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徒弟——大山 大山是第一个向我学相声的外国人。他可能不是最早进入中国相声宗谱的外国 人,但他是在中国、甚至世界上进入中国相声宗谱最有影响的外国人。 有人知道我会讲几句英文,他们问我:“您能用英语说相声吗?”我反过来问 他们:“您会说中国话吗?”他们回答:“会!”我问:“您会说相声吗?”他们 说:“不会。”我告诉他们:“会说中国话的人逾十亿,会讲相声的寥寥无几,我 会那么几句英语,怎么能会说英语相声呢?”他们点点头,觉着有道理。 但他们又问:“那大山怎么会说相声呢?”对呀,大山是一个外国人,开始在 电视上出现的时候,他那几句中国话,实在不敢让我恭维。一句“玉兰——”,一 句“开门——呀”,让中国人个个捧腹。这句话,要是换任何一家中国人的孩子的 嘴里说出来,您准得瞪眼睛斥责:“怎么说话呢?没吃饱呀?那是人声吗?”可是 大山的洋腔、洋调,大家都乐了,因为他是洋人。中国人为他的生硬捧腹,为他的 拙稚捧腹。 可也就是几年的工夫,他那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也可以说一口地道的北京话, 让中国人折服了。大家从开始觉得好玩,到能够接受他一本正经地在舞台上、在电 视台上的表演,这是个过程,是大山自己完善自己的过程,是中国的观众对他艺术 表现认识的过程。 在我开始收大山当徒弟传到我的师爷侯宝林先生的耳中时,他不无责备地说: “别弄‘洋闹儿’,相声是门艺术,不能老‘炒新闻’。”几年以后,在上海国际 相声表演邀请赛中,他拉着大山的手对给他们摄影的记者说:“这是姜昆的徒弟, 姜昆是我的徒孙。”我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偷偷地笑了。 我知道像一个大画家,看一个小孩子涂鸦的画儿,对孩子的家长恭维说“这孩 子画得不错,嗯,将来是个大画家”一样,这句话要是换一个全国的儿童评奖的场 合,大画家的这句话,可是举足轻重,他不会轻易说出的。 大山被我们的祖师爷侯宝林先生承认了,我松了一口气。 我从接受大山当徒弟那天起,就坚信我的这个洋弟子是会成功的。因为我了解 大山,他喜欢中国的相声,不是一时的兴趣,也不是一时的凑热闹,献身于中国文 化的传播和交流,已经是他一生的奋斗目标。为了这个目标,他做了许许多多的事 情,也遇到了许许多多的障碍。为了投身于他喜欢的中国的文化事业,他流过汗水, 也流过了泪水,这两股水汇在了一起,产生了酸、甜、苦、辣的味道,这股水儿我 是没尝过,全让大山一人享受了,他能把这味道说得更清楚。但,我是他的老师, 我目睹了他品尝这水儿的一幕又一幕。我讲讲,您听听,也许咂摸咂摸嘴,能用脑 子品出味儿呢! 1989 年的元旦晚会。 加拿大留学生大山与巴西的留学生星海合演了一个小品——《夜归》。 在拍摄电视以前,北京大学留学生办公室的王文泉老师把大山介绍给我,我记 住了他的中文名字——陆世伟。这个名字译自于大山的英文名字——MarkRoswill ——(马克·陆世伟)。但遗憾的是,很少中国人记住这个名字,因为他演的“许 大山”这个角色一下子被亿万观众所知道,并且喜爱了。 而大山这个名字太中国化了,太让人容易接受了。这两个字加起来才六画,而 陆世伟第一个字儿的笔画就有八画儿,为什么放着河水不洗船,守着老婆打光棍儿 呢? 大山,比“二柱子”、“三狗子”雅,比“建华”、“富民”俗,一听就记得 住。 关于这个名字还有个小插曲。这个名字来自于北大留学生食堂的一位厨师,他 的名字叫许大山。因为大家都觉得这个名字好听,所以编《夜归》这个剧本的作者 就用了许大山这个名字。