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佣 辞工后的何阿英再度到处托人,这回她要找一个能够带着女儿当佣人的人家。 然而,试了好几家,都不同意她带着女儿来当佣人,这些人家的算盘都打得很精, 认为带来的小姑娘白吃白住不说,她妈妈一定会分心照顾她而不能一门心思干活, 因此根本不予考虑。何阿英非常着急,找不到雇主,也就没有生活来源,从洋人家 辞工以后,母女俩都住在义姐家中,义姐的确很讲义气,但她家也是既不富裕又不 宽敞,寄居终非长久之计。尽管如此,何阿英再也不肯与凤根分开。最后,通过 “荐头店”(当时一种专门介绍无职业的妇女当女佣的行当),终于找到了一个姓 张的富人家雇了她,并同意她将女儿带在身边。于是,从1916 年开始,7 岁的凤 根跟随当佣人的母亲,走人了张家的大门。 这户姓张的人家也是广东香山人,张公馆坐落在乍浦路,张老爷在清末是做官 的,辛亥革命后丢了官,转而经商,全家从广东迁到了上海。张老爷经商很有些手 段,发了大财,整日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张氏系大家庭”,张老爷“有妻妾九 人”,生下的子女“计十七人之多”。[5] 张太太管不住丈夫纳妾,但为了维护自 己的地位不致发生动摇,她绝不允许丈夫把这些女人弄回家来,也绝不承认老爷在 外面生的孩子是张家的后代。老爷乐得太太不管他在外面的胡作非为,在张公馆外 陆续建起了一个个小公馆,至于太太不承认他与姨太太生的孩子,倒也不以为意。 何阿英对张太太决定雇用她并允许她随身带着女儿是心存感激的,庆幸自己遇 上了善人,那天“荐头店”的老板领着何阿英和风根去让张太太过目时,看上去慈 眉善目的张太太也是这么说的:“你们这孤儿寡母怪可怜的,我这个人心软,尤其 看不得我的同乡遭难,按理说既然出来做佣人那就不能再带着自己的孩子,但我也 就不计较了。不过,可不能因为孩子而耽误了干活。”“决不会的,”何阿英连忙 答道,“我这孩子是很听话的。”“听话就好,我们今天先说好,你们就在后院的 偏房住着,孩子可不能跑到前院来。”张太太关照道。 “请太太放心,我一定管好孩子,让她懂规矩。”何阿英小心翼翼地答道。 其实这位张太太才是真正的精明人,她的算盘是这样打的:首先,何阿英从外 表看就是一个既忠厚本份又利索能干的妇女,尤为难得的她也是香山人,香山人的 一些特殊的风俗习惯她都明白,使唤起来更能称心如意;其次,何阿英母女在上海 没有亲戚,社会关系极为简单,进了张家的大门就等于与世隔绝,毋须过多地提防 她们吃里扒外,对张家不忠,再说在她们最困难的时候收留了她们,她们必定心存 感激,干起活来肯定格外卖力。这样的佣人何乐而不雇? 进了张家大院,何阿英带着凤根在后院佣人住房的一小间住下,她处处留心, 很快就熟悉了新的环境。张府的大院共有三进,每进房子之间,都有着很大的天井 相隔,前两进房子是上房,下人是不能随便进入的,只有后院才是下人们住的。这 位张太太共有四个公子,即长子慧冲、二儿子晴浦、三儿子惠民和小儿子达民。这 兄弟四人日后和当时的上海影坛都或多或少地有些关系,也都有过一些名气,其中 尤以张慧冲和张达民名气最大。 张慧冲生于1898 年,凤根随母亲进张家时,他已18 岁,正在上海的航海专 科学校读书,时刻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漂洋过海,发一笔洋财,后来他果然成就了一 番事业。他从航专毕业后,即东渡日本,抵日不久就对航海失去了兴趣,而迷上了 东洋魔术,加上他自己勤奋钻研,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套东方魔术玩得堪称 炉火纯青。20 年代初归国,很快又迷上了电影,加盟中国最早的电影摄制机构之 一的商务印书馆影片部,当上了一名电影演员,主演了《莲花落》、《好兄弟》等 片,他那英俊的外貌、洒脱的造型,颇受影迷欢迎。1923 年春,有个叫尼古拉的 德国人来到上海进行魔术表演,为招徕观众,他自封为“德国魔术大师”,大言不 惭地吹嘘自己天下无敌。张慧冲很不服气,待观看了这个德国人的表演后,他更是 胸有成竹,他马上和尼古拉唱起了对台戏,也准备了一套魔术登台表演。