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塔》 1928 年初,《洛阳桥》完成后期制作后与观众见面了,然而这部让阮玲玉和 明星公司上下均抱着希望的影片投入市场后却波澜不兴,最终还是以让大家失望的 营业额而收场。 古装片在红火了两年之后,观众早已失去了最初的新鲜感,而众多的小公司一 轰而上,大量的粗制滥造的古装片流入电影市场,更让观众看倒了胃口,因此,《 洛阳桥》的失利也就不足为奇了。在明星公司拍摄《洛阳桥》前后,上海影坛上颇 具实力的“大中华百合”和“上海影戏”两家公司各自拍摄了《美人计》和《杨贵 妃》,这两部古装片均堪称是阵容整齐、场面宏大、制作认真、耗费甚巨的精心之 作,同行和影评纷纷为之叫好,可观众照样不买账,两家公司均出现了巨额亏损。 此番情形使明星公司的老板们敏锐地感到电影市场已到了转变风向的时候了,但下 一个热潮将会在哪个题材上兴起则难以预料,只能摸索着干。 1928 年早春的一天,当阮玲玉和平时一样,早早地来到公司上班后不久,只 听得有人喊道:“快来看,胡蝶来了!”随着这声喊,一位风度优雅的年轻女性跨 人了明星公司大门。一身洋装衬托着丰盈的身材,俊俏的脸微微一笑,漾起一对酒 涡,左颊的酒涡是深深的,右颊的酒涡则若隐若现,来人果然是有着“梨涡美人” 之称的胡蝶。 张石川兴奋地向大家宣布:“从今天开始,胡蝶小姐正式加盟我们明星公司。” 胡蝶一边与在场的人一一打招呼,一边谦逊地说着请多指教之类的客气话。虽然大 多是初次见面,但演员之间。在银幕上早已互相熟悉,倒也不显得拘谨。大家早就 风闻张石川要把天一公司的台柱胡蝶挖到明星公司来,想不到他果然把这件在一般 人看来很困难的事情给办成了。 在当时以及此后的演界,“挖角”原本是各家公司或团体间常用的竞争手段, 在电影界此风就更盛了。谁都明白,一位深得观众欢心的明星会给公司带来巨大的 利润,一家电影公司是否成功,往往取决于公司拥有明星的多少及所拥有的明星受 观众欢迎的程度的大小。各公司的老板们都深谙此道,在不择手段地挖取其他公司 明星的同时,又要千方百计地防止本公司的明星尤其是台柱式的明星被其他公司挖 走,于是采取各种措施防止人材外流,如以高额薪金、片酬加以笼络,以长期的合 同加以约束等。这就要求老板们目光敏锐,对演员的“估价”准确,只有对那些确 实有望栽培成大明星者,在他(她)们未成名时就订立长期合同才是最划算的,此 时,他们要价不高,且对公司看重自己心存感激。但公司老板一旦看走了眼,与那 些并非可造之材订立了长期合同,那就甭想在他们身上捞回投资了。如果等到演员 已名声大振时再订立长期合约或从别人手里挖过来,那他们的要价自然也就高了。 胡蝶已是明星公司最有力的竞争对手天一公司的台柱,张石川能把她挖来,代 价自然不菲。 阮玲玉早在步入影坛之前就闻知胡蝶的大名,但与胡蝶见面也是第一次,她见 胡蝶既无有些女影星的轻狂傲慢,也不似有些女影星的冷若冰霜,而是谦逊随和, 举止得体,第一印象颇佳。在与胡蝶初次相见后不久,阮玲玉即与胡蝶有了第一次 也是唯一的一次在银幕上的合作,这就是拍摄故事片《白云塔》。 该片是继《洛阳桥》后明星公司的又一部重点影片。在营业上并不成功的《洛 阳桥》之后,张石川一直在搜寻新的可资拍片的素材,当时正在《时报》上连载的 一部名为《白云塔》的小说引起了他的注意。这部由陈冷血创作的小说描写的是一 场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写得颇为精彩,每天只在报上刊出800 字,令读者欲罢不 能。