在大山出名的一两年内,厨师许大山接到了全国像雪片一 样多的来信,当然这些信全不是给他的,是给在他食堂里吃饭的另一个大山的,他 一直当了一年多的“义务邮递员”。 就是在这年晚会上,负责留学生工作的北大王文泉老师和我说:“陆世伟一直 想在中国找个学语言的老师,我问他喜欢谁,他说我想拜姜昆为老师,不知道姜老 师同意不同意。我告诉他给问问,今天向您征求一下意见。”对于我来说,这个要 求很突然。我有十几个学生,大部分是专业相声演员。像通过西安市说唱团团长李 天成介绍的两位,济南军区文工团的两位,说唱团里有一位。可外国人要学中国的 相声,多多少少让人感觉到“炒新闻”、“耍洋闹儿”的味道。 我问王老师:“拜师的问题可是大问题,我们中国人可讲究‘师徒如父子’, 外国人受得了吗?”王老师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拿出他认为可以的条件说服我: “陆世伟这个学生不是一般的学生,他特别喜欢中国文化,尤其是喜欢典型的具有 代表性的文化。我告诉他,学中国话要是能听懂中国的相声,那就算地道了。 他就向我表示一定要学中国的相声,而且,他找人打听,看报纸报道和介绍相 声艺术的文章,还买录音带听,最后,他表示了愿意拜您为师的愿望,我希望把这 个事撮合成。”我想了半天,告诉王老师:“我考虑考虑吧!”我们相声界收徒是 个大事。 相声没有专门的学院,拜了一个老师能证明自己有了被承认的“专业文凭”。 我1977 年跟马季老师学艺,但是从来没有正式拜过师,所以为了证明属于“正宗”、 “专科”,在从艺十五年以后,特地在苏州举办的“马季弟子谢师会”上补办了这 个手续,从此而“名正言顺”地成为中国相声的第八代传人。 收徒还有个影响问题,如果为了“猎奇”或是“炒新闻”,对于我来讲没有这 个必要,我应该算是在中国的电视上红得发紫的人,再给自己炒什么新闻,由紫变 黑那就得不偿失了。再说我的性格也不允许我那么干。 我要收徒,主要收个货真价实,不是一时兴趣、凑热闹,收真正能在相声事业 上干点事的人。尤其是外国人,我更得注意这点,我不能让人指脊梁骨说三道四。 元旦晚会演的节目火爆极了,大山一下子被中国观众所喜爱,我看他自己也乐 滋滋的。 我问大山:“听说你想学相声,是吗?”大山点点头,用不太熟练的中国话说 :“我喜欢相声,想跟您学习,不知您愿意吗?”我也点点头,不置可否。 我还问:“你说过相声吗?”“还没有,以后我想练一段儿。”“你干嘛非跟 我学?”“他们给我介绍的,我把关于您的报纸都剪下来贴墙上了,而且还学习了 您的相声录音带。”“听得懂吗?”“不懂。像我这次演的《夜归》,我一说‘我 的气管炎又犯了’,大家伙就乐起没完,我不知道为什么?”“气管炎是妻管严的 谐音,你懂吗?”他琢磨了半天,摇摇头:“不懂!”他把中国人逗得哈哈大笑, 可不知道是为什么,应了中国人那句话:哭了半天不知是谁的坟头。 我估计我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谐音是怎么一回事,就匆匆地结束了和他的谈 话。 我对他印象挺好的,他的态度很真诚,从谈吐中可以看出他也很纯朴。 不过这时候,我还没何下决心收他为徒。我和我的爱人李静民说了这回事。 她这个人眼挺独的,用她自己的话说:好人、坏人她头一眼就能看个八九不离 十,当然,也不是没有打眼的时候,但那是支流。 她看了大山的小品以后说:“行,我觉得他挺有幽默感的,而且还挺有台缘儿 的。”我们相声界管演员在台上招不招观众喜欢叫“台缘儿”。中国的1989年,是 个“多事之年”。但演员还是该演出演出,该走穴走穴。 一天,大山打电话到我家:“姜老师,我有件事,想征求您的意见。”