、一年级和二年级,全多森的人都 称它为“小吉尔达”。上三年级时,海丝只能转到附近的威尔逊小学读书,我又必 须事先到威尔逊小学与跟海丝教学有关的管理人员和教师联系,介绍海丝的情况, 我们的目的和对她的期望。 直到这时,我才有所察觉,由于我以前为海丝的学业所做的一切,已使自己在 多森学校教育系统中“小有名气”。 显然,有些人可能把我看成是一位我行我素、期望值过高的家长。如果真是如 此,我也丝毫不会介意的。 每次与学校打交道时,我总是极力使自己的言行周到、礼貌、得体。作为一名 教师,我处处要求自己站在“海丝的老师”的角度上考虑问题,并严格按照学校章 程办事。我真的“不好相处”和“期望过高”吗?我不知道,或许有时如此吧。但 我更愿意称自己是“决心大”。我是坚定不移地“决心”要使海丝得到一切可能的 机会,在学校取得成功。即使这样做,有时难免会引起麻烦,或是被误解,我也必 须坚持到底。 我知道,有些人认为我的期望值过高,对海丝催促得太紧。后来我发现学校教 育系统也有人觉得我不现实,说什么:“达芙妮总是自作主张,她心中甚至没想清 楚怎样对海丝才是最好的选择,真叫人遗憾。”事实上,这些人根本没有与海丝朝 夕相处,没有日日夜夜地为海丝操劳,她们绝对不会体会到、也不会看到海丝是怎 样自律自强的,也不会理解在海丝的内心深处,是怎样的渴望自己能够和所有正常 人一样,尤其是和姐姐们一样。在海丝的心目中,她希望能够像大家一样生活,带 回家同样的写着A 的成绩单,取得父母期待的像斯苔希和梅丽莎那样的高标准和好 成绩,海丝把这些看得比生活中的任何事情都重要。 到了三年级,海丝在语言方面与同学们的差距越来越显著,甚至连海丝本人也 体会到了这一点,而最让我担心忧虑的是海丝开始为此事烦恼了。 1982 年秋,我被提名作为学校的教师代表,参加一个有关“学习模式”的专 题研讨班。全美知名的教育家和儿童“焦点”杂志的编辑沃尔特·巴布博士来多森 主持研讨会,对利用“视觉”、“听觉”、“动觉”以及“混合感觉”等不同学习 模式的学生之间的差别进行了研讨。这些讨论引起了我的浓厚兴趣。他把我作为典 型的“视觉学习”的范例,直接从小组里挑选出来加以介绍,使我感受很深。因此, 在会间休息时,我不断找机会与他谈有关海丝的问题。 我向巴布博士匆匆简单介绍了海丝的经历,并说明一直让我们忧心忡忡的就是 海丝在语言和阅读方面的困难,以及近来学校里一些使我非常不愉快的事。尽管我 带海丝最近又到佛罗里达州立大学作了检测,检测报告中建议,将海丝从以语音为 基础的阅读科目,转换为以“意图为基础”的阅读课程,但学校对这个建议置若罔 闻,仍坚持让海丝采用在多森学校系统内使用的霍顿·米夫林系列阅读课。 我向巴布博士抱怨这件事,希望这位受人崇拜、对各种学习方式有全面了解的 先生,向我伸出援助之手。我说:“所有的人都明白,耳聋的人是不能学习语音学 的!”巴布博士盯视了我几秒钟,很快回答说:“如果您女儿不能学习语音学,您 怎么可能希望她熟练地阅读呢?”我想显然他没理解我的意思,“巴布博士,”我 又说,“也许您没听清我的话:海丝是重度耳聋患儿。”巴布博士温和地笑着,摇 摇头:“不,是您没听清我的话,您可以用其他方式学习‘倾听’。您为什么一定 认为,只有通过听觉神经捕捉声音的方式,才是孩子学习语音的唯一方法呢?其实 有些阅读课程是利用其他方式增强语音概念的。”他描述了一些他本人认为对非听 觉学习者最有效的阅读方法,其中的贝卡和阿尔法提姆是我熟悉的两种方法。 的确,每当看到某些人想试着让海丝做些什么,我就情不自禁地惴惴不安,认 为由于海丝失聪,对有些东西是无法学习掌握的。但听了巴布博士的话,我如同受 到了责备一样,为自己的这种下意识感到惭愧内疚。 