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恒的幸福生活 赵大年 刘恒何许人也?八成就是张大民的大哥。除了乃弟的坚韧,善良,幽默,他还 多一份勤奋,好学和文坛上的先锋意识。 刘恒的故乡在门头沟的山区,赶上了三年经济困难时期“瓜菜代”,从小挨过 饿,也看过别人挨饿,才会大骂《狗日的粮食》。幼年时的刘恒,备受生活煎熬, 他时常思索:“人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人生的终极目标又是什么?”这些连 哲学家都感到困惑的话题日以继夜地缠绕着他。青年以后,他的目光转向了现实, 转向了对人类生活基本问题的关注,比如生与死、爱与憎、粮食、性、人与人之间 的关系等一系列问题。他作品中的所有人物,几乎都有原型。他不仅展示生活,同 时又参与生活。朋友到门头沟山区采访,他也跟了去,看到山区孩子们的校舍破旧, 回来后就四处呼吁改善山区的办学条件;看到农民改造荒山,回来后就写出了《老 卫种树》的报告文学,使社会关注和支持这一家战天斗地农民英雄……熟习刘恒的 人,都觉得他有许许多多农民的习惯。他办事井井有条,喜欢看农家精耕细作的菜 园子,他的案头永远干净整齐,他习惯在干净的格纸上写作。每次外出写作,他总 要带上几盒蘸水钢笔的笔尖,写出的小字整整齐齐。他想好了才动笔,文章一挥而 就,字迹极为工整。看他写作,犹如看农民整理自己的菜地。 他到香港讨论电影剧本,制片人盛情招待,请他吃饭,到最豪华的饭店,山珍 海味,他不想吃,却给人家出了一道难题:“熬白菜”……北方的大白菜。搞得制 片商派人四处购买白菜。人们没有想到,写得这样好小说的北京作家竟是靠吃熬白 菜支撑的。刘恒生活俭朴,家里陈设极为简单。父亲亲手为他打制了一个三屉桌, 他就在这张极为简单的三屉桌上写出了许许多多佳作名篇。他买书不怕花钱,成百 上千地买,屋里的书占了一面墙,他为这些书籍定做了巨大的书柜,而唯独那个破 旧的三屉桌他永远不肯更换。他觉得在这样的桌子上写作踏实。那里凝聚着祖先的 灵气。 刘恒极爱观察事物,大雪天在街上骑自行车,朋友说车轱辘把白雪轧成了黑泥, 他灵机一动,就抓住了这个反差极大的题目《黑的雪》。刘恒擅长观察他人,朋友 们在屋里聊天,他不插嘴,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却句句入耳,筛过之后便一一做 了他写作的材料。如此窃取“隐私”,真不够哥们呀。9年前搬进文联的宿舍楼,刘 恒的窗户对着急救中心的太平间,几乎天天听见有人哭。这本是件烦人的事,刘恒 却不心烦,特意买来望远镜,从八楼向下窥视,仔细观察死者的亲友们怎么哭?真 哭是啥样,假哭又是啥模样?在北师大学习,一位善良又有些柔弱的男同学因不堪 情感重负自杀了。半年后,老师点名回答问题,不承想就点了这位已经不在人世的 同学名,班里许多人哈哈大笑,唯独他沉默不语,不久就写出了中篇小说《虚症》。 朋友开家长会,他蹲在教室窗外窥望,朋友已届40,独身带孩子,吃尽人间辛苦, 他动笔写了《四十不惑》(电影名曰《本命年》)…… 人说刘恒没有长性。说得有根有据。喏,15年前我们一起在卧佛寺搓麻,玩到 深夜,他小输几元,就不肯散场,硬要加四圈儿,自然不是为了几块钱啦,只能说 麻瘾深烈,可是不久就金盆洗手,戒了。还是那阵子,文友们时兴钓鱼,来至郊区, 池边坐定,眼观鱼漂,如练气功。唯独刘恒,心不在焉,东张西望,来回足留足达, 黑了漂都没看见,还钻进小窝棚里去睡一觉。真的没救了么?不,有次他钓得三条 大鲤鱼,上了瘾,还有一次钓60斤的辉煌记录,可是不久也戒了。他当过兵,做过 工,自然会抽烟,嘎巴脆,又戒了。戒烟之后开始发胖,胖也不怕,他个子高,成 不了“吴法宪”。还戒过什么?刘恒擅长打呼噜。刘绍棠是北京作协的呼噜大王, 我能做证,刘恒的呼噜超过绍棠。可惜呀,前不久刘恒去做手术,连打呼噜的习惯 都戒掉了,真是没长性啊。那么,戒这戒那,图个啥呢?就是为了集中精力和时间, 去写他的小说和剧本!玩性不长,写劲十足,这就是刘冠军又名刘恒的奥秘所在。 人说刘恒惧内,我看这是一份美德。遥想当年他苦斗出山之时,妻子上班之前 为他做好饭菜,装进蒸锅,坐到煤气灶上,连火柴也放在灶边,叮嘱乃夫,点火热 热就能吃。可是傍晚下班回来,蒸锅如故,连火柴都没动地方,“不吃早饭,忘了 午饭,连晚饭也不吃,你可怎么活呢……”是啊,那时候的刘恒是个瘦高挑儿,累 得吐血,年纪轻轻,腰都弯了。正是背后站着这个女人,为他洗衣做饭带孩子,包 揽家务,撑起半边天。现在的刘太太像只欢喜鸟,客人来家,她双臂搭在丈夫肩上 咯咯笑,清脆如一串银铃声,小两口还手拉着手上大街,接儿子放学回家。妻子张 玉民是他的第一读者,也是一位极为挑剔的读者,稿子出手以后,总要经她过目把 关。如今,每当刘恒外出写作,小两口还依依不舍,刘恒走出老远,刘太太还站在 阳台上默默地张望,她盼望丈夫能健康地回来,不要累垮了身体。刘恒也一步三回 头,暗下决心,一定要写出更好的作品,对得起读者,对得起支撑他的家人。 他一个贫穷山区的孩子,当兵,做工,上大学,当编辑,成作家,每一步都付 出了艰辛勇敢。这股勇气也充实了他笔下的人物:人活一口气,秋菊到处打官司, 为了讨个公平说法,她绝不服输。《老卫种树》,种到全家男女老少齐上阵,负债 买树秧的份上,也绝不下山,终于让万亩荒山披上了绿妆。 不是说他的文艺思想挺“前卫”吗?可惜此人不敢穿西装,大概是不会打领带。 出国访问,有条不成文的规定,都要穿西装,刘恒却发出了“愣不穿西装行不行的 哀鸣”,依然是他的布衣布鞋,又土又舒坦,从北美到欧洲,没人拒发签证。10年 前北京作家开始换笔,纷纷使用电脑。同住一楼的陈建功、孟亚辉是人精,嫌我笨, 给予重点调教,保驾护航,深夜都能请来排除故障,总算顺当地用到了今天。可惜 他们忽略了刘恒,区区电脑怎么也玩不转,辛辛苦苦写了上万字的作品,不会存盘, 一存就丢。干脆将电脑束之高阁,继续使用蘸水钢笔。长期使用蘸水钢笔(连自来 水笔都不用),已将他的中指与食指之间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单看那双粗手,会以 为他是个作风粗粝的木匠。不知他捏碎了多少塑料蘸水笔杆? (摘自《北京文学》200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