“甭客 气,说吧!”我回答道。 “××电视台,想叫我演个小品,可里面的词儿全是北京老土话,我觉着有点 拿外国人‘开玩笑’的意思,不知您同意我演吗?”我听了这些话挺高兴的。 相声演员表演的东西应该算是世俗艺术,离不开老百姓的这点儿话,这点儿事。 可是你真把老百姓生活中的俗东西拿到舞台上来,那就俗不可耐了。 大山能对表演的作品提出自己的想法,说明他对自己有要求。我们许多相声小 品演员,就是因为急于上电视出名,饥不择食而败坏自己的艺术名声的。 我在电话里问他:“和你一起合作的巴西姑娘星海呢?”“她自从演了《夜归 》出了名以后,天天有记者采访她,电视台找她演节目,她烦了,她发誓以后再也 不演节目了,任何记者也不见,她准备踏踏实实地完成恋爱、结婚、生孩子的任务。” 大山说得挺诙谐的,把我也逗乐了。 我对他挺感兴趣的,便邀请他:“大山,今天我们家吃炸酱面,这是北京的特 产,也是我们家的名牌食品,你如果方便的话到我家来,咱们聊聊,好吗?”电话 里,我听得出,大山对我对他的邀请感到很突然。 从北大到我们家并不算远,不一会儿,他就到了。 在餐桌上,我给大山介绍中国的炸酱面、面码儿。 大山兴趣浓厚,他对我说:“姜老师,我对中国的东西特别感兴趣,什么都想 试一试。我刚到北大的时候,在食堂里吃饭,上了一盘腐乳——酱豆腐,我从来没 见过这东西,以为是点心什么的,就用筷子夹了一块儿,整个儿放进嘴里嚼了起来。 我的妈,怎么这么咸?我全咽肚子里了。这一天,我一共喝了七暖瓶的水!”我和 我爱人被他的这段经历逗得哈哈大笑。 我们一边吃面条,一边聊着天儿。面条吐噜声和笑声混在一起。 大山原来在加拿大学了四年中文。开始,他只是凭着一时的兴趣,当他一学起 来以后,他发现他自己一下子热爱起中国的文化来。 “也许是我学中国话发音挺准的。”他说,“我一下子有了许多的中国朋友, 他们给我介绍故宫、黄河、长江,还有西藏。我觉得我在的加拿大太闭塞了。我开 始翻中国的各种各样的图书了。唐诗,我看不懂;成语,我不明白;方言,我还不 知道怎么回事。我决定到中国去,把我不明白的全弄清楚。于是,我到了中国。到 了中国,我又发现了中国的文化是个大海洋,可我已经跳进来了,而且还不想出去, 我就游吧,进修中文、学汉字、看小说,业余时间演节目,并且……”他沉了一下 说,”我想当中国第九代相声演员!”他的态度朴实真挚,他的眼光热切。 这些日子,北京的大学里特别闹腾,我嘱咐他:“学校里的事别乱参与,有些 事中国人自己都不明白,你们外国人更不清楚。关于你拜师的事……我答应了,不 过你回去给王文泉老师带个信儿,选个日子办一下,我还得按我们的规矩通知一下, 征求一下别的徒弟的意见,先别急。今天,我按我自己已收徒的规矩送你一幅字, 写的这字你还不太明白,不过慢慢你会理解的。 至于学相声的事,拜到门里以后慢慢再安排……”我把我想要说的,一古脑儿 地掏给他,也不知道我这位“洋弟子”明白不明白。我一边儿说一边放下饭碗,走 到书桌前,铺上纸,倒好墨,工工整整地写下一个条幅: 对同道心存平实 于艺术怀抱忠诚 我的每一个徒弟都有我写给他们的这两句话。 大山对他喜欢的东西有股子闯劲儿,什么都敢试一试。 大山对自己有要求,不是按业余的标准要求自己,从一开始就给自己定了高标 准。 一个是他的闯劲儿,一个是他的实劲儿,冲这两点,我收了他。 拜师会是在北大举行的,紫红的大背景幕上被镶上了两行金字: 名笑星收徒 洋弟子拜师 拜师前,我和我爱人去了大山在北大的宿舍。 大山住在留园的留学生宿舍楼里。这是一间只有15 平方米左右的小屋子,一 张单人床,一个小衣柜。地下摆的全是书,桌子上也全是书。一个很简陋的录音机 和十几盒开式盒带,整齐地堆放在一起。 在墙上,有他已经棱好的我给他写的那个条幅。 