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阿野 特定座席 过来人都有体会,初中时代是最容易使人陷入迷惘泥沼的一个人生阶段。与朋 友的关系该怎么相处,今后的路该怎么走,还有恋爱的困扰……初中生有无数的烦 恼,时常被莫名的不安袭扰着,心中隐隐生出厌世或自甘堕落的情绪。他们心中的 千千结无人解释,面对的是只知催促学习的父母和滥用学校规则束缚学生的老师。 他们的心境有时坏极了,心中的郁积无处发泄,便寻找机会向弱者开火。于是初中 生打架斗殴者甚众,校园暴力现象屡见不鲜。 与初中生同龄的残疾人——社会上的弱者也来到了他们组成的小社会中,他会 怎么样呢?刚上初中的时候,我周围的亲友最担心的也正是这一点。也许我的知心 朋友再也不会有了。进入初中,新的人生阶段开始了,初中生不再像小学生,成熟 了许多,阅历丰富了许多,真挚的友谊还能存在吗?他们还能像我小学时的朋友那 样照料我吗?对于这一些,我自己也心有余悸。 用贺中学的学生来自于附近的几所小学,用贺小学大一点儿,入用贺中学的学 生占全校学生总数的一半以上,也就是说,有近一半的同学是从别的学校进来的。 我也应该与他们建立起朋友关系。刚入小学的学生一般在六七岁左右,他们天真单 纯,喜欢交友,但到了初中阶段,入学年龄至少也在十二三岁,他们开始懂得人情 世故,人与人的交往变得复杂起来。我在小学时代与朋友结交的最大“武器”是我 的残疾,而到了初中阶段,这种残疾身份恐怕要成为我结交朋友的最大障碍了。我 的初中学习生活能够顺利吗?…… 记得刚入学时,分了班,我来到教室,周围全是陌生的面孔。我环顾四周,寻 找可以成为朋友的同学。教室里熙熙攘攘,人人跑来跑去,只有一位同学一脸落寞 的神态,静静地伏在课桌上,似在沉思。这是我与阿野相识的开始。 我和他都来自用贺小学,可是我们从未在一个班学习过,虽然面熟,却从未交 过一言。他脑子转得快,学习不成问题,运动神经也灵敏,喜欢游泳,是世田谷区 前五名的选手。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他曾任所在班的班长,颇得同学信任。 就是这个阿野,自入初中以来一点一点地变了,做事不热心,上课不注意听讲, 与同学们也很少交往,沉默寡言,口袋里有时还装着香烟。老师们也拿他没办法, 把他视为品行不端的学生。 他引起了我的格外注意。我感觉他所拥有的,正是我所不具备的。他个儿高高, 英俊潇洒,在女同学中间颇有人缘,就连我也感到他是一个美男子。他对于事物的 态度,表面看上去漫不经心,其实是表现一种潇洒风度。他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初 中一年级学生毕竟是一群稚气未脱的小孩子,但阿野的成熟深沉,使他在同学们中 间给人以鹤立鸡群的感觉。 他有自己的特定座席。这个座席不是教室中他自己的座位,而是在阶梯舞场。 课余时他总是坐在那里沉思。有时是一个人,有时和几位朋友一起。每到课余时间, 随便朝阶梯舞场望去,总会看到他的身影,多数情况下就他一个人。 他是不是身体不好?如果是那样的话,应该请校医检查检查啊。 “我想和他交朋友!”我早就有这样的念头,但总苦于没有机会。一天,我又 见他一个人坐在舞场中,一横心,上了阶梯。离他越来越近,我的心也跳得越来越 快,一步一步……我当时的感觉,就好像去向自己喜欢的女朋友表白心迹。我来到 他的身边,一言不发,就在他旁边的座椅上坐下。此时此刻,我感到胸膛剧烈起伏, 心脏就像要蹦出来一样。他缓缓地侧过脸,面无表情地望了我一眼,好像对我的到 来并不介意。我松了一口气。因为我一直害怕他会以为我不请自来,打搅了他的思 索而生我的气。 他好像对我说了什么,也许我们谁也没有说话,这我已经记不得了,唯一留在 我记忆中的是一种我从未感受过的。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美好心境。这种美好的心境, 也使我有了一个“特定座席”。 孤独的“领头雁” 阿野也许“坏”,但决不是品行不端。他从不欺负同学,也不热衷于打架斗殴。 他对周围的人总是宽容以待,不斤斤计较,这也许是他的人格魅力之所在。在 这里,我不能不说有的老师也挺让人讨厌。一次,在一位老师上课之前,有位男同 学将黑板擦在讲桌上磕打,弄得满是粉笔末。讨厌的家伙!当然,这位老师勃然大 怒,便向班主任告状。他们当即认定是阿野干的。 阿野成了老师们的头号嫌疑犯,班主任甚至把他狠狠训斥了一顿。阿野根本不 会干那种事,无聊、卑鄙。阿野可不是小毛孩子。可是,阿野没有分辨,更没有把 “罪犯”说出来,他头上顶着这莫须有的罪名,甘愿代人受过。阿野的行为着实让 全班同学瞠目结舌。 我受不了了,按捺不住冲动,厉声质问他: “你为什么不把真情讲出来?到底是谁干的,大家都看见了!”我这是第一次 向阿野用这种口气说话。 “好了,乙武。反正我已成了犯罪嫌疑人了……那伙计,挺可怜的。” 