最后,我决定选择贝卡课程,希望通过它的视觉方法和对韵律的记忆来教授海 丝语音的声调,也许这样的方法更适合于海丝。我问学校的有关方面能否把贝卡阅 读课包括到海丝的特殊教育计划中,校方的回答是否定的。原因很简单,由于贝卡 课文中含有明确的基督教教义,在讲授道德概念时,甚至引用了圣经资料,所以不 适合在多森的公立学校中使用。即使在海丝的课外特殊教育个别辅导的教学中,作 为一部分辅导教材也是不行的。 我的建议再次受挫,但这次我也绝不能循规蹈矩地按照这种僵死刻板的规章去 做。我终于打听到多森有一所私立教会学校可以使用贝卡教材,于是我马上开始紧 张地查询,我找到一位那里的老师,她同意在课后使用贝卡教材辅导海丝上阅读课。 现在怎样将这项新增的辅导内容插到日常生活、学习的时间安排表中? 这是一个很大的难题,即使有比尔帮助我分担一些家务,有时许多事还是被搞 得颠三倒四、一塌糊涂。每天下午放学后,我开车接上三个女儿,送海丝去参加语 言训练矫治或去上贝卡辅导课。然后,利用在外面等海丝的功夫,打开家用小客车 的后门,临时凑合搭个小桌子,腾出一块儿地方,让两个大女儿做家庭作业。梅丽 莎和斯苔希很明白,如果她们需要我来辅导她们做功课,只有现在是唯一可利用的 大好时光了。因为晚饭后我的分分秒秒都要用在海丝身上,如海丝的语言训练矫治、 家庭作业,而当前更重要的是贝卡辅导课。有时我们练习到很晚,海丝直到十点或 十点半才能上床睡觉,而我在清晨五点前还必须把她喊起来,再温习一遍要听写测 验的单词。 除了使女儿们专心致志地读书学习外,海丝的定期芭蕾舞班也是放在第一位必 需保证的内容(我当然不会让她半途而废),再加上三个女儿要参加的各种其他类 型的活动,如:参加童子军、去教堂、学体操等等,唯一留下可以由我自己支配或 备课的时间,就是在女儿们和比尔上床进入梦乡的深夜或是清晨两三点钟的时候。 常此以往,家人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了。早上他们常常会发现我颓然倒在长沙发上 睡着,或展开四肢随意地躺在客厅的地板上,周围杂乱无章地摊着学校的课本和打 瞌睡时正在批改的作业。 虽然生活使人精疲力竭、忙乱不堪,但决不会是一无所获、索然无味的。 特别是到了夏天,我和女儿们可以从紧张的学习中调剂一下生活,搞些娱乐活 动。巴拿马海湾从来就是大家宠爱的周末度假胜地。女儿们和比尔常乘坐一艘家里 买的半新不旧的小船儿,在海湾的万里烟波中开怀畅游。我们的另一个年度快乐热 点就是横跨国土的旅行,每年八月我和女儿们都要到丹佛去看望我妹妹和她的家人。 由于我妹妹也有三个女儿,年岁都和海丝她们不相上下,几个孩子碰到一起就可以 尽情玩乐,又唱又跳。整整一年,三个女儿都在翘首盼望着与表姐妹们欢聚一堂的 日子,盘算着怎么搞些惊险刺激的冒险活动,比如:徒步在山岩上行走,乘船在湍 急的河水中顺流而下等等。 在忙忙碌碌的生活里也会有一些宁静的间隙。就在这短短的间歇中,有时也同 样能发现真正令人激动的时刻。像许多残疾孩子的家长一样,我曾亲身感受过一些 微乎其微的小事所产生的最动人心魄的力量。海丝终于第一次清晰地、完整地说出 自己的名字“海丝·怀特斯通”的时刻,至今还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六年来, 我们几乎每天都在反反复复地问着:“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电话号码是多少?” 六年来,一个可怕的恶梦一直笼罩在全家人的心头,大家天天提心吊胆,生怕海丝 一旦走失,没人会知道她是谁,住在什么地方。但当海丝终于能够说出“怀特斯通”, 并完整地发出中间夹着的那两个绕口的“Т”音时,大家才一块石头落了地,这怎 能不叫人由衷地高兴呢。 