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 在经历了由1932 年秋《三个摩登女性》到1934 年春《香雪海》等数部优秀 影片的拍摄,阮玲玉的表演艺术已达到了近乎完美的境地,正是在这时,她拍出了 她的表演生涯中的巅峰之作——《神女》。她在该片中的精彩表演,历久弥新,至 今仍不失光彩。 令人惊异的是《神女》这部中国电影史上的经典之作的导演吴永刚却是一位初 次执导影片的导演,该片是他导演的处女作,但只要细看一下吴永刚此前的经历, 对他能如此的出手不凡也就毫不奇怪了。 吴永刚,江苏吴县人,1907 年生于一个知识分子之家,在上海读小学时就是 一个电影迷,中学就读于开封圣安德烈中学,学生时代,读书成癖,对中外文学名 著更是爱不释手。1925 年因参加学潮而被教会学校开除,在家庭上下一片反对声 中,毅然踏上从影道路,来到上海,在百合公司当了一名美工练习生,时年仅18 岁。在百合公司,吴永刚一面像打杂一样什么活都干,一面悉心钻研电影艺术和技 术,观察导演拍片和观摩外国影片,“在书本中追求认识世界,也在大量影片中扩 大了视野,获得许多感性知识”。 然而不久之后,吴永刚迫于家庭的压力,考进了商务印刷所图画部当练习生。 时值大革命年代,目睹了革命由高潮至失败,广泛地接触了畸型发展的上海社会, 怀着个人奋斗的意志,吴永刚下决心选择电影工作作为终身职业,再度踏进了大中 华百合公司,担任美工助理。其时他除美工外,还经手各种工作,大大丰富了业务 知识。吴永刚刻苦求学的精神得到了名导演史东山的赏识,应其邀,为史东山导演 的几部影片做场记,史东山的导演技巧、工作方式给吴永刚留下深刻印象,他学到 了很多东西。 1928 年,吴永刚离开了“大中华百合”,经友人介绍,进入“天一”任布景 师,同时考入上海美专西洋画系学习绘画。“天一”的出品制作粗糙,格调不高, 使吴永刚苦闷彷徨,大有“长夜漫漫何时旦”之感,1931 年夏,终于退出“天一”。 不久吴永刚加入“联华”,仍当美工师,参加了《三个摩登女性》等片的拍摄,与 田汉等左翼文艺工作者有了较多接触,在思想上受到很大启发,从而萌生了要自己 编导一部影片的想法,《神女》的剧本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问世的。由此足见,吴 永刚虽然首次编导影片,但他已经在电影界摸爬滚打了十年,积十年之功于一片, 其成功并不是偶然的。 《神女》的剧本虽然是吴永刚进入“联华”后才动手编写的,但这个题材已在 他的脑海中孕育了多时,可以追溯到他在“天一”当布景师的时候。 从天一公司到美术专科学校有一段路程,每天都要乘坐电车往返。在电车上, 我常常看到一些孤苦无靠的妇女,在昏暗的街道上游荡。她们在做什么呢?开始我 还不清楚,后来看了她们抹了粉脂,强打笑脸,到处拉客的情景,才恍然大悟。原 来,她们是一些为了生活被迫出卖自己肉体的“暗娼”。 这是多么悲惨的景像啊。每当看到这种场面,我的心都十分激愤。我同情这些 不幸的妇女,憎恨那个黑暗的社会。我不满,我苦闷,我要呐喊!但是,我当时毕 竟还只是个软弱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缺乏起来革命的勇气和力量。于是就想借 助自己的画笔来反映一点人民的痛苦生活。我想画一幅油画,画面都已构思好了: 一盏昏暗的街灯下,站着一个抹了口红、胭脂,面带愁容的妇女……。后来这幅画 没有完成,但是,这个悲苦的妇女形象却一直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海中。[12]当吴 永刚进入“联华”后并试图编导一部影片时,“原先在心头印刻了几年的悲惨的妓 女影子又开始活动起来。我想,如果能通过具体的银幕形象来倾诉广大妇女的不幸 和被迫害,那么,对这个黑暗社会也是一种批判和控诉。