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国民党伤兵萧亦五 法国作家加缪曾经说过一句朴素的至理名言:" 人生要比人一生的业绩更加重 要" 。书斋生涯与现实关怀这两条线索互相扭缠着,交替显现着贯穿了杨宪益的一 生。 笔者在采访中曾问过杨宪益一个问题:您在英国时对祖国的命运关心到那种程 度,回国后有没有过从军抗日这个念头?杨宪益在回答这个问题时谈到了另一个对 他有过影响的人--昔日的国民党大兵,残废军人萧亦五。 那是在1944年,相持了几年的中国抗日战场又燃起了熊熊战火。自44年 4月始,侵华日军为了打通从中国到印度支那的铁路运输线,发动了豫湘桂战役。 6月16日,河南洛阳失陷;6月18日长沙失陷;8月8日衡阳又落入日军之手 ;到了11月11日,号称后方" 文化中心" 的桂林也在驻桂国军的英勇抵抗后被 日军占领。紧接着日军又进犯贵州省,于12月2日占领了黔南重镇独山,矛头直 指当时的陪都重庆。( 《中华民国实录》3043页,吉林人民出版社).云贵川三省震 动了!国民党政府甚至有西迁西昌的打算。杨宪益也从古书堆中震醒过来。他回忆 说: 卢冀野跟我讲过,要是日本打下贵阳那重庆就危险了。他说我预备去找我的老 关系,我还认识汪精卫他们,可以到南京政权那边去。我当时就觉得有点……怎么 说呢,我觉得很不以为然吧,到汉奸那边去,那不以为然嘛。我当时跟卢冀野说, 我这里也有准备,反正要是--那时我刚结了婚,有了孩子,要动一动都是很困难的, 但一定要逃难的话我也不怕。那个时候身体也好,能够走路。我皮鞋都预备好了。 带几双皮鞋,坏了就扔。只要皮鞋不烂的话总可以走到延安去。(1994年4月 26日采访) 当时,蒋介石提出" 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 的口号,号召组建青 年军。凡18岁以上,35岁以下" 具中等知识水平" 的青年,均可报名参军。那 一年杨宪益刚好30岁,年龄合格。他萌发了参军上前线的念头。但这个念头立刻 被他的一个新朋友,昔日的国民党伤兵萧亦五打消了。采访中他回忆说: 有一次我打过念头到抗日前线去。蒋介石在那个时候号召要成立一个青年军到 前线去。号召的题目是百万青年百万军(雷注:此处恐怕杨的记忆有误,不是" 百 万" 是十万),我说我也想参加,到前线去。萧亦五瞪了我一眼:什么?你到蒋介 石的军队去?到那儿就去打共产党了,他才不会让你去打日本呢!后来我想--对, 不能相信蒋介石组织的青年军,所以结果也没去。(杨宪益谈话,1994年4月 26日采访) 萧亦五是个传奇式的人物。他的一生可以编成故事。他与杨宪益同岁,但在完 全不同的境遇中成长。他出身于河南一个农民家庭,只有小学文化。年轻时家里强 迫他跟一个不喜欢的姑娘成婚,他在结婚那天逃跑,从此浪迹天涯。为了糊口他去 当兵,各种军阀的兵他都当过,最后成了国民党的兵。他在军队中摸爬滚打,从最 下层的兵一直当到了连级" 干部" 。抗战军兴他上过抗日前线,跟日本人交过火。 在淞沪保卫战中他负了伤,腿部中弹,被丢弃在水沟中整整嘶喊了两天两夜。最后 终于被送进医院,经过抢救、截肢、九死一生养好了伤,可是他只剩下了一条腿, 成了" 残废军人" !他原来的团队说他残废了不能再带他,不要他了。他被迫流落 在街头,拄着拐拖着仅剩的一条腿沿街乞讨。就是在讨饭时他遇见了老舍。从此这 个抗日荣誉军人和著名作家之间产生了动人的故事:老舍发现这个可怜的残废军人 是个讲故事的天才!他对自己不幸遭遇的讲述深深地打动了老舍,老舍决定帮助他。 在" 抗敌文协" 从武汉撤退时,老舍设法把萧亦五也带上,一直带到了重庆。到了 重庆后,老舍让肖亦五住在他家,帮助肖提高文化,鼓励他把自己的亲身经历写成 文章投稿,还热心向抗敌文协的刊物《抗到底》推荐萧亦五的稿子,还介绍他参加 了抗敌文协。后来,老舍又介绍萧亦五到国立编译馆民间文艺组工作,在那儿编唱 词搞民间文艺,发挥他的特长。从此,萧亦五由一个" 大兵" 变成了一个" 文化人 " ,终身从事发掘民间文化的工作。( 杨宪益访谈,1994年4 月26日,邵恒秋访谈, 1999年2 月24日,).杨宪益到国立编译馆后认识了这个前国民党兵,萧亦五成了杨 宪益的" 中国社会学" 的老师。杨宪益回忆说: 萧亦五这个人很有讲故事的天才。他虽然没有什么文学基础,(但)很会讲故 事。他常常跟我讲他军队的故事,讲他这一辈子,家里头要给他娶老婆他不干,跑 了,然后怎么样子当兵,国民党军队里头怎么样腐败,讲的很热闹。他恨透了国民 党军队。……那时候我对政治的看法比较幼稚,萧亦五对我这个问题上影响很大。 他帮我补了中国社会的一堂课。是我这方面的一个老师。教我很多事。(杨宪益访 问谈话,1994年4月26日,北京) 后来,萧亦五和杨宪益成了反蒋地下斗争的亲密战友。他们一起参加了" 三民 主义同志联合会" ,同甘共苦地渡过了解放前的日日夜夜。萧亦五曾冒着生命危险 到国民党军队中搞策反。解放后,萧亦五想参加共产党,不愿意再当" 民主人士" 了。结果,他党员没当上,却在1957年被划成了右派。从此他精神身体都垮了。 文化大革命中萧亦五听说老舍自杀的消息,他痛不欲生。四人帮垮台后,他总是念 叨" 老舍要是坚持活到这时候多好" 。( 杨苡:《记萧亦五与老舍的友谊》).他在 1977年去世,这是他一生不幸中的幸运,因为他活着看到了四人帮的垮台。但 是,他没有看到右派" 改正" 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