他表演的 这套魔术不仅包含了尼古拉的所有节目,而且还多了一个他独创的巨型魔术“水遁”。 此事一下成了人们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报纸则称之为“国际魔木大竞赛”,盛赞 张慧冲“比尼古拉多一手”。尼古拉还算识相,见比试不过,遂偃旗息鼓,溜之大 吉。此后,张慧冲又在电影界和魔术界大显身手,曾大红大紫过。此乃后话,暂且 不提。 张达民的“成名”却不是因为有何业绩,而是因为他后来与阮玲玉(即凤根) 的特殊关系。张达民生于1904 年,长凤根6 岁。凤根7 岁入张府时,张达民还是 个13 岁的孩子。张太太对这个小儿子格外宠爱,凡事皆依着他,使他成为典型的 公子少爷。张太太是个麻将迷,所有的时间几乎都沉迷在牌桌上,张达民从小跟着 母亲,牌艺也是十分精通,且赌瘾极大,由此埋下了日后赌尽数十万家产的祸根。 何阿英开始了在张家的佣人生涯后,才感到张太太的心地远不如她所想象的那 般善良,她是位很难伺候的人,丈夫对她的冷淡使她的脾气变得怪异,心里有气常 对着下人们撒。何阿英经常会莫名其妙地遭到张太太的斥责,当时同意何阿英带着 凤根一起来张府一事现在成了张太太的铩手锏,动不动就以逐走凤根相威胁,弄得 何阿英整天提心吊胆,唯恐真的哪天会被驱逐出去。 凤根随母亲进入张府后,感到完全换了一个天地,很是不能适应,穷街陋巷虽 然换成了深宅大院,但在这里,除了妈妈以外,她没有亲人,也没有小伙伴,她必 须处处小心谨慎,加之母亲反复叮咛:不能乱走乱动,不能高声讲话,不能……。 她时刻担心因为不小心说错一句话或做错一件事而被逐出大门,她感到了一种从未 有过的压抑,于是成天躲在那间栖身的小屋里不敢出来,只有到吃饭时,才由母亲 领着走出小屋,战战兢兢地跟在母亲身后来到厨房,胡乱吃些饭菜后,重又躲进小 屋。每当夜幕降临,妈妈还要在外忙活,凤根只能早早地缩在床上,连灯也不敢开, 在黑暗中睁着一双眼睛等待着妈妈,要到夜深人静时,妈妈才能回到小屋。 十多天后,凤根才渐渐地敢迈出小屋的门,看着母亲从早到晚地忙个不停,她 才明白了妈妈有多劳累,也才明白为什么妈妈晚上上床之后,常常会发出呻吟,那 是因为累的。凤根虽然年幼,但也知道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够养育她,她要 为母亲分担一些活计,于是,她开始跟在母亲身后,抢着做一些她能够做的诸如淘 米、洗菜之类的事,她也在心底发愿,将来一定要好好报答母亲含辛茹苦的养育之 恩。关于凤根这一时期的生活,《联华年鉴》在为她作的小传中,有这样一段感人 的记载: 阮家素清贫,母既丧所天(夫),境亦不支,乃出为人作佣保,女士则随侍左 右,以身代母劳,谓母曰,儿他日长成,必孝养阿母,虽为乞丐,必报恩育。喃喃 膝前,母辄破涕展笑。母固知诗书,虽在颠沛,不忘丸熊画荻之勤,以为对此曙后 孤星,尤宜加以培植,继先人之志,尽后死之责也。[6] 这段在张家的帮佣生活, 在凤根幼小的心灵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此前的生活虽然贫穷,但父慈母爱,苦中 仍然有乐,且周围都是穷人,加之凤根年纪尚小,还不能深切地体会到世事的艰难。 而在张家,她尚未从丧父的悲哀中解脱出来,却又亲眼目睹了富人过的是怎样的奢 侈生活,切身地感受到了贫富的悬殊、命运的不公,她的自尊受到了伤害。世道为 何如此,她过于幼小,还理解不了,也无法解释,但这一切她永远都不能忘怀,在 她日后的人生道路上,一直有着深刻的影响。 注释: [1] 《艺人阮玲玉女士年表》,载《联华年鉴》1934—1935 年。 [2] 沈寂:《一代影星阮玲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5 年,第7 页。 [3] 董立甫:《对电影何时输入我国的探讨》,载《电影文化》1982 年第1 辑。 [4][6]《阮玲玉女士小传》,载《联华年鉴》1934—1935 年。 [5] 《张达民诉阮玲玉唐季珊案》,载《申报》1935 年2 月28 日。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