张石川看到被这个连载小说吸引的读者那么多,想来搬上银幕当大受欢迎,所 以当连载一结束,他肚子里的剧本也就改编得差不多了,再找郑正秋合计一下,修 改了一些细节,使故事情节更加电影化,遂正式开拍。《白云塔》由张石川和郑正 秋联合执导,仅此一点,也可看出公司对该片的重视。开拍的第一天,照例是先敬 大仙,再放鞭炮,然后由张石川给大家讲述影片的故事。 影片描写的是凤子、绿姬两位年轻美貌的女子与青年石斌之间的三角恋爱故事。 凤子因父母双亡,家道中落,成为孤女,富裕的矿山主家庭出身的石斌不嫌其 家贫,深深地爱上了美丽善良的凤子。清明时节,另一位矿山主的女儿绿姬伴随母 亲去白云塔畔扫墓,路遇凤子和石斌,见石斌才貌俱佳,不由怦然心动,即想横刀 夺爱,于是坚邀两人到府上作客。绿姬利用一切机会接近石斌,并蓄意诋毁凤子, 石斌果然中其圈套,渐渐疏远了凤子。凤子很是痛苦,却不明其中原因,只得给石 斌写信表明心迹。绿姬又买通石家的仆人,藏匿了凤子给石斌的书信,凤子和石斌 间就此断了音讯。绿姬趁机向石斌示爱,石斌仍不能忘怀风子而拒绝了绿姬。绿姬 下决心要除掉凤子,乃模仿石斌笔迹,假造石斌给凤子的绝交信,风子不辨真伪, 痛不欲生,欲跳白云塔自尽,被塔中怪老人风伯救起。凤子听从了风伯老人的劝告, 远行暂避,日后再图报复。绿姬以为其计得售,凤子已不在人世,很是得意。她告 诉石斌凤子已与人私奔,途中遇难而死。石斌闻言,信以为真,十分悲痛。 不久,石家的矿山毁于天灾,石斌不得已,求助于绿姬,绿姬则乘人之危,提 出石斌须娶她为妻的条件,石斌无可奈何之下勉强答应。就在这时,有富商红叶公 子自海外归国,红叶公子年轻富有,风流倜傥,令爱慕虚荣的绿姬一见倾心,当即 一脚踢开石斌,转而趋附红叶公子。石斌指责红叶公子夺人所爱,却遭绿姬奚落, 他万念俱灰,欲登白云塔自尽,却与红叶公子不期而遇。红叶公子摘下帽子,露出 了满头青丝,石斌惊喜地发现,红叶公子原来是女扮男装的凤子,激动万分,这一 幕被跟着红叶公子足迹前来的绿姬看在眼里,她无地自容,坠塔自杀。凤子和石斌 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在场的人大多已看过或听人讲过《白云塔》的故事,但仍被张石川绘声绘色的 讲述迷住了,郑正秋又阐述了这部影片的创作思想,主要是劝人为善,对爱情要忠 贞不渝。听了他俩这一讲,大家都认定这部影片拍出来一准叫座。 接着,张石川分派了片中的角色。正派女主角凤子由刚刚进入明星公司的胡蝶 饰演,反派女主角绿姬由阮玲玉饰演,而男主角仍由风流小生朱飞饰演,此外,明 星公司的诸多影星如龚稼农、谭志远、黄君甫、王吉亭、郑小秋、汤杰等都在该片 中担任了角色。如此演员阵容,在当时说来是相当整齐的。 对于角色分派,最满意的当数胡蝶了,一来初来乍到就饰演第一女主角,这连 她自己也没想到,总以为新加入的她,在“明星”这样的人才济济的大公司,该从 配角当起;二来凤子一角正对她的戏路,美丽善良,历尽艰辛,苦尽甘来,且女扮 男装既是观众最爱看的,又是最适合胡蝶的形象的,她高挑的身材着一身男式西装 真有说不出的俊逸。而对角色最不满的当数阮玲玉了,她要饰演的绿姬,风流妖娆, 心地歹毒,是那种最让观众憎恨的女子,这实在不对阮玲玉的戏路。 《白云塔》正式开拍了,而对阮玲玉的折磨也就开始了。胡蝶在事隔60年后撰 写回忆录时,对这一幕仍记忆犹新: 在这部片子里,我是演正派女角,玲玉演反派女角。玲玉进“明星”也有二、 三年了,但不知为什么在“明星”总不得志。