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病 阮玲玉在事业上取得空前成功的同时,个人生活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随着阮玲玉的名声一天大似一天,张达民无赖的程度也在不停地升级。 前面曾经说到阮玲玉自北平拍《故都春梦》外景刚回到上海,就被张达民逼要 去了身上仅有的三百元钱,还了赌债。可是没过几天,他耐不住赌瘾,借了钱又下 了赌场,这回手气不错,赢回了上百元钱,然而没过两天,就又输得两手空空了。 忍了几天后,再次开口问阮玲玉要钱,他把那个说了多少遍的借口毫不害羞地原封 不动地又说了出来。 阮玲玉当然不会再相信他,并忍不住揭穿了他的老底:“你哪里是拿钱去做生 意,分明是拿出去赌,你还在外面欠下了赌债,前些日子刚给你的三百元就是去还 赌债的吧!”张达民一听此言,知道何阿英事后还是把他的劣迹告诉了阮玲玉,不 由得恼羞成怒,冲上前去,照着何阿英劈头盖脸就是几个耳光,嘴里还在骂道: “我就知道是你这个老东西在背后嚼舌头,我让你再嚼,看我不打死你这个老 东西!”何阿英哭着跑回了自己的房里。 这一幕就发生在阮玲玉的面前,她甚至来不及反应,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张达民 竟敢当着她的面痛打她的母亲,她气得用手指着张达民:“你…… 你……”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于是她转身向母亲的房间走去。 张达民一个箭步跨了过来拦住了去路:“怎么,我说得不对吗?难道不是她在 你面前说我的坏话吗?”阮玲玉此时心中气苦万分,想当初自己决意嫁给张达民时, 还曾指望靠上他可让前半生吃尽辛苦的母亲安度晚年,谁料到他不仅不能挣钱来承 担起对家庭应负的责任,相反还要向自己伸手要钱去挥霍,今天竟然当着自己的面 作出如此恶劣的行径来。至此,阮玲玉心中已十分明白:以前也曾与张达民一次次 地争吵,明知,没有多少可能,但心中总还抱有一线希望,指望他有朝一日能改邪 归正,而从今天开始她和张达民再也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她渐渐地冷静下来,对着拦在面前的张达民冷冷地说道: “我母亲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就算是吧,”张达民见抵赖不过,索性耍 起了无赖,“大男人偶尔赌个一两回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轮得着她来管吗?” “你若用自己挣来的钱去赌,不要说是赌,任你干什么,我们自然不会管你。可你 ……”张达民自知自己理屈,没容阮玲玉把话说完即抢过话头:“好,好,好,今 后只要她不再来管我,我就不打她,这总好了吧?怎么说,你今天倒底肯不肯给我 钱?”“不是我不肯给,”阮玲玉真想一口拒绝,但不知道这样会使张达民再做出 什么出格的举动来,见张达民已答应不再打何阿英,也就把口气放软了一点,“我 仅有的三百元钱已经给了你,公司这个月的薪水还没发,我哪来钱给你。”“没有 现钱,给东西也行。”张达民眼珠一转,“你去北平拍外景时不是买了件皮大衣吗, 现在天气暖和了,反正也穿不着,拿去当了不就是钱吗?”阮玲玉想不到张达民竟 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看来今天他是要纠缠到底,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了,只得依了 他。后来,阮玲玉曾把当时的情形向记者诉说:“他竟当我的面打起我的母亲来了, 你说这还成什么呢?到这时,我俩的感情就无法再弥补了。但是,他是什么都会做 的。他会恐吓,他会闹,他要起赌博的本钱来,眼见我把衣饰当了凑钱给他,他也 不叫一声可惜。你想,我还有什么办法呢?”[6] 阮玲玉在对张达民的态度上始终 强硬不起来,一方面是因为她生性比较软弱,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极不愿意使自己 的私事成为报纸尤其是一些不负责任的小报热衷的话题。