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百日历险 一个清冷清冷的上午,从驻马店到南阳的三百多里的官路上,突然出现了一群 奇怪的赶路者,其中一个为商人模样,四个是学生,有两个年纪较小的还坐在小土 车上被人推着。 他们一面在恐怖中拼命地向前赶路,一面神色不安地东张西望……不一会儿, 商人模样的中年人对四个学生说: “我要到前边找人去办点事儿,我们只好就此分手了。后会有期。”这位商人 模样的陌生人走后,一种害怕的情绪,即在四位学生的心中油然而生。他们议论说 : “这个人莫不是土匪的探子,假装与我们同行,现在跑去要告诉土匪来抓我们?” “很有可能,那天他要求与我们结伴同行时,我就觉得可疑。”他们一边谈论,一 边赶路,当翻过一道岗坡,将近中午的时候,突然听见从背后传未一阵凶暴的喊叫 : “站住!站住!”接着是几声枪响,子弹似乎从他们的头上嘘——嘘——飞过。 他们不约而同地打个寒战,回头一看,有十多个土匪端着步枪从岗坡上跑下向 他们追来。 “不准动!动一步老子就毙了你们!”一个土匪大声命令说,同时把子弹顶上 枪膛,然后,别的土匪过来,把他们带的东西全部抢去;然后,他们被押送到一个 被烧毁了的小村庄,关在一座房子已被烧光的小院。 他们进去以后,院子里已经关着不少人。有几个土匪正在审问一个跪在地上的 青年百姓:、“你家有多少钱?都藏在什么地方?快如实招来!如不说实话,就枪 毙你。你是要钱?还是要命?”“我家没有钱,我是穷人,家中只有老母一人,靠 我养活……”那青年不断向土匪磕头,苦苦哀求。 “他妈的!看来你是要钱不要命了。”一个土匪说完,就开枪打死了这个青年。 在被土匪抓来的四个学生中,一个有着浓眉、大眼、隆准、广额,五官端正, 并且长得十分英俊的年纪较小的学生,见此情景,便用肘弯碰了一下另一位年龄比 他大的学生,同时用手掀一揪他的衣服,脸上带着镇静的微笑小声说: “过一会儿,我们也要象这个人一样完了!”“别说话!”这位被揪衣服的人, 看了同他说话的小学生一眼,悄声说。 这位浓眉大眼、英俊镇静的小学生,就是14 岁的姚雪垠;同他说话的人,便 是姚雪垠的二哥姚冠洛(后改名为姚作华)。 他们兄弟二人是在由信阳回邓县,途经泌阳境内时,被李水沫的土匪队伍抓住 的。 从此,姚雪垠即开始了他一生中永远难以忘怀的,对他以后进行小说创作具有 重要意义的百日土匪生活。 姚雪垠本来在邓县的家乡读小学,怎么会来这里被土匪绑架呢? 这要从姚雪垠小学毕业后的情况,以及当时中国的历史形势说起。 1924 年的中国社会,存在着两种思潮:在南方是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思潮, 国民党进行了改组,国共开始第一次合作,并且正在准备北伐;但在北方,仍是军 阀混战的时代,由于过分的宣传,使直系军阀吴佩孚的形象,在青少年中产生了很 好的印象,在河南省有不少小学生甚至非常佩服他。当时身任直鲁豫巡阅使、直系 军阀首领吴佩孚“驻节”洛阳,他的巡阅使署设在洛阳西工,而西工简直成了那时 中国北方军阀、政客们纵横捭阖的活跃中心,同时也是吴佩孚的一个练兵中心。他 亲自兼师长的嫡系精锐银队陆军第三师就附属有学兵营和幼兵营,并且不断从河南 各地招收学生从军。在这一年的春天,姚雪垠的大哥姚冠杰(后改名姚含章),在 别人的怂恿之下,已经进了洛阳西工吴佩孚的学兵营当兵。 1924 年夏天, 14 岁的姚雪垠在邓县鸿文高等小学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后,怀 着朦胧的“军事救国”的思想,跟随一位比他年龄大的姓杨的同学来到洛阳,雄心 勃勃地要进吴佩孚的幼年兵营当兵。但当他到了洛阳西工见到他的大哥以后,却遭 到了坚决的反对。 “吴佩孚的军队内部非常黑暗,你绝对不能来此当兵。你还年小,一定要去读 书。”姚冠杰带着无限的痛苦对弟弟姚雪垠说: “在这里,老兵把新兵当作奴隶, 新兵要侍候老兵,新兵动不动就挨打受骂,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前些日子, 幼年兵营住的窑洞塌了,压死许多孩子,但竟无人过问……”姚冠杰叹了一口气又 对弟弟说,“你赶快离开这里,去信阳读书。”