玲玉其实是擅长演正角悲剧的,她对 这个反派女角并不喜欢,也不理解,记得张石川在导演时要玲玉“脸上要有虚伪的 假笑,心里要十分恶毒”,可是玲玉总演不好,连我在一旁都十分同情她,因为她 生性善良,这实在是难为她。[6] 在拍摄《白云塔》时,阮玲玉自己也记不得挨了 张石川多少训斥了。张石川脾气暴躁在明星公司是有名的,很少有演员在拍摄他导 演的影片时不受他的训斥,有时他急起来还会骂粗话。阮玲玉固然演绿姬这样的坏 女人不太到位,但她受张石川责难的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朱飞。朱飞饰演石斌其 实颇对他的戏路,外貌英俊,举止优雅,与他“银幕情人”的雅号很是相配,可他 那自由散漫随心所欲的毛病已根深蒂固。摄影棚内,他故态复萌,实拍与阮玲玉的 对手戏时,仍是满嘴的胡言乱语,使得本来对绿姬就不理解的阮玲玉就更难贯彻导 演的意图,于是不免常常招来张石川的破口大骂,心中那份委屈就不用提了。 如果说阮玲玉拍摄《白云塔》一片还有所收获的话,那就是与胡蝶交上了朋友。 胡蝶在她的回忆录中是这样说的:“我进入明星公司的第一部片子,就是与阮 玲玉合作主演的《白云塔》,我们也由此建立友谊。这是一部令我毕生难忘的片子, 倒不是因为这部片子本身,而是每当想起这部片子,就想起阮玲玉其人其事,感慨 万千。”阮玲玉在拍摄该片时的遭遇,引起了胡蝶的同情,一有机会,她常与阮玲 玉在一起聊天,借以排解她心中的忧闷。她俩的身世虽然不同,但也有许多共同的 方面,都是广东同乡,年龄也相仿,共同语言也就多了一些。通过交谈,阮玲玉对 胡蝶的身世有了较多的了解。 胡蝶乃广东鹤山人,1908 年生于上海,乳名室娟,学名胡瑞华。祖上并无特 别显赫的人物。到其父亲胡少贡一辈,他的姐姐嫁给了日后出任北洋政府总理的唐 绍仪的弟弟,他们住在上海时,把胡少贡一家也接来了上海,所以,胡蝶就在上海 出生了。后来,胡少贡在姐夫的提携下在京奉铁路当上了总稽查,有了较丰厚的收 入,但上海就住不成了,幼年的胡蝶长住北方,且经常搬迁,动荡不宁的生活使她 长了很多见识,对新环境的适应能力颇强。 父母视她为掌上明珠,但并不溺爱,经济富足但也不铺张奢侈,这为她日后的 影星生涯准备了良好的心理条件。9 岁那年,父亲辞去了京奉铁路总稽查的职务, 举家迁回了广东。胡蝶自幼入学,在广州进了道培学校继续读书。 1924 年全家再迁上海,胡蝶入务本女中。于此时迷上了电影,是年她中途辍 学,入中华电影学校。半年后作为该校首期也是唯一的一期毕业生步入了影坛,先 在大中华影片公司由张织云主演的《战功》一片中担任配角,后又在陈铿然的友联 公司的首部出品《秋扇怨》中出演主角。1926 年被天一公司老板邵醉翁看中,聘 为“天一”的基本演员,一连主演了多部古装片,在影坛掀起了风行一时的古装片 热潮,她也因此而走红影坛。古装片的红火使得天一公司迅速崛起,成为唯一一家 能与明星公司分庭抗札的大牌公司。“天一”还将它的古装片销到了南洋,在新马 一带的华侨中找到了大量的知音,为此,“天一”与南洋的影片商青年影片公司的 老板陈毕霖合伙,改公司名为“天一青年”。 胡蝶的窜红引起了张石川的注意,他在影院中连看了几场由胡蝶主演的古装片 后,觉得胡蝶的演技虽然“还幼稚得很”[7] ,但她却具有作为一个优秀演员的潜 质,因此决定要把她挖到明星公司来。而此时的胡蝶也正陷在苦恼之中: 一个演员的成功就要靠自身的努力与修养,其中也包括处世为人。…… 但仅这一点是不够的,演员的成功还需取决于影片本身的艺术价值、导演本身 的艺术才能与眼光,可以说后者是前者的土壤。