在这个条幅的边上的墙上,有他们外国人习惯地贴着的一张又一张剪报。我凑 上去一看,好几篇是关于我的报道。 我开玩笑地对大山说:“我真不知道,关于我的报道的报纸还是不错的墙壁装 饰品。”大山说:“我没准备拿您赚钱,能省我一点儿花销就行了。”气得我捶了 他一拳。 陪同我一起到宿舍参观的还有王文泉老师,他告诉我大山并不是为我而故意这 样装扮他的寝室的,他挂我的消息的报纸已经一年多了。 大山从床上拿起一件叠好的肉粉色的大褂。 “师傅,我专门找人设计了一个中国传统大褂。我想,今天拜师会上,我能不 能穿这个?”我爱人一看这颜色就说:“你怎么挑了这么个颜色,太跳了!”我想 了想说:“这颜色外国人穿行,他本身脸上色儿就多,头发是金的,眼是蓝的,加 个肉粉色的大褂,也许还挺般配呢!”一屋子人也让我说乐了。 我们相声界收徒很讲究,又是由于收外国学生,所以我也特地作了一些准备, 严格地按照我们门里的仪式举行。 主持人我请的是相声演员李金斗,他是著名相声表演艺术家赵振铎的徒弟,从 小作科学相声,非常懂我们门里的规矩,又加上我们关系好,是我师哥辈儿的老师, 请他再合适不过。 长辈师傅辈儿的我请的是陈涌泉、唐杰忠。陈涌泉先生的父亲陈子贞先生和我 的爷爷是世交,陈涌泉又是我的师爷,唐杰忠是我的师大爷,又是我的合作伙伴, 师徒三代全有代表参加了。 这一天,北大的领导也很重视我的收徒,他们把它视为作留学生工作丰富内容 的一种方式,所以校长、系主任、教授、讲师和来自世界各地的留学生都参加了我 们的仪式。 加上又来了许多相声演员,都是电视里熟悉的面孔,礼堂里的气氛热热闹闹的。 按规矩,徒弟得跪在地上给师傅磕三个头,以确定师徒如父子的关系。 可今天来了这么多的记者,又有那么多的电视摄像机对着我,一米八的大个子 对着我磕头,太有点滑稽了。虽然是外国人拜中国人为师是个新鲜事儿,而且越传 统越有新闻价值,我还是不愿意那样做,因为那是实实在在的“出洋相”了。 我让大山给我和我的爱人一人献了一束鲜花,向我们三鞠躬,然后向师祖、师 爷、师伯三鞠躬。新事新办,在一片掌声和同学们的欢呼声中,就算完成了拜师的 大礼。 我讲了话,不外乎是要求大山如何专心致志地学说相声,千万别把它当儿戏, 闹着玩儿的那样拜个师,以后就没这回事儿大山也表了态,说了他自己的心里话: “中国人都说说相声难,我这个外国人选了个中国最难的事儿做,我相信我能做好, 我才拜的师,我除了跟老师学艺以外,我还要好好孝敬师傅、师娘。”也不是哪位 同仁教了我这位徒弟这么一句话,不过说得我心里挺热乎的。 拜师仪式完了以后,唐杰忠老师陪着我们师徒二人演了一段相声《金刚腿》, 这是我们在拜师会以前稍稍排练了一下的小段儿,但是演出的效果极好,笑声洒满 了礼堂。 拜师以后的会餐,我们行话叫“摆支”,就是必须徒弟出钱,大家喜宴一顿。 大山是个穷学生,哪请得起这二十多位来宾,吃饭的问题由学校方面负责。 吃饭时,陈涌泉老师开了一句玩笑:“摆支归学校了,这可叫假公济私呀!” 我们都觉得挺可乐,大山没听明白,一个劲儿地在那儿眨眼琢磨。 四 大山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他当了中国第九代相声传人。 我又为他写了我们中国古代诗人陶渊明先生诗句送给他:“盛年不重来,一日 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送给他的第二天,大山打来电话:“姜老师, 我查了古代诗选,您这几句话是陶渊明先生的诗的后半部,前边还有八句,是:‘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飞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我还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呢,先给您打个电话,老师, 对吗?”