阿野再也不说话。看着他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佩服他的男子汉气概,同时也隐 隐为他的自暴自弃而悲哀。 他的身边聚集了一群同学,这是一群没有思想、没有主见的少年。他们在一起 并不谈论什么,也不去做什么,只是集聚在一起。对于这群少年来说,能在阿野的 身边就足够了。他们或许是想从阿野身上学到些什么,或者想让阿野拯救他们于无 所事事的苦恼深渊。或许,我也是这群少年中的一员。 但,他好像一直很孤独。他被一群同学围聚着,簇拥着,却没有众星捧月的欢 欣。他身上飘荡出的那种孤独,连我也感染了。我暗暗告诫自己:“了解他的一切, 成为他可以信赖的朋友。” 一天,发生了一件事:他的一位朋友盗用他的名义与外校的同学打架。阿野是 声望的象征,是用贺中学的第一号人物,外校的人当然知道这个名字。他的那位朋 友拍着胸脯往人家面前一站:“我是阿野。瞎了狗眼!”他也许以为“阿野”二字 会吓跑对方。 前面已说过,阿野不喜争斗,但他的朋友太多,朋友们间起了纠纷,都要找他 评理,所以他总是处于是非漩涡的中心。“阿野说你不对!”只要抬出阿野,就好 像胜券在握。这次也是一样,完全不曾参与打架的他,竟很自然地卷入了与外校学 生的争斗中。 从此以后,他越来越孤独,至少我是这么看。而且,有一段时间,他还从朋友 的包围中逃离了出去。他或许厌倦了什么,是朋友们的依赖,还是…… 与外校学生的争斗,引起了轩然大波。我与这件事完全无关,甚至不太明白事 情的真相。阿野似乎认为只有我是他真正的朋友。他与我单独相处的机会多了起来, 而且我发现他只要和我在一起,心情就明显好转。每到课余时间,我们总是到阶梯 舞场来,坐到我们的特定座席上,尽管没有多少话说,但彼此都感到很惬意。渐渐 地连课也不上了,就那么一直在那里坐着。我们都知道这样做不对,可又自我安慰: “不就是一节课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感觉他正在重新回到朋友中来。我不知道他是否希望这样,但我想让他明白 他的朋友不会舍弃他们的“头领”,而他也不应该躲避朋友间的友情。阿野不是置 朋友于不顾的不义男子,他现在不过正处于精神休整中。他疲乏了,他独自来到远 离“人世”的清净场所,静静地休整。在这里,他遇见了我,我成了他的新伙伴。 那一天,天气晴朗,我和阿野逃课去了附近的公园。我们什么也不做,只是想 放松一下身心。他一脸倦怠,掏出香烟,点上。 “乙武也来一支?” “不,我不吸烟。” “是吗?” 他没有强迫我吸烟,我想他可能连想也不会想要强迫我做什么事。我随他一起 逃课外出,如果说心里一点儿也不在乎,那是假的,但这种内疚,无论如何也比不 上与他在一起的快乐。 我的守护神 一段时间,我成了阿野的“跟屁虫”。老师对我也没有好脸色。阿野决不会欺 负我,而且我也敢肯定他不会故意地把我往邪道上领。老师不止一次告诫他:“别 缠住乙武不放!”也不止一次告诫我:“别和那小子来往!”可是,我觉得老师显 然不了解我们。 我在前面说过,初中生最容易陷入人生迷惘之中,这是一个危险的群体,像我 这样的弱者进人这个群体中,将会怎么样呢?恐怕会被人欺负吧。我目中无人,以 为在篮球俱乐部呆过,也干过文化执行委员,在年级中也算个人物,在当时自视甚 高,狂妄自大,对我这样的人,同学们肯定看不顺眼。“那残疾小子,张狂什么啊!” 奇怪的是,我从未遭过欺侮。 我现在想来,这与我和阿野是好朋友有关。同学们对阿野怀抱了各式各样的情 感:畏惧、憧憬、尊敬……不管是什么,无一例外地视阿野为崇拜对象,在阿野面 前,他们自觉低人一等。那么,对于紧跟在阿野身后的我呢?……他们很难向我下 手。换句话说,阿野就是我的保护神。 实在说来,阿野不是那种学习成绩好,听老师话的“好学生”,相反,老师们 甚至把他当成“品行不端”的坏学生。但是正是他好几次甘愿背黑锅,解脱了同学 们的责任。他承受着被老师误解的烦恼,用自己坚强的意志化解心中的郁结。对这 样一个人,我们给他额头上贴上一张“堕落者”的标签,难道是应该的吗? 毕业以后,阿野曾来看过我一次。 “了不起啊,乙武!好样的,你上的是一所好高中,所以才……我没上完高中, 中途退学了。我的学历是初中毕业。” 退学后的他成了一名电气技师。为了工作需要,他剪了长发,染得乌黑,对客 户唯唯诺诺,毕恭毕敬。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像他那样成为合格的社会一分子。 “不过,阿野,我一直要人照料……还是你伟大,你能自食其力,你才是好样 的。” “这……哪里的话……” 好久不见了,我又一次看到了他那散发着独特进力的羞赧的微笑。 从那时至今,近十年过去了。我们那在学校阶梯舞场内的“特定座席”,现在 是否也有学生坐在上面沉思呢?他们也有烦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