姚雪垠当兵未成,就于这一年的秋 天来到信阳,插班进入教会办的信义中学(初中)二年级上学。 信义中学,坐落在信阳西门外的狮河北岸,它的对面是美丽的贤隐山,校长是 一位美国的牧师。但学校开学不久,第二次直奉战争就爆发了。到10月下旬,吴佩 孚在战争中被打败,退到了信阳南面的鸡公山,国民军随即大批进入河南。吴佩孚 命令他的部队在信阳车站四处挖掘战壕,信阳一带顿时战云密布,局势紧张起来。 信义中学宁静的校园生活被军阀们混战的枪声搅乱。传教的外国人害怕打仗,提前 将学校放假,命令学生各自回家。 姚雪垠心里燃烧着的渴求知识的烈火,被军阀战争的狂风暴雨给熄灭了。他和 他同在信义中学读书的二哥姚冠洛,好容易从兵荒马乱的信阳逃了出来,在弥漫着 硝烟的中原大地上,同另外的几个同学结伴回家。信阳离他们的家乡邓县大约有五 百余里,而且当时还必须绕道驻马店,才能去邓县,这样路途就更加遥远。11 月 的天气,夜里北风呼呼,雪花飘飘,他们几个人瑟缩在敞篷铁皮火车车厢中,冻得 浑身麻木,好不容易到了驻马店。在荒凉的驻马店住了一夜之后,他们又在土匪如 毛的通往南阳、邓县的已经荒废的官路上,胆战心惊,马不停蹄地行进!不料,在 第三天,走到离家还有两百多里的泌阳境内,突然遇上了土匪。结果,他们统统被 绑架,做了“票子”。 姚雪垠和他的二哥姚冠洛等几名学生被土匪绑架以后,并没有象那位青年一样, 当场予以枪毙。土匪是在“杀鸡给猴看”,有意警告他们。土匪枪毙那个青年后, 押着他们沿着高低不平的土路,又继续往前走,直到一个大村庄后,才把他们作为 “肉票”关进一座大院的一间空房子里。主管“肉票”票房的土匪头目瓤子九,这 时即刻出现在姚雪垠他们面前,要这几个学生马上给家中写信,让父母赶快派人拿 钱来将他们赎回。 “我们是亲兄弟,恳求你放我弟弟回家,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姚雪垠的二 哥姚冠洛向瓤子九哀求说。 “胡说,你们根本长得不象,别骗人。”其实,纵然土匪知道姚雪垠、姚冠洛 是亲弟兄,也绝对不会放走他们其中的一个。因为绑架、拉票,如果拉去兄弟二人, 他们可以逼受害者家庭先赎走一个,然后再来赎第二个。如果受害者的家庭对土匪 要的款子确实不易办到,土匪就先杀死一个,用这种办法进行威逼。 姚雪垠将写好的信给瓤子九念了一遍,即交给了这个土匪头目。瓤子九吩咐那 个给姚雪垠推小土车的将信送往邓县、并向姚家讨雇车钱。从此,姚雪垠和他的二 哥等学生,就度日如年的被土匪关押在“票房”,等待家中来人。但姚雪垠深知自 己的家中很穷,不会有钱来赎。因此,他同他二哥的命运将到底如何?真有点使人 感到不寒而栗! 几天之后的一个夜晚,姚雪垠的二哥对姚雪垠说:“这股土匪中,一个叫王三 少的杆子头儿想要你做干儿子。”姚冠洛带着哭声叫着姚雪垠的乳名: “三,二哥请求你答应此事。不然咱们俩很快就会被杀掉一个!冠三,你到底 答应不答应,请回答我!”“好吧,我答应!”姚雪垠认真想了一会儿以后,对他 的二哥点头回答说。 很快,姚雪垠便被瓤子九带到了王三少的面前。 “这就是你的干爹王三少,快跪下磕个头。叫干爹呀!”瓤子九对姚雪垠说。 “不用磕头啦!不用磕头啦!”王三少嘴上虽这么说,但心里却在等姚雪垠给 他磕头。因为按照习俗,只有磕了头才能正式将干父子的关系确定下来。 “干爹!孩儿这里有礼了!”姚雪垠趴在地上向王三少磕了一个响头后,声音 甜甜地叫着说。 王三少看见姚雪垠如此英俊、伶俐,就十分高兴地将他带走了。 姚雪垠虽然作了王三少的干儿子,但并没有改变他的“肉票”身分。他的行动 随时都受土匪的监视;他仍然没有自由;相反,作干儿子后还给他带来了一个可怕 的灾难;他可能成为王三少发泄兽欲的工具,被“鸡奸”。 爱好男风,是封建社会遗留下来的一种恶劣风习。在当时的河南一带相当盛行。 社会上有男风,在学校男同学中同性恋和鸡奸的事也时有发生。 刚当干儿子的第二天,姚雪垠听到王三少手下一位性格豪爽的土匪刘老义对他 说:“王三少认你作干儿子居心不善,如果他要欺侮你,你就抗拒,就喊叫!”听 后,他便恍然大悟,提高了警惕。因此,他每天晚上同王三少睡在一个被窝里时, 总是提心吊胆,同王三少脸对脸地睡在一头,深怕王三少在夜间有所动作;他并且 下定决心,一旦王三少要对他下手,他就坚决反抗。如此这般,姚雪垠夜夜警惕。 直到十几天以后,王三少离开李水沫的杆子,他那颗悬着的心,才踏实下来。 