我在“天一”两年间主演的片子不 少,在演技上也得到不少磨练,但当时“天一”太过于从生意眼出发,影片娱乐性 多于艺术性,并且多数影片停留于宣扬旧道德,不合时尚潮流,虽拥有一定的观众, 但并不留给观众足以回味的印象。“天一”的影片即使在当时舆论的评价也是不高 的。这也是我在当时拍片之余,所感到苦恼的一件事。[8] “天一”使胡蝶成名, 成名后的胡蝶却为“天一”而烦恼,“天一”的粗制滥造之制片作风使胡蝶终究难 成大器。 恰在此时,明星公司向她发出了加盟的邀请,这份适时而来的邀请正中胡蝶下 怀,明星公司已在影坛确立了不可动摇的霸主地位,走人“明星”,无疑是走上了 一条成为一流影星的希望之路。然而,她与天一公司的长期合约却是捆住她手脚的 一条无形绳索,要去“明星”,就得毁约。当时,并非无人因跳槽而毁约,但总得 要为此付出一些代价,轻者赔钱,撕破脸皮,一拍两散;重者对簿公堂,非闹个灰 头土脸不可,在观众心目中的形象也不免大打折扣。胡蝶不愿意也不能够断然毁约, “天一”对她有知遇之恩,并助她成名,主动毁约,于心不忍。 正在她为难之时。“天一”和“青年”因古装片已不再红火等原因宣告拆伙, 各自恢复本公司的原名,因而,当初以“天一青年”名义和胡蝶订的合约也就自动 失效,于是胡蝶婉拒了“天一”与之续订合约的请求,从而退出了天一公司。另外 还有一个原因使得“天一”爽快地答应了胡蝶退出的要求,那就是邵醉翁正在力捧 “天一”的另外一位女影星陈玉梅,这位早在1923年就步人影坛的女演员于1927 年加入“天一”,很快得到邵醉翁的垂青,双双坠入爱河。此时,恰逢上海的一家 电影刊物发起评选电影皇后的活动,邵醉翁不惜金钱,买下大批刊有选票的刊物, 统统填上陈玉梅的名字,使她继张织云之后,第二个登上了“影后”的宝座,尽管 她的演技并不十分出众。 此后,陈玉梅在“天一”渐渐取代了胡蝶而成为公司新的台柱。这样,“天一” 放走胡蝶也就不足为奇了。 张石川对胡蝶十分器重,她甫入“明星”,即让她担纲主演《白云塔》,他很 快发现胡蝶“有一点特长,就是诚恳耐劳,对于事业有坚强的信心,这态度和杨耐 梅、张织云诸人相反。”[9] 他曾挖掘过多位电影人材,但“他一生津津乐道的还 是从天一公司手头把初露头角的胡蝶挖进明星公司的大门。”[10]尽管胡蝶之进入 明星公司使张石川更不可能重视阮玲玉,阮玲玉仍对善解人意的胡蝶怀有好感。而 事实上,即使没有胡蝶的加盟,张石川也不可能重视阮玲玉,张石川一生沉迷于才 子佳人的戏,这样的角色并不适合阮玲玉,甚至连郑正秋也不能发现阮玲玉的才华, 这也是明星公司后来无法与新崛起的联华公司在艺术上相抗衡的原因之所在,这不 能不说是明星公司的可悲之处。 《白云塔》的拍摄使阮玲玉再次品尝到身为电影演员的艰难,然而,她在明星 公司的更为难堪的遭际还在后头。 注释: [1] 史鹏等编:《近世中国十大社会新闻》,第404 页。 [2] 《艺人阮玲玉女士年表》,载《联华年鉴》1934—1935 年。 [3] 范烟桥:《明星影片公司年表》,载《明星半月刊》第七卷第一期,1935 年7 月1 日出版。 [4][5][10]何秀君:《张石川和明星公司》,载《文化史料》第一辑,文史资 料出版社,1980 年。 [6][8]胡蝶口述刘慧琴整理:《胡蝶回忆录》,新华出版社1987 年,第44 页,第25—26 页。 [7][9]张石川:《自我导演以来》,载《明星半月刊》第一卷第六期,1935 年7 月1 日出版。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