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遇 经过几个月的艰难拍摄,阮玲玉终于熬到了《白云塔》停机的这一天。 如果说几个月前《洛阳桥》杀青时阮玲玉对自己能因此片而在影坛走红抱有一 线希望的话,那么,在《白云塔》停机时她对该片已不抱有任何幻想。其实早在角 色分派停当后,她就陷入了深深的失望之中。绿姬从形象到性格与现实中的阮玲玉 的距离都太大了,在当时,几乎所有演员都是本色表演,像王汉伦、张织云等被定 位在具有大家闺秀风范的悲剧女主角,宣景琳则以善演受苦受难的下层女子著称, 而像绿姬这样风流妖娆的坏女人,本是杨耐梅的拿手好戏,可杨耐梅此时已离开了 明星公司,自己创立了一家“耐梅影片公司”,过老板瘾去了。阮玲玉怎么也想不 到张石川竟要自己步杨耐梅的后尘,成为一个专演风骚女性的演员,心中老大不快, 故而在该片拍摄的过程中,她的情绪始终低落,这情形,在参加该片拍摄的胡蝶、 龚稼农等人的回忆录中都有描述。 果然不出阮玲玉的预料,尽管张石川对《白云塔》寄予了很大希望,为了对该 片作宣传,他亲自率剧组的主创人员胡蝶、阮玲玉、朱飞等到杭州等地举行首映式 之类的活动,但《白云塔》在各地的放映均未激起多大反响,更不用说出现张石川 所期待的万人空巷争相观看的热闹场面,当然也就不可能给阮玲玉带来什么声誉, 即使饰演正派女主角的胡蝶也未能引起观众多大的兴趣。这主要是因为《白云塔》 的放映正值电影市场在经历了古装片的繁荣之后的一段低迷时期,虽然该片与同时 上映的其他公司拍摄的几部影片相比,上座率还算可以,但已不复当年《空谷兰》 等片放映时的盛况,甚至也不及古装片热潮初起时胡蝶在“天一”拍的古装片那般 红火,明星公司亏损的局面仍未能扭转。古装片已然过时,而作为时装片的《白云 塔》也不灵,看来要指望这一类的影片来重振明星公司的雄风已不可能,而能把观 众重新招回电影院的新的题材却始终不露端倪,为此,张石川、郑正秋、周剑云这 “明星三巨头”心中都是十分地焦急,这也是张石川动不动就要发脾气的主要原因。 既然一时还找不到新的热门题材,张石川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在《白云塔》拍 竣之后,他于1928 年春又着手执导新片《梅林缘》,这部影片描写的仍是张石川 所热衷的才子佳人的故事。为了节约拍摄费用,降低成本,该片主要在摄影棚内搭 景拍摄。张石川把片中的男女主角分派给了刚刚结束《白云塔》拍摄的阮玲玉和朱 飞。至于胡蝶,张石川因对她十分看重,所以没让她上这部低成本制作的影片。阮 玲玉接到参加新片拍摄的通知,心中当然还是高兴的,可当她得知饰演男主角的又 是朱飞,不由得头皮发麻,不知又有怎样的麻烦在等着自己。她暗暗地告诫自己, 一定要处处小心,提防朱飞的捣乱,把这部片子顺利拍完。 尽管阮玲玉已作好应付朱飞的思想准备,影片开拍后也的确处处小心,尽可能 地与朱飞配好戏,但被公司的亏损搞得心神不宁的张石川哪来阮玲玉的这份耐心, 加之朱飞对张石川的苦衷非但不予体谅,相反更为越轨,其散漫言行较之以往有过 之而无不及,令张石川实在难以容忍,因此,每天的拍片几乎都伴随着张石川的训 斥之声。纵然阮玲玉再怎么小心,也不能不受到朱飞的连累,只要拍戏出了差错, 张石川往往不分青红皂白地连阮玲玉一块儿训。朱飞被张石川训惯了满不在乎,阮 玲玉心中却气苦万分。 《梅林缘》就在这样令人不愉快的气氛中一天天地拍下去,阮玲玉因常遭张石 川无端斥责心情很不好。不久的一天,朱飞不知是新交了位女朋友还是赌赢了钱, 来到公司后特别兴奋,拍片时的随心所欲和胡言乱语到了令在场的众人膛目结舌的 地步。在一连拍废了十多条胶片后,终于彻底激怒了张石川。张石川迎头给了朱飞 一顿痛骂,话语之难听连挨惯了骂而变得老脸厚皮的朱飞脸上也挂不住了,这一天, 大家不欢而散。 