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母与子 再回头说说杨宪益的生母徐燕若(1896- 1992)夫人。她活了将近一 个世纪,她的一生足以写成一部大书。她的婚姻奇特,和丈夫年龄悬殊(结婚时丈 夫四十二岁她十七,相差整整二十五岁),门第和地位更是天渊之别。她只是丈夫 三个女人中的一个,且二十三岁就守寡,却养育了三个成才的儿女(除了杨宪益外, 大女儿杨敏如,燕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已退休。小女儿 杨苡,西南联大外语系毕业,作家)。在中国旧式家庭中,嫡为大,庶为小,她在 家中永远处于陪衬的地位。即使她生了杨宪益为杨家立了大功,也只能屈居第二, 甚至自己的儿子都不能亲自扶养。丈夫去世后她的日子更难过,丈夫的姐妹中甚至 有人对她说" 你为什么不殉节?" 她记住丈夫临死前' 忍着,一定要把三个孩子教 育成人' 的嘱咐,咬着牙活下来( 杨敏如访谈,1994年6 月14日,北京三里河) 。 在错综复杂勾心斗角的大家庭中她处处小心行事,恪守传统礼节,坚忍、宽容地处 理各项事务。当七叔三叔用了孤儿寡母的钱后,杨毓璋的第三个妻子(二姨太)决 定离开杨家。她到法院打官司向嫡夫人要了一笔钱后带着她生的女兒改嫁了,从此 与杨家断绝了关系。燕若夫人却想也没有想过要动这种念头。她守着自己的三个儿 女,并且一直照顾杨毓璋的嫡夫人,最后她成了嫡夫人离不开的人。嫡夫人去世时 是她守护在床头。" 十年媳妇熬成婆" ,她不仅熬过了民国时期旧式家庭低眉顺眼 的日子,也熬过了十年文革被抄家,被打成资本家扫大街的日子。她看到了改革开 放的新时期,看到了三个儿女都成家、立业、成材,甚至看到了三个儿女度过金婚 纪念日。在整个安徽泗洪杨氏家族的后裔中恰恰是她生的这三个所谓" 庶出" 的儿 女脱颖而出。这使那些过去因她出身贫寒和二房太太的身份而瞧不起她的人最后不 得不对她刮目相看。在她九十六岁高龄逝世时,书法家启功写下了八个大字" 春辉 永照,荻教长垂"(杨苡:《我的母亲》) 。她的确担的起配的上这八个大字。 三个儿女都是她的亲骨肉,她都爱若掌上明珠。但是仍然有区别。如果说和女 兒的关系是普通母女关系的话,她与儿子的关系就复杂的多。儿子不光是她的,更 是" 杨家" 的。正因为杨家需要一个儿子她才成了杨家的人。正因为生了这个儿子 她才由" 妾" 的身份变成了" 二太太" 。母以子为贵一向是中国的传统,而她更是 母" 因" 子而贵。她的命运和儿子的联系不仅是血缘上的,更是文化上的。正因为 此,她忍受了一般母亲无法忍受的痛苦,活生生地让儿子被大太太抱走。在中国传 统中,正房太太才是" 正宗" ,是嫡系,她只是一个替代品。因为儿子是杨家的血 脉,是" 富贵" 种;她自己只是为了延续这一缕血脉而" 借" 来的" 产床" ,是卑 微的。从杨家祭祖的次序可以看出这对母子在杨家地位的上下高低的悬殊。尽管这 种外来的间隔无法阻挠血脉亲情,加之杨宪益天性潇洒大方,等级观念淡漠,但做 母亲的总会" 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这决不是说她对儿子的地位不满。相反,她 认为儿子是杨家最最重要的一个人,儿子的地位是天经地义的。正因为她太看重这 个儿子了,她对儿子的爱也超过了所有的人。这爱虽是无条件的,但带有等级意识 的印痕。有时这个爱过分沉重,有时又带些盲目性。比如,她判断外貌的美丑是以 像不像杨家的人做标准的。认为像杨家的人就好看,而自己" 丑极了" 。儿子长的 像杨家的人这是她最高兴的事。杨敏如讲过一件好笑的事,生动說明了她的这种心 态: 我妈总说' 你们谁也比不上哥哥好看' 。我说我看不出他多好看,眼睛那么小。 妈却说' 眼睛就是这样好,往下耷拉就是好看。' 凡是像爸爸的地方都好,好看极 了,像她的地方都不好。我们要是反对,她就说' 那公鸡不比母鸡好看?公狮子不 比母狮子好看?所有的都是男的比女的好看。' 她把杨家的标准当成好看的标准, 你有什么办法?(1994年6月14日采访) 杨敏如还说了一件事,也很有意思: 我哥哥出国,我妈妈一直送到上海。池太太夫妻俩也去了。我老头罗沛霖(著 名电子专家,中国工程院院士)和我堂哥都在上海交大念书,都等着送他。他们一 大群人上街,过街时你说大家是不是要搀着老太太?可我妈说" 你们扶着他(我哥) 走,扶着他!别管我,别管我!" 唉!再扶,到了英国可就没人扶了,怎么办哪? (1994年6月14日采访) 燕若夫人曾经劝说大女儿杨敏如也去英国留学,其中一个重要原因竟是" 这样 你就可以照顾哥哥了" ,可见她对儿子格外的牵肠挂肚。自杨宪益13岁那年由于 嫡母的亲生女儿(杨宪益的二姐)生肺病嫡母不得不把他" 归还" 给徐燕若之后, 燕若夫人处处对儿子加倍悉心呵护。她对儿子寄托着无限的希望。看到儿子居然和 一个比他大十多岁的已婚女子恋爱,她真是忧心如焚,由于儿子从小在家中的地位 养成了他说一不二的任性脾气,燕若夫人深知对待这件事必须慎之又慎,决不能伤 了儿子的感情。百般无奈之中她只好忍痛让儿子提前出国留学,让时间和空间的间 隔来撫平杨宪益心中的激情。机会出现在杨宪益高中毕业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