但遗憾的事也时有发生,海丝在语言矫治方面所取得的缓慢而稳定的进步,以 及在贝卡阅读系列课程上的进展,都没能与海丝的常规课堂教学结合在一起。 海丝继续带回家标着A 和B 的成绩单,甚至阅读和英文成绩也很不错。 开始我认为这当然包含着鼓励的意思。然而,后来我们认识到这些分数并没有 准确地反映出海丝的真正学习水平。确切地说,这些成绩真正反映的只不过是一个 天资聪颖的失聪小女孩儿怎样轻而易举地、不自觉地迷惑住了公共教育的成绩评价 方式。这时的海丝已经成为阅读形体语的专家了,她能够及时捕捉到各类可见的提 示,不论老师交给海丝什么课堂练习,海丝都能用她自己的方式来完成它。她慢慢 地从一个问题到另一个问题,仔细观察老师对她的每个动作的反应。一个微笑或一 个轻轻的点头,都可能意味着她的思路正确与否,或意味着她必须对下一个问题要 格外小心。尽管海丝有几乎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对学习语言极为有利,但她需要记 的东西千千万万不可胜数,如果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些学过的词语之间有什么相互联 系,不了解它们之间形形色色的细微的差别,那么就会给学习带来难以想像的困难。 1983 至1984 年在海丝上四年级期间,我们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重要的转折 点。当时与海丝处于同一年龄段的大多数孩子,已开始体验友谊的魅力,他们更多 的是通过与伙伴间的相互影响,而不是与父母的接触,来体现自身的价值和地位。 十岁或十一岁时,一些小女孩开始意识到男孩子的存在,并与他们结伴一起出出进 进,就连与海丝从二年级起就亲密无间的知心朋友克劳迪娅也不例外。这不免使海 丝感到有些孤单,她比从前更深地体会到自己与其他孩子间的差别。而这个时期也 是儿童成长过程中的又一个重要阶段。 在这个阶段中,孩子们正在开始形成一种新的自我意识。所有这些因素都同时 影响着海丝的生活。 有一件事,让我至今回想起来,仍感到万箭攒心般的痛苦。一天,已经上四年 级的海丝从学校哭着回到家。 “怎么了,宝贝儿?”我当然很不放心。 “男孩子不喜欢我,不想和我做朋友,”她抽抽噎噎地哭着说,“因为海丝不 一样,海丝听不见。”多少年来,我已知道这事总有一天会发生的,但我心里还是 感到难以承受。 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教给海丝所有的儿童心理学课程,帮助她学会在挫折面前处 之泰然,并相信总有一天会云开日出,走出逆境。十一岁左右的孩子出奇地调皮捣 蛋,常常会干出伤害人的事。我们要像面对生活中所有其他挑战一样,也要经得起 这样的考验。但我明白现在无论什么也无法减轻海丝心中的孤独与痛苦。 “要知道,海丝,”我对她说,“我们所有的人都不是完全一样的,你班里的 每个孩子也不一样。上帝使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做到十全十美,世界上有 史以来唯一尽善尽美的人就是基督。其他人,包括我们自己和周围的人都有残疾或 缺陷。有些人的残疾或缺陷看起来比别人更明显些。比如,你听不见,有的人却看 不见,还有些人腿瘸不能跑。但我们中有许多人的残疾或缺陷是别人看不见的。比 如,我们也许会害羞、胆子小、也许会自私自利、对别人缺少爱心、刻薄吝啬、或 许我们对自己感到不满意。如果你们班里有人仅仅由于你听不见,就不喜欢你,不 想和你做朋友,这正表明了他们的残疾之处。这种残疾,比起不能像常人一样听见 声音的那种缺陷,更加严重。”