阮玲玉闷闷不乐地回到家中,小玉睡着了,母亲何阿英端上了特地为女儿做的 广式点心,阮玲玉却一点食欲也没有,勉强吃了一块就不再动了。 “怎么啦,有哪儿不舒服吗?今天的戏拍得又不顺吗?”何阿英关切地询问道。 这一年多来,何阿英再也见不到阮玲玉刚拍完《挂名的夫妻》时的快乐的样子了, 尤其是最近这些日子,一直是郁郁寡欢心事重重的。 “还好,只是人感到有些累,歇会儿就会好的。”阮玲玉故作轻松地答道。她 怕母亲为自己担心,平日里只要何阿英问起自己在公司的情形,她总是挑一些好玩 的说给母亲听,而自己所受的委屈则很少讲。其实,何阿英也能从阮玲玉回家后的 神态中猜到几分,女儿既然不说,她也就不强问,以免徒然增加女儿的烦恼。她只 能在生活上更加尽心地照顾好阮玲玉。 阮玲玉走进卧室静静地躺下,张达民成日泡在赌场,已有好几天未见到他的影 子了。她真希望有一个能理解她爱护她为她分忧的丈夫,可张达民实在是不够格, 她的心中充满了孤独感。她领养的小玉刚满周岁,已能哑哑学语蹒跚学步,很是可 爱,使她体会到了一点人生的乐趣,可小玉毕竟太小,还谈不上能为阮玲玉分忧解 愁。阮玲玉细细地回想起今天摄影棚里张石川和朱飞的冲突,她预感到此事恐怕不 会就此了结,朱飞岂是个善罢甘休的人? 这后半截的片子可怎么拍呀。 第二天,阮玲玉准时来公司上班,刚走到摄影棚门口,猛听得棚内有人正在引 颈高歌,侧耳一听,似乎是朱飞的嗓音。这使阮玲玉大感意外,怎么今天太阳从西 边出来了,朱飞竟然能按时来上班,难道昨天张石川一顿痛骂真使他醒悟了不成? 阮玲玉带着几分疑惑走进了摄影棚,定睛一看,果然是朱飞,着一身浅色西装,头 戴礼帽。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在他身后,布景师和剧务们正在准备计划今天要拍 的几场戏的布景和道具。 朱飞见到阮玲玉进来,立即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阮小姐早!阮小姐总是这么 准时上班,真不容易。”他一边说着,一边摘下礼帽,十分夸张地向阮玲玉鞠躬。 陡然间,阮玲玉似乎见到了一个怪物,脸上尽是惊异和不解的表情。她看到摘 下礼帽后的朱飞那一头总是精心梳理得纹丝不乱的漂亮头发不见了,露出了一根头 发也不剩的光光的脑袋。 原来朱飞昨天遭张石川痛骂后心中很不服气,回家后一直耿耿于怀,觉得这回 太丢面子了,得想个办法回敬一下张石川。他想,你张石川不是嫌我浪费你的时间 吗,我就要叫你这部《梅林缘》一两个月内休想再拍。于是他立即跑到理发店,请 理发师给他剃个光头。理发师一眼就认出了这位电影明星,对他的要求大惑不解: “朱先生,你不是开玩笑吧,你现在留的这个发式多神气,做啥要剃个和尚头? 难道朱先生在下部片子里扮和尚不成?”“不瞒你说,还真给你猜中了,我就是要 演和尚才要剃光头的。”朱飞想我做啥要剃光头跟你是没法解释得清的,于是就顺 水推舟地撒了个谎。 “朱先生一贯都是演公子的,这回怎么演起和尚来啦。”理发师一边说着,一 边就动手为朱飞理发,嘴里还在连声说着“可惜,可惜”。也不知是说朱飞的头发 可惜,还是说朱飞演和尚可惜。 理完发,朱飞看着镜中自己的光脑袋,想象着明天张石川和公司的其他人见到 这颗脑袋时将会有怎样的表情,嘴角露出了微笑。他急于要看到想象中的精彩场面, 于是第二天一反常态地早早来到了公司。 当朱飞从阮玲玉的脸上读到了惊讶的表情后,得意地大笑起来。阮玲玉却笑不 出来,她暗自思付:朱飞,你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一点,你是大明星,什么也不用 在乎,可以不把张石川放在眼里,可我们大伙儿恐怕又得跟着你吃苦了。就在朱飞 与阮玲玉讲话的这一刻,又有几位演职员走了进来,他们见到光头朱飞,也都惊得 说不出话来。