在这种思想驱使下,我便 开始了编写剧本《神女》的工作。”《神女》的故事发生在上海。一个灰蒙蒙的黄 昏,年轻柔美的少妇阮嫂哄着了孩子,对镜梳妆一番,走出屋去。热闹的南京路, 霓虹灯闪烁,阮嫂在路边人行道上徘徊,不时抽口香烟,同时注视着街上的行人。 街上有一圈人在围着看两个人吵架,一个胖子打倒了瘦子,做然而去,经过阮嫂身 边时,胖子挑逗地一笑。不一会,阮嫂来到了另一条街上,一个中年男人打量着她,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阮嫂跟他走了。第二天早晨,阮嫂有气无力地回到家中,看 着醒来的孩子,脸上露出了笑容,一夜的屈辱彷佛都过去了。 又是一个夜晚。阮嫂仍在街头卖笑。突然,警察在街头抓起了私娼,人群四散 奔跑,阮嫂也急匆匆地跑进一个弄堂,警察在她身后追寻。阮嫂情急之下,推开一 扇虚掩的屋门,躲了进去。 阮嫂在房内惊魂未定,突然发现床上躺着的就是那天见着的流氓胖子。 此人名叫章老大,当他听阮嫂说着街上发生的事后,不怀好意的笑了笑。这时 警察敲响了屋门,章老大打发走了警察,回头对阮嫂说:“你该怎么谢我呢?”阮 嫂知道他的目的,虽然感到无奈,但又不能拒绝这种“职业”要求,也就在床边坐 下,吸起了香烟…… 章老大自这晚之后,脑海里不时想起阮嫂美丽的面容。一天,他带着几个小兄 弟找到了阮嫂的家。阮嫂见他们进来,不觉一怔,但又不得不笑脸相迎。从此,阮 嫂被章老大霸占了,阮嫂的家也成了他经常出入的地方。 阮嫂天天晚上出动,卖身得来的钱都放进了抽屉。章老大知道了,动手从抽屉 里拿走这些钱去赌博。阮嫂上前阻止,但被章老大推到了一边。章老大走后,阮嫂 决定带着孩子避居到别的地方去。然而,她几次搬家,都很快就被章老大找到了, 章老大以拐走她的孩子相威胁,阮嫂为了孩子,只得屈服于章老大的淫威,成为一 个驯服的羔羊。 阮嫂的孩子小宝一天天长大了,他与弄堂里的孩子一起玩耍,但有人却说着闲 话,让其他孩子不要跟小宝玩。小宝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回家问妈妈为什么。阮 嫂无法回答,满腹心事。等孩子上床睡着后,阮嫂又走出门去。 弄堂里的人指指点点,阮嫂只顾向前走去。 清晨,阮嫂回到家。她把卖身钱塞进墙洞里。章老大进来了,向她要钱去赌, 阮嫂说没有挣到钱。她心中在想:孩子被人骂为贱种,一定要让他脱离这种环境, 让他受教育。 阮嫂的孩子长大了。她带他去学校报名。教师问家长做什么职业,阮嫂一时无 言,只好说孩子爸爸死了。 孩子上学了,这对阮嫂是莫大的安慰,每当放学回家,小宝都要把学校里的新 鲜事讲给阮嫂听。章老大对此很不以为然。阮嫂天天陪着孩子一起读书,复习功课, 母子俩有说有笑。 一天,在校园里,阮嫂的孩子与几个同学在玩。一个同学走过来说小宝是贱种, 叫其他孩子别跟他玩。小宝觉得委屈,一个人孤零零地站了很久。 章老大在外赌钱又输了。他向阮嫂要钱,阮嫂不理,章老大发怒。 学校大礼堂里,张灯结彩,气氛热烈,正在举行家长会。小宝也上台表演,他 唱了一支歌,得到全场鼓掌,阮嫂也很高兴。离阮嫂不远处,坐着弄堂里的老太, 她对几个学生家长说:“你们知道坐在那儿的女人是干什么的?”几个人听了,交 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校长办公室里,校长正看着几封家长来信。这些信里说小宝是贱种,反对他继 续在校读书,以免损坏学校名声。校长放下来信来到教室,见几个学生在做小动作, 倒是小宝在认真听讲。校长思考着。 校长来阮嫂家家访。阮嫂见校长来了,感到意外。校长看着屋内的陈设,尤其 是两件花哨的旗袍,要求和阮嫂单独谈谈。阮嫂让小宝到外面去玩,自己则如实地 对校长说了一切,校长说:“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为着学校的名誉起见,不得不令 这孩子退学。”