我感动了。大山对中国的文化真是注进了非同一般的情感。我给不少人写 过晋陶翁“盛年不重来”这四句话,可我自己都没有查过这四句话的前半部。写这 篇文章时我都是又一次查了《历代诗词选》才把它写在了这里。 大山拜了师,并没有把说相声当成自己唯一的追求,他依然是把自己的兴趣放 在了对中华文化的学习、研究的追求上。 1991 年放暑假,许多外国学生部回国度假去了,大山没有回去。暑假快结束 的时候,他来到我家。 “老师,我这儿有几个字,您看您认识吗?”他掏出一个小本,从当中拿出几 张纸,上面有他早预备好,专门考我的几个字。这几个字是“餶”、“斾”、“棼”、 “龝”。我一下子被难住了。 这几个字当中,除了“龝”字我知道是秋天的“秋”字的古写,因为我爱好书 法,曾经写过这个字,其余这几个字,我连见都没有见过。 “大山,你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弄来这些字儿?这字甭说我不认识,我爸爸也准 不认识!”我说这话不是玩笑,我爸爸是学文学的,而且是上了两次大学学中文。 他时不常地告诉我“参差不齐”千万别念成“参(c ān )差(chā)不齐”, 而“叶公好龙”的“叶”字一定要念成“叶(shè)”的音。 我还告诉大山:“你学这些蹩脚的而又没有实际作用的字儿干什么?”大山把 他的小本打开,这里面一面一个,全是这种我从没见过的中国古字,满满的一本。 “老师,”大山说,“有一本资料说,中国人平常的用字量在四千到五千字之 间。我自测认识近四千多字。有些字我一见面认识,但是念不出来。 有的字这次认识了,下次还不认识。还有些字我能从字形上蒙出念什么,但是 不知道什么意思。于是,我就利用暑假学了三百五十个中国疑难字,我跟他们全认 识,认识,一回生,二回熟,看下次见面,我还记得他们不。”外国的青年人对于 一门知识追求的敬业态度,很值得我们中国的青年人学习。 1992 年,我带大山到香港演出。我们住在香港新华分社的招待所。那一年, 这个招待所的改造工程还没有完成,条件非常简陋。大山一米八几的个子,睡在一 米七五长的床上,非常难受。他经常把脚伸到窗户外面去,他说让脚去“透透气”。 就是在这种条件下,我们演员逛街的时间,他全用来读中国的近代文学。时不常的, 他碰到我就问张天翼的《包氏夫子》、艾青的《大堰河——我的母亲》等文章的一 些问题。仗着我上过电视大学,对他学的这些东西还不陌生,能对付一阵。 我称赞他:“大山挺刻苦的。”他谦虚道:“回去考试,我这是临阵磨枪,不 亮也光。”我夸他:“大家伙都说你不错,别人上街逛商店,你在家里温功课,有 点儿南京路上好八连的劲儿。”他问我:“南京路上好八连是怎么回事?”我自讨 苦吃,解释半天。没事我提这典故干什么? 不过,可能就是这样,他用自己的刻苦和执着,学中国文化,了解中国国情。 1993 年,他探亲回家。刚到加拿大,他就给我写了一个明信片寄到北京。 这张明信片上,写着他发自肺腑的话:“老师,我回家两天了。不知为什么, 总是有一种旅游者的感觉。白天是加拿大,晚上全是中国(做梦)。 我盼着快点回去。我想,当我回中国坐上飞机着陆的那个感觉,可能才是回家 了的感觉。”我把这张明信片给许多人看,让他们看看我这个爱中国的外国徒弟。 五在1992 年的元旦晚会上,由赵连甲老师出题,我创作了《名师高徒》这个 相声,导演是中央电视台的张子扬。 这个节目由我、唐杰忠和大山一起表演。 我演一个蹩脚的老师,大山演一个聪明的学生。 