朱飞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大声地与新进来的人打着招呼,在场的众 人都和阮玲玉一般想法,对朱飞气也不是恨也不是,只能勉强地应付他。 这时棚外一声汽车喇叭响,张石川的专车到了。张石川脚步匆匆地走进了摄影 棚,人声嘈杂的摄影棚顿时鸦雀无声。张石川有些意外,平日只要他走进摄影棚, 大家都会主动围拢到他身边,争着与他打招呼,今天怎么都不做声了?抬头四处一 打量,朱飞那颗光头一下子映入了眼帘,他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一股怒气直冲脑 门。 大家一看张石川愤怒的样子,都以为一场“风暴”即将来临,纷纷后退,只有 朱飞,仍是一付天塌下来也不在乎的神气,不退反进,往张石川跟前又跨了一步。 大家都在等待着一连串恶毒的咒骂从张石川的嘴里迸出来,可张石川沉默半晌,脸 上的怒气渐渐平息,竟心平气和地说出了一番令所有在场的人都吃惊的话来:“朱 飞朱先生,看来你是不想把这部片子拍完了,那好,我就成全你,从今天开始,再 也没有什么《梅林缘》了,这部片子不拍了。 至于你朱先生,从明天起,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你是不用再来明星公司 上班的了。别担心,你的薪水我会派人按月送到你的府上,当然,年底你与公司合 约到期以后,也就不要指望公司会与你续约。”张石川的话无异于告诉朱飞,你被 公司开除了。其实,张石川早就有开除朱飞之意,只是总也下不了决心,朱飞毕竟 深得观众的青睐,而朱飞也是拿准了公司舍不得开除他,才变得越来越放肆,想不 到张石川竟然会牺牲一部拍了一半的片子而痛下决心,当众宣布将他开除。听了张 石川的话,朱飞心中不免生出一点悔意,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若此时他能软语向 张石川道歉悔过,也许还有挽回的余地,但他岂是那种愿意低声认错之人,再说几 年来其他电影公司通过各种关系前来挖他的也不在少数,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于是,他二话没说,掉转脸来,扬长而去。但有一点他没料到,他之告别“明星”, 不是自己主动辞职,而是被开除的,原本他在影坛的名声就不好,再加上被开除, 更是恶名远扬,当年前来挖角的公司,得知他在“明星”的出格举动,都生出了怯 意:既然连“明星”这样的大公司和张石川这样的资深导演都制约不住他的胡来, 那还有哪家公司哪位导演能治得住他呢?因此,当朱飞主动上门去找这些曾热忱欢 迎他加盟的公司谋职时,竟没有一家公司肯长期聘用他。离开“明星”后的朱飞, 落到了只能在一些没有名气的小公司客串一两部影片的地步,心情自然极不舒畅, 早在明星公司时染上的鸦片瘾更加严重,生活逐渐变得潦倒不堪,在30 年代后期 终因吸毒过量而惨死,此乃后话。 张石川在盛怒之下革除朱飞、停拍影片,事后毕竟有些心疼,纵然不为失去一 个对观众极有号召力但品行恶劣的演员而可惜,那部停拍的《梅林缘》却已花去了 公司不少钱财和自己的许多精力,终究使他心头之气难平。这股怒气又不可避免地 转发到作为《梅林缘》的另一位主角阮玲玉的身上,阮玲玉虽然没遭被开除的厄运, 但却受到了令一个演员最难接受的冷遇——从1928 年夏季开始,张石川不再让她 在公司的任何一部影片中担任任何角色,她整个被“冷藏”了起来。她在“明星” 的处境变得极为难堪,据龚稼农回忆,阮玲玉在明星公司的最后几个月中,“未进 摄影棚一步,每月薪水均托剧务代领送到家里,其在‘明星’的处境就可想而知了”。 [1]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