随着她在“联华”最初几 部影片的公映,她的名声一天比一天大,也就越发引起这些被称为“舆论”的报纸 的关注,她已经看了太多的明星是怎样被这些所谓的“舆论”损毁的,对自己名誉 看得极重的她不愿意步他们的后尘,因此,尽管她已明白她与张达民的感情“无法 再弥补了”,但仍然只能迁就于他。就这样,他俩磕磕碰碰地又过了一年。 转眼到了1931 年的春天,张达民见阮玲玉已在“联华”扎下了比较深厚的根 基,在影坛的名声也已与稳坐明星公司头把交椅的胡蝶并驾齐趋,心中不免有些发 毛,担心阮玲玉终有一天会弃他而去,而且在上一年,由于阮玲玉的坚持,他们已 从张达民名下的鸿庆坊的房子里搬了出来,住到了海格路大胜胡同。心虚的张达民 更加紧了对阮玲玉的纠缠,甚至常趁阮玲玉拍片之时到摄影棚去闹,阮玲玉已疲于 应付。 3 月初的一天,阮玲玉下班刚回到家中,张达民又伸手要钱,阮玲玉好言相劝 :“你再这样胡闹,我真的不能再给你钱了。”张达民闻言呵呵冷笑几声,从西服 口袋里掏出一张当天的报纸,“你不妨先看看这条新闻再说这样的狠话不迟。”阮 玲玉接过报纸一看,只见报纸的大幅标题赫然写着:“电影明星胡蝶诉未婚夫林雪 怀无故解约案今日开庭,千余旁听者挤破法院门厅”。阮玲玉不由得愣住了,胡蝶 与林雪怀关系破裂她也是最近才听说的,但他俩失和她是知道的。林雪怀一直靠胡 蝶资助,勉强支撑着他的点心店,胡蝶见林雪怀并无经商才能,老是这样赔下去不 行,乃自己出资开设了一家胡蝶公司,由自己的父亲胡少贡当经理,并让林雪怀关 了点心店来胡蝶公司当雇员。林雪怀自然不高兴,但又不得不如此,到胡蝶公司不 久,原本生活比较检点的他开始放纵自己。胡蝶也看出林雪怀的不满,为了安慰他, 胡蝶特地为林雪怀买了一辆小轿车,供他专用,林雪怀却开了这辆车来往于歌场赌 馆,输了钱就问胡蝶要,变得与张达民也没什么两样。胡蝶闻知林雪怀的种种劣迹 后,觉得长此以往也不是个办法,遂不再给林雪怀钱。断了赌本后的林雪怀恼怒异 常,为了要挟胡蝶,他请出了上海著名的鄂森等两位律师,致信胡蝶,声言胡蝶行 为不检,要和胡蝶解除婚约。他的如意算盘是,作为电影明星的胡蝶,是传媒尤其 是一些专登名人隐私的小报关注的焦点人物,她一定不敢弄出被未婚夫“休”掉的 新闻来毁了自己的名声,只好乖乖地掏钱供他挥霍。 不想胡蝶不吃他这一套,干脆也请了位叫做詹纪凤的名律师,先到法院去告了 林雪怀无故解约,并要求法院判决准予解除婚约、林雪怀归还欠胡蝶的财产和给予 胡蝶精神赔偿。1931 年2 月28 日,此案在上海第一特区法院开庭,此前新闻界 已将此案炒得沸沸扬扬,当日到庭旁听的竟有上千人。张达民拿回来的报纸上说的 就是这天法庭的“盛况”。 阮玲玉低头细读这篇报道,方知胡蝶在法庭上经历的种种难堪,法官和林雪怀 的律师提出的许多涉及个人隐私的提问,胡蝶不得不一一作答,旁听者犹如看戏一 般看得十分开心。更要命的是这种婚姻诉讼由于双方当事人各执一词,法官很难判 断,第一天的庭审,什么结论也没能做出,在法官宣布下次再审后闭庭。报纸预测, 这场官司将旷日持久地拖延下去,好戏还在后头。看着看着,阮玲玉不由得为好友 胡蝶捏了一把汗。 张达民在一旁察言观色,见阮玲玉脸上露出了担忧之色,暗自得意,“怎么样, 来劲吧?还有比这个更精彩的,街头的许多小报关于胡蝶情史风波的描写那才叫绝, 我是在赌……哦,不,我是在一个朋友那里看到的,可惜我出去晚了一步,没能买 到,要不就能给你欣赏欣赏了。”“我不要看,你别拿回来。”阮玲玉连忙摇头。 “那有什么,其实胡蝶那点事远没有咱俩的事精彩,要不要我把你16岁上就嫁 给我的详细经过说给这些小报记者听听,我保证,那一准能卖个好价钱。”阮玲玉 闻言大惊失色,“你千万不要胡闹,那样可把我给毁了。”“我知道你爱面子,我 不是被你逼绝了,也不想这么干。”“我逼你? 这从何说起?”阮玲玉被张达民说急了,她唯恐张达民真的这样做,只得让步, “你要钱的事,给我两天时间,让我来想办法,好吗?”“好吧,今天就依你,给 你两天时间,可我有言在先,只是两天,不然,你就等着看报纸吧!”当晚,阮玲 玉为此事愁得一夜没合眼,思来想去,只有设法为张达民谋一份既体面,又能赚钱 且不需化什么气力的事情做做,让他有份固定工作和收入,也许还能让他收敛一些, 也不会老是缠着自己要钱。 第二天,阮玲玉直接去找了罗明佑,请他为张达民在公司安排个职务。 罗明佑对张达民并不了解,但看在阮玲玉的面上,不便拒绝,他想了想,告诉 阮玲玉,公司的光华戏院正缺一位经理,若张先生愿意屈就的话,公司可以支付120 元的月薪。阮玲玉连声称谢,她想,对张达民这种一无所长的人来说,再也找不到 比这更好的职务了,而且月薪可谓不低,公司的一般演员每个月才只几十元的薪水。 