在创作这个节目时,大山选择了他妈妈教给他的一段英文绕口令: Howmucbwoodcouldawoodchukchuck,ifawoodchukcouldchuckwood.在表演时, 我既笨嘴拙腮而又故作逞能地把这句话说成:“衣服上的扣子卡住了裤子,卡住了 裤子也卡住了扣子!”而大山的演出,已经完全没有他第一次在中央电视台登台亮 相时候的那种“洋腔洋调”了。 他熟练地说中国的绕口令,熟练地说外国的绕口令,令中国的观众折服了。大 家说,大山的中国话越来越地道,大山能和我们中国的相声演员媲美了。 大山在中国第二次掀起了外国人演中国节目的高潮。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的 留学生,步他的后尘,学着他的样子、在电视台里演节目,拜中国的艺人为师。唐 杰忠老师一下收了好几个新加坡、南斯拉夫等国的学生,相声演员刘洪斌、丁广泉 也收了几个外国留学生为徒弟。 大山依然走着刻苦学习、丰富自己,当好中国第九代相声演员的道路。 他找丁广泉老师学快板,他唱《学雷锋》: 红旗飘飘舞东风,战鼓声声振长空, 世界人民齐响应,男女老少学雷锋。 学雷锋、唱雷锋,伟大的战士红色的兵, 苦水里生,甜水里长,雷锋一生向着党。 人民敬佩,敌人害怕,事迹都传到加拿大。 他一修改,观众乐得东倒西歪。 他学快板那阵儿,兜里老揣着那几片竹板,走到哪儿都叮 乱响,别人嫌他竹 板的声太吵,他经常一个人跑到立交桥底下去练。我告诉他:“练快板找个森林, 没人儿的地方,立交桥底下打快板儿,车一停下更乱。再说,过去说快板是要饭的 人在人多的地方唱,你在那儿影响也不好。”大山笑着又甩开了快板唱:“说我要 饭我不怕,只要老师不把我骂!”那些日子,你要是打他的电话到他们家,你会在 电话机里听到一个打着快板说电话的录音:“大山有事不在家,有什么话您请留下, 请——留——下!”你刚要说话,大山又拿起听筒来对你说:“您听这段快板行吗? 喂,您是哪位?”原来他让人欣赏呢。 他也找了评书表演艺术家田连元老师学评书。 他专门选择了一段小故事《胡不字》。这段书连我都没听过,大家看他讲得津 津有味,听的人自然也津津有味。 他翻译美国喜剧明星巴伯·霍普的书,他说:“我要做中西喜剧文化交流的‘ 先驱’。”他跑到街上喝北京豆汁,呛得鼻子里全是馊豆汁味儿,他说:“我不怕 ‘以身殉职’。”他自己为正大综艺一百期写了一段“百字相声”。我和他一起登 台,他说:“过去老师给我写相声,现在我给老师写相声,我们水平拉平了!”他 一点一点把自己溶在中国的文化中,溶在中国的相声事业中。 一位西方记者采访他,他说:“中国接受了我,中国的一个家庭接受了我,这 是我最大的成功。”我知道他说的家庭有两个含义:一个是他师傅我的这个家,一 个是指的我们中国相声宗系这个大家庭。 一天,大山哭着到了我的家。 男儿有泪不轻弹,总是乐呵呵的大山怎么了? 坐在我家的沙发上,他一古脑儿地讲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倒出了许多我从没 听过的感慨。 大山有个女朋友叫甘霖,这是一个模样长得普通、生长在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 庭,也有着我们普通中国人身上普通的善良和贤慧品质这样一位姑娘。他们相识了 许久,而且定下了终身。大山喜欢甘霖身上那股清新无邪的纯朴劲儿,甘霖喜欢大 山执着热情而且实在的性格。 中国女孩身上的爱虚荣,浮躁,追时髦的缺点,甘霖身上没有。 外国男孩子的风流,不负责任,拈花惹草的毛病,大山身上没有。 昨天晚上,他们两在长安街上漫步,忽然冒出了一位干部模样的人,带着气不 过的火头问大山:“你拉人家女孩子手干什么?”