我不知道我那天的话是否能使海丝感到安慰,使她 豁然开朗,但只希望海丝当时能够听懂我的大概意思。我在心中默默地祈求上帝, 通过对海丝的爱,使她无忧无虑,相信自身的价值。 那年让人称心如意的是,海丝的四年级班主任玛丽·安·霍恩比是我的老朋友, 她不仅关心海丝,而且珍视、理解、认同我的一切努力。但玛丽·安的细致入微的 关心也没能转变海丝忧郁、孤独的心情,她似乎已不再是个像从前一样幸福快乐的 小姑娘了。 也许是成年累月、从早到晚紧张地学习、生活产生的反面影响,日复一日地在 海丝的精神上造成了创伤;也许是由于海丝在学校已竭尽全力,克服重重困难努力 紧跟四年级的阅读课,可同时却只能读一年级的贝卡系列读物,使她感到灰心丧气 ;也许只不过是因为种种不顺利的事情凑到了一起,使海丝开始真正意识到自己确 实远远地落在同学们的后面了,因此认为她自己格外地“与众不同”。不管什么原 因,我都能感觉到海丝的受挫失意感正在迅速地膨涨起来。 而这时,学校又再次对我们施加压力,提醒我们,现在正是应该重新考虑是否 采用聋儿教育项目的时候了。新的耳聋教育专家贝思·道林推崇提示法,就像我偏 宠声觉语言方式一样,她对自己的选择也是坚信不疑的。我喜欢并尊重贝思,她在 课外教授海丝时,也很尊重我们不使用手势的愿望。但是我知道,她心里认为,如 果我们能改变让海丝回归有声世界的想法,使她有机会尝试一下,把提示法教学作 为海丝日常语言矫治的一部分特殊教育内容,她一定能够帮助海丝取得长足的进步。 我突然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孤军奋战的境地,可坚守阵地的决心却毫不动摇。 决定性的时刻终于来了。一天,海丝放学回家时手里拿着一本书,我猜想那是 她从图书馆借的。(后来我曾怀疑是有人故意借给海丝的,不过,以后再没有发生 过类似的事情。)“海丝,这是从图书馆借的一本新书吗?”我们经常一块儿谈论 正在读的书,这是一种极其自然、对话式的学习语言的练习。 海丝热切地把书拿给我看,这是一本画册,里面描述的是一个小女孩儿的故事。 “她像我一样,”海丝指着书说,“她也听不见。”“这是一个关于耳聋小女孩儿 的故事吗?”“是的,她还能像我一样跳舞呢。”“真的,我看见了,她正在练习 芭蕾。”她确实和海丝一样,我明白了,海丝为什么对这本书这么爱不释手。 海丝翻着书页:“但是她在聋儿特殊学校,在那里学习的全是耳聋的孩子。” 我点头表示理解:“她上了聋儿特殊学校,是吗?”海丝点点头,然后看着我说: “海丝也要上特殊学校。”“噢,不行,海丝,”我郑重其事地说,“你没有必要 非得上聋儿特殊学校,你能上普通学校,回家和梅丽莎、斯苔希、爸爸、妈妈住在 一起。如果你到很远的特殊学校去,妈妈会很想你的。”海丝的眼里流露出一丝失 望,使我下意识地产生一阵不大不小的恐慌。 从一开始,所有的人就都对我说声觉语言方式是难度最大、进展最慢的教育方 式。海丝凭着自己的毅力和决心,不屈不挠地坚持了八年艰苦的声觉语言训练,我 也因此而感到欣慰,深受鼓舞。可现在一旦她自己想放弃,坚持下去的希望就十分 渺茫了。 这时我还是坚定不移地相信,我们走过的道路是正确的,上帝一直在引导着我 们——从汉佛莱斯博士到佛罗里达州立大学,从丹佛的多琳·波拉克到巴布博士的 学习模式研讨班。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又有些疑虑而担忧消沉起来。 现在甚至连海丝也认为她该上特殊学校。如果真是我错了那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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