阮嫂非常难过,她对校长说:“不错,我的确是像他们所说的,我 为的是要吃饭,我不要脸的活着,都是为了这孩子,他就是我的命。我是孩子的母 亲,难道我要他学好都不许吗?我把卖身体得来的钱,给他读书,为的是要使他做 一个好人,我的孩子为什么不配读书?”说完,伤心地大哭起来。 门外的小宝听见妈妈的哭声跑了进来,也哭了起来。校长同情地看着母子二人, 说:“我很惭愧,我不能开除一个像你这样的母亲的孩子。”校长走了,一切恢复 了平静。 一天章老大见阮嫂家中无人,便四处翻找,终于在墙洞里找到了阮嫂藏的钱, 他便拿去赌了。学校的校董会上,校长坚持让小宝继续就学的意见被校董否决了, 校长愤而辞职,小宝也收到了退学通知书。 阮嫂知道孩子不能再读书了,默默无言。她对孩子说:“这些人容不下我们, 我们离开这里,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阮嫂到墙洞里取钱,发现钱全没有 了,她立即冲出门去找章老大。在一家赌场里,章老大已把阮嫂的钱全部输光了。 他见到阮嫂,把她带到一间屋里,一副无赖模样。俩人扭打起来。阮嫂愤怒已极, 顺手拿起一个酒瓶,向着章老大狠狠砸去。隔壁赌徒们听见响动,过来一看,发现 章老大已倒在地上死了。 阮嫂被带进了法院,被判了十二年刑。她哭喊着,要看孩子。校长看见了报上 的消息,特意来探监,告诉阮嫂孩子在教养院里。阮嫂哭了,说:“孩子有我这样 的母亲,被人看不起,你就告诉他,他的母亲已经死了。”校长安慰了阮嫂,心情 沉重地离去。阮嫂望着校长离去的背影,脸上交织着对未来的期望和绝望。 《神女》是吴永刚的第一个剧本。虽然他已有了在电影界十年工作的经历,熟 悉了导演工作,剧本也得到同事的好评,但老板毕竟要考虑赚钱的问题,经过吴永 刚的反复争取,老板才同意投拍此片,吴永刚得到了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 吴永刚筹拍《神女》时,对于谁来演女主角,很费了一番心思。可以说,这部 影片的戏大半是女主角一人的,只要女主角演好了,戏也就成功了,显然,由阮玲 玉来演女主角是最合适的。不过,吴永刚当时还是无名之辈,他对能否请来阮玲玉 并无把握,因而顾虑重重,既怕请不动阮玲玉,也怕拍不好影响阮玲玉的声誉。他 试着把剧本先请阮玲玉看看,“事实却证明我的顾虑是多余的。阮玲玉看过剧本后, 不仅没有拒绝邀请,反而热情地说:‘没关系,让我来演好了。’她如此痛快地接 受了这个角色,使我对拍好《神女》增加了勇气和信心。”[13]演员确定后,吴永 刚又对剧本作了详细的分析和研究,对剧中人物和场景作了细致的设计和安排,在 镜头处理上力求创新,不落俗套。 在拍摄《神女》以前,吴永刚已经欣赏过阮玲玉演的影片,并对她的表演才华 很是折服,但《神女》开拍后,亲眼目睹了阮玲玉的表演,吴永刚对阮玲玉“惊人 的表演天赋和娴熟的演技”还是大大地惊异了一番。 《神女》使阮玲玉的表演艺术达到了高峰。在全片表演中,阮玲玉简洁、含蓄 的表演风格得到了充分展示。妓女这样的角色,过分则油滑,过浅则无味。阮玲玉 演来却游刃有余,舒缓自如。也许,阮玲玉的出身和经历,使她对被欺凌的妇女有 着深切的同情和理解,也就在表演上更易把握。最令人称道的是阮玲玉在片中眼神 的运用,几乎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如她买玩具后回家路上的兴奋,进家后发现 孩子不见时的惊慌,答应流氓要挟后的无奈,再见孩子时的欣慰,都通过细致入微 的眼神表现了出来,而不是依靠夸张的形体动作。这也是阮玲玉区别于当时众多女 演员的最大长处。 与郑君里的看法相同,吴永刚也认为阮玲玉具有一种迅速进入角色的特殊本领, 郑君里称之为“直觉”,吴永刚则喻之为“感光最快的底片”。 ……她(指阮玲玉——引者注)有着非常敏捷的感应力,如同一张感光最快的 底片,反应力非常快,犹(尤)其是她对于工作的严肃,一丝不苟的态度,值得使 人感动的,在她的过去的作品中,她曾经饰过多种人物,她非但能摹拟像各种人物 的典型,并且能深深地抓住了剧中人的个性,她能控制她的情感,使她的表情和动 作,转变的顺序的节奏恰到好处,她对于工作是聪明而诚恳,待人接物使人感到像 是一团和熙(煦)的春风。[14]半个世纪后,吴永刚在他的回忆录中忆及《神女》 的拍摄情形时,再次强调了阮玲玉的这个特点: 我称阮玲玉是感光敏锐的“快片”,无论有什么要求,只要向她提出,她都能 马上表现出来,而且演得那样贴切、准确,恰如其份。有时候我对角色的想象和要 求还不如她体验的细腻和深刻。在拍片时,她的感情不受外界干扰,表达得始终是 那么流畅、逼真,犹如自来水的龙头一样,说开就开,说关就关。 吴永刚还特地谈到了下面这个事例: 拍摄监狱离别戏的那天,恰好阮玲玉的一些广东老乡来看她拍片,大家谈天说 地,热闹得很。拍摄现场的气氛与剧情规定相去甚远,这场戏表现的是女主角被判 刑后,即将与亲骨肉分离而被送时牢房进的情景,气氛压抑而伤感,女主角既要表 达出悲伤,又要表现出内心的愤懑,表演难度很大。 吴永刚见开拍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便对阮玲玉说:“阿阮,我们来拍这镜头 好吗?”“好的。”阮玲玉一边答应,一边从她的老乡们身边走到场景前。 吴永刚担心她一时进入不了规定情境,想让她安静一会,酝酿情绪。不想阮玲 玉却要求马上开始。只见她在铁栏前稍稍静了一下,马上就进入了角色,感情是那 么真挚,眼泪是那么自然,所有在场的人都被她打动了。 1934 年12 月,《神女》与观众见面了。该片得到了各方好评与观众喜爱, 被称为是当年最好的国产片之一,有的影评称之为“中国影坛奇异的收获”。随着 岁月的流逝,该片的艺术成就越来越为后人所重视,该片既是阮玲玉从影历史上的 巅峰之作,亦是中国电影史上不可多得的佳作,直到1995年中国电影诞生九十周年 之际,《神女》仍被评为九十年来十大国产佳片之一。 左翼电影兴起后,阮玲玉拍了近十部影片,多数是主题进步向上、编导认真创 新之作,从而也使阮玲玉的表演潜能得到充分的发挥,步入她表演生涯的黄金时代。 然而,就在她向着更高目标迈进之时,一场风暴袭来,最终毁灭了阮玲玉这位中国 电影史上罕见的天才。 注释: [1] 孙瑜:《怀念阮玲玉》,载《中国电影》1957 年2 月号。[2] 黎莉莉: 《阮玲玉二三事》,载《中国电影》1957 年2 月号。[3] 孙瑜:《银海泛舟 》,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 年,第103 —104 页。[4] 蔡叔声(夏衍的笔名): 《看了致孙瑜先生》,载《申报》1933 年10 月10 日“本埠增刊·电影专刊”。 [5] 柯灵:《孙瑜和他的》,载《晨报》1933 年10 月“每日电影”。 [6] 费穆:《的导演者言》,载《联华画报》第三卷第四期,1934年1 月21 日出版。 [7] 黑星:《人生》,载《晨报》1934 年2 月4 日。 [8][9]郑君里:《阮玲玉和她的表演艺术》,载《中国电影》1957 年2 月号。 [10][11]缪森:《香雪海》,载《三十年代中国电影评论文选》,第411 页。 [12][13]吴永刚:《我的探索和追求》,中国电影出版社,1986 年,第130 页,第131 页。 [14]费穆、吴永刚等:《纪念阮玲玉女士周年祭》,载《联华画报》第七卷第 五期,“阮玲玉女士逝世周年纪念号”,1936 年3 月1 日出版。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