“……”大山被问得莫名其妙, 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此人看见他们两散步不是一会儿半会儿了,情绪很激动。 “你放开手,别动我们中国姑娘!小姐,你也太不自重了,你丢中国人的脸, 别不要脸!”后面这句话太难听了。 边上也有听见争吵的群众,一部分围了过来。 说甘霖“不要脸”,太刺激大山了。年轻的小伙子不干了,头脑涨,而且有些 发晕。 大山一把抓住了这个人的脖领子:“你凭什么污辱人?我们没有侵犯你一点儿, 你为什么……”大山真是对这突如其来的斥责感到茫然。 而这一抓领子使矛盾白热化了,双方拉扯起来,而且还动了手。 站在一旁的中国人管他什么“大山”不“大山”,听说有人欺负中国的女孩, 尤其是外国人,全不答应了,蜂拥而上,有人趁机给大山几下子,大山倒在了马路 上…… 旋即他又清醒起来,他不能犯众怒,他请大家和那个干部一样的人去派出所讲 理。 派出所的民警很公正地处理了这个问题,批评了大山不能激动动手,也劝解了 那位干部不要胡乱猜疑外国友人,总要有根据嘛。 那位干部不依不饶,打电话到了甘霖家,斥责甘霖的父母对子女管教不严,而 且还给有关单位报告了此事,他认定了,大山和甘霖谈恋爱,是“不正当的交往”。 大山带着眼泪对我说:“师傅,中国人把你当成自己的儿子,你对他们至关重 要,他们甚至可以依靠你。他们把我当成了孙子,高兴时让我唱歌,不高兴了就踢 我一脚,让我一边儿去,别妨碍他们。”“不能这样说。”我劝大山,“昨天晚上 这件事,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如果你再遇上这样的冲突,一定要什么都不说地躲开,像球迷在球场上一样, 矛盾交织到一定的时候,没了是非,冲动起来就会过火,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在 那个时候,不能用理智去解释一切,因为那是不理智的时候。”我给他讲述了1989 年,我到兰州演出,受了主办单位的骗,在没有音响的体育馆的舞台上让我演出, 根本不可能的事,而观众不干了,围攻我们两个小时。而且新闻记者也添油加醋, 不实的报道使你有口难辩。我问大山: “我不是也一样吗?委屈也全搁在肚子里。你不是想在中国工作、生活吗? 那就要面对生活,接受它给你的甜酸苦辣,你说对吗?”我很理解那位干部的 心,但是他把斥责的对象搞错了。他选择了一个与他心中反对的社会渣滓的对立面, 把他当成了抨击的对象,也可以说好心办了坏事。 如果那位干部看到了大山现在已经有了一个非常美满的家,而且甘霖为大山生 了一个非常可爱的儿子,而且大山让儿子没会说话的时候就一天听五遍唐诗的录音 带,一定会追悔不已呢! 八 也许是因为在普通中国人的圈子内生活,也许是因为生活中经常遇到难以避免 的磕碰摩擦,大山自觉地去掉了通常外国人在中国的“优越感”。他学会逐渐理智 地处理一切,他努力地把自己和中国人溶在一起,为了一个目的——学习和发扬中 国的文化。 溶在普通的中国人中间也许并不难,而溶在一个相声大家族之中,恐怕就要经 受一点一般老百姓体会不到的滋味。 相声界辈份分明,我的辈份又小。大山拜了我为师,等于有了一大批的师爷、 师叔、师大爷。 辈份高叫两句吃不了什么苦,最让人难堪的是,技不如你的一下子长到了你的 长辈的份上,按中国人心理就有点儿让人家占了便宜的味道。 继我收大山为徒之后,我的师叔们也收了几个外国的徒弟。这样,几位原来和 大山在一起的也来自法国、南斯拉夫的同学就成了大山的师叔。 论哪方面,大山都优于他们。连他们上台演出,都被认为外国人长得差不多的 中国人称为“大山”。