姚雪垠被土匪绑架以后的生活,真可以说是一浪未平,一浪又起。他的干老子 王三少头脚走,后脚就出来一个薛二少的头目,想收他当干儿子。 “你是愿意回票房?还是当薛二少的干儿子?情你想好后告诉我。”土匪刘老 义向姚雪垠说。 姚雪垠这时的心里简直乱极了。他想:自己如果回票房,二哥必然先被杀死; 而且,他们发信以后,家中根本没有消息,这一时期他的二哥已同别的“肉票”一 样受罪,被一根绳子绑着胳膊,脸从来没有洗过,蓬乱的头发里长满了虱子,…… 为了使他的二哥少受打骂,免于一死。他当即就答应了做薛二少的干儿子。 薛二少是农民出身,家住薛岗寨中。他不让姚雪垠叫他干爹,只要他叫二伯。 他和他的手下对姚雪垠都很好。这些土匪们几乎没有人叫他的名字,而只叫他“娃 儿”。他们也都再不把他当“票子”看待,更不防范他逃走。 有一次,姚雪垠在房间里玩土匪们挂在墙上的枪,不提防有顶膛子儿,砰的一 声响了,将他吓了一跳。这时有两个土匪不知出了什么事儿,赶快跑未。 当他们知道是姚雪垠玩枪走了火时,并没有骂他,只是告诉他以后要小心。 显然,姚雪垠这时已由“票子”变成“贼娃”,甚至成了这股杆子中的一员。 这期间,土匪们去破寨,姚雪垠就跟着助威;他们烧房子,他也去点火;土匪 向地主索款或催促人们来赎“票子”,他就伏在小桌或磨盘上代为写信。 这期间,每当他看见土匪扫死抵抗的红枪会的农民,他心中虽然不免凄然,但 他又认为他的义父和那些土匪们原本都是好人,心地善良,是迫不得已才拉杆子。 他从心眼里喜欢他们讲义气,作战勇敢。 这期间,他看着这支土匪由小到大,迅速发展;他也看到了大杆子内部的矛盾, 看到了杆子与地主豪绅之间又对立又勾结的复杂关系,还看见了大杆子与各派地方 小军阀之间的争斗。所有这些,都大大地增加和丰富了他对于土匪的感性生活知识。 有一次,当这支杆子被军阀追击时,双方发生了激烈的战斗,姚雪垠不仅不害 怕,而且表现的十分勇敢。他几乎是随几个土匪最后才退出阵地。这支杆子的“二 驾”看见他走在后面,随时都有被流弹打死的危险时,便大声命令: “娃儿,快牵着我的马尾巴!”“不要紧!”姚雪垠又惊慌又快活地答着,牵 着马尾巴渡过了河。还有一次,这支杆子被军阀包围在一座大庙中,姚雪垠竟冒着 枪林弹雨,从围墙内探出头来放鞭炮取笑和恐吓军阀…… 后来,这股土匪被打散了。他的土匪头目义父薛二少才派人把姚雪垠送回邓县 家中。但这时已是1925 年的春天。 姚雪垠在土匪窝里整整度过了一百天! 当姚雪垠百日历险后回到家时,正是一天的早晨,一进大门,他象平常从学校 回家时一样,大声地呼唤娘,不过声音中却带着哽咽和颤栗。母亲一听见他的呼唤, 立刻在病床上哭着说:“唉!三儿的魂灵回来了!”姚雪垠的大嫂这时急忙从姚母 的房间里走出来,看见姚雪垠已经跑进二门,于是她一面迎接姚雪垠,一面用带有 哽咽、颤栗、吃惊和欢喜的声音告诉她的婆婆说: “娘,三儿是活着回来了!”真是无巧不成书,时势造英雄。这二十年代出生 入死的一百天土匪生活,竟对他一生的小说创作起了重要作用。姚雪垠在抗日战争 后期写的长篇小说《长夜》,就是依据这一段生活遭遇,写中国北方农村经济崩溃 后,农民没有出路,土匪蜂起,但是当蹚将也不是出路。群众在漫漫长夜中挣扎。 在事过50 多年以后,于1979 年10 月13 日,姚雪垠在为人民文学出版社重印 《长夜》致读者的一封信中说: “这是一部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小说的主人公陶菊生就是我自己。我是农历 9 月间生的,9 月俗称菊月,所以我将主人公起名菊生。这故事发生在1924 年的 冬天到次年春天,大约一百天的时间。这正是我被土匪捉去的那段时间。”他还说 :一“关于我被土匪捉去的经过和在杆子中的生活,小说中所写的都是真实情况。” “我在写《李自成》时,取自《长夜》中的生活经历不少。”“《李自成》中有些 故事情节和人物可以在《长夜》中找到影子或原型。”姚雪垠还在1980 年写的《 学习追求五十年》一文中回忆道: “我回到家中大概在阴历二月上旬,在杆子中间的时间大概有一百天左右。这 一段少年时期的绿林生活对我后半生的文学创作起了重要作用。它不仅使我写出了 《长夜》,也对我写《李自成》很有帮助。”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