当天下班回到家中,阮玲玉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张达民,张达民听了之后, 也显得很高兴,“请我当经理,这还说得过去,不过要是太累人我可是要辞职不干 的。”于是张达民当上了戏院经理,这也是他平生第一次有了个正经工作。 张达民当上经理后,阮玲玉总算是有了一段稍微平静的时日。她暗自庆幸,没 有像胡蝶那样备受法庭和小报的折磨。胡蝶在经过了第一次开庭之后不久,3 月20 日又第二次出庭。此日大雾迷漫,但仍挡不住旁听者潮水般地涌向特区法院。一大 早,法院门外,“已见人影憧憧,青年男女陆续赴院,此辈旁听者,多因前次开庭, 未曾占得一席地,故此番提早前去,以期捷足先登。”[7] 法院仍比戏院还要热闹。 此次庭审仍因证据不足,未能判决。至7 月3 日,此案第三次开庭,时天已大热, 旁听者们依然踊跃,“男女麇集,汗流浃背,不以为苦,反以为乐”。[8] 此次庭 审终于将基本事实审理清楚,一个星期后的7 月11 日,法庭进行了判决,准予解 除婚约,被告林雪怀需偿还欠原告胡蝶的借款千余元,但胡蝶要林雪怀给予精神赔 偿的请求法庭不予支持。正当胡蝶为拖了半年之久的官司有了结果而松了口气的时 候,林雪怀却不服判决提起上诉,胡蝶的罪还没受完。 这半年来,阮玲玉始终关注着这场被报纸称为“雪蝶解约案”的诉讼,对胡蝶 能否咬紧牙关挺过来也十分担忧。在一些影星们常出席的社交场所,也不见胡蝶的 身影。阮玲玉曾专门登门去看望过胡蝶,胡蝶与她谈起这桩恼人的诉讼来颇有悔意 ——不是懊悔与林雪怀解约,而是悔不该采用打官司这种比较极端的方式。胡蝶谈 起在法庭上的尴尬和对小报记者的怨恨,真是满腹苦水。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 既已选择了这一方式,也只有奉陪到底了。 胡蝶的韧劲令阮玲玉很是佩服,她真不能想象若换了自己该如何应付。当传来 此案一审的判决结果时,阮玲玉也为胡蝶松了一口气。 此后不久的一天晚上,在一个朋友聚会的晚会上,阮玲玉终于看到了在这种场 合久违了的胡蝶。阮玲玉笑着与胡蝶打招呼,方知胡蝶是被其堂妹也是影星的胡珊 硬拉出来散心的。当一曲终了,阮玲玉回到座位上来的时候,看到胡蝶正在与一位 身材颀长的男青年交谈着,看得出来,他俩谈得颇为投机,愉快的笑容又回到了半 年来一直愁眉不展的胡蝶的脸上。这位名叫潘有声的男青年是一家洋行的普通职员, 这是他和胡蝶首次邂逅相逢,后来他成了胡蝶与林雪怀分手后的第二位恋人,当然, 他们以未婚夫妻的身份出现在社交场合,那是三年后的事了。1931 年余下的时间 里,胡蝶仍然陷在解约的官司中,经过10 月19 日和11 月25 日的两次庭审, 江苏高等法院第二分院到12 月2 日终于作出了驳回上诉的判决,至此,历时一年 之久且为各报炒得滚烫的“雪蝶解约案”总算尘埃落定。胡蝶的这场旷日持久的官 司给阮玲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也构成了她日后视打官司为畏途的一个原因。 从1929 年底到1931 年底这两年时间里,阮玲玉共为联华公司主演了六部影 片(不包括并未正式公映的《自杀合同》),就数量而言,与当时的著名影星相比 并不十分突出,但就影片的思想、艺术品位和她在影片中所表现出来的才华而言, 在当时的中国影坛可以说已没有哪一位影星可以比得上她,她也由此而走向了一生 中最辉煌的年代。 注释: [1][2]孙瑜:《银海泛舟》,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 年,第66 页。 [3] 《联华第一篇宣言》,载《联华年鉴》1934—1935 年。 [4] 《联华的宗旨及工作》,载《联华年鉴》1934—1935 年。 [5] “联华三厂”初名为六厂,因在北平设立的三厂仅出一片即告停业,拟在 四川建立的四厂未建成,上海影戏公司又于1932 年末退出“联华”,故后更名为 三厂。 [6] 《近世中国十大社会新闻》,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 年,第404 —405 页。 [7][8]《申报》1931 年3 月21 日,7 月4 日。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