可大山得管他们叫师叔。 更叫人接受不了的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们北京大学的一位研究中国曲艺 史的专家,在撰写相声宗谱时,别人都写到了,唯独不写在中国相声界中影响最大 的大山。 我问大山:“这些事你都怎么对待?”大山说:“老师,我过去告诉过您,一 位西方记者采访我,问我在中国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我告诉他一句话:‘中国的一 个家庭接受了我。’我说这句话两层意思,一是您收我为徒,家里面对我亲如一家。” 我听到这儿很后悔,大山倒是不见外,经常到我家来,我们也不把他当外人,家里 赶上饭就吃,而且是有什么吃什么。记得有一次他对我说:“老师,我已经是第六 次到您家里来了,吃了六次饭,而且六次全是面条,您家没有别的吃的吗?”其实 我们家一个月也吃一两次米饭,可他没赶上,您说怪谁,不过,让人家外国人老吃 中国炸酱面,真不好意思。 “第二点”,他继续说,“中国相声家庭接受了我。马季师爷喜欢我,侯宝林 师祖和我一起照了相。我觉得我如果能在继承相声方面,再做出点儿有影响的事儿, 我就能对得起这个家对我的情谊。至于,家里面出点儿什么不顺心的事,这是经常 事,我不往心里去,也可以说早做好了心理准备。”他想了想,又补充说:“比方 说,您那么忙,我不能每天缠着您学东西,我就找了师爷丁广泉一起学习、演出, 弄得别人都说我是丁广泉的学生,我观察您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可是不见得别人没 往您耳朵里吹什么风,您往心里去了吗?”好小子,不是光学相声,也在学习生活!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思索了那么多,表示了我的赞许。 我从收徒之前就相信大山能学好我们中国的文化,现在,我更加坚信这一点。 又一日,大山打来电话。 他最近在加拿大驻中国使馆文化处帮助工作。 “老师,昨天晚上我们外交部的官员在使馆请中国客人吃饭。这位官员出了个 主意,十二个桌子,他一个桌子坐五分钟。可中国的贵宾怎么办?他不能跟着我们 这位官员后面跑呀!把他安排在哪个桌子上? “中国的官员到了以后发现这种情况,没有问礼宾官,而是把我叫在了一边说 :‘大山,你说这种情况怎么办?’“老师,我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中国人把我 当成了他们自己人,没有把我当外人,他相信我,他向我征求意见。 “我昨天一晚上都没睡着觉……”我听了,都觉得泪在眼眶里淌,我为大山得 到中国人的信任而高兴。 七 大山有儿子了,是个混血儿,像加拿大人,也像中国人在他儿子六七个月的时 候,大山告诉我说,他的儿子可能将来会当个哲学家,也可能会当个国家领导人。 我问他为什么。 大山说:“六七个月的孩子,不知为什么,他老是爱皱眉头,估计他一定是在 琢磨复杂的哲学问题。”当领导人是怎么回事? “这孩子怪了,在家的时候挺好的,只要一出门,抱着他走在大街上,或是他 坐在车里,他老向群众挥手致意。”我让他在孩子的教育上注意,一个当领导人的 坯子如果将来的职业是说相声,落差太大,怕心理承受不了。 大山还兴奋地告诉我说他的妈妈开始学中国话了,而且第一句是:“飞机怎么 飞?”我问他:”你妈为什么学这句话?”“因为我妈一说这句话,我的儿子就用 手作成飞机的样子说:呜——”原来,儿子只听得懂中国话!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