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长夜》 1945 年夏天,姚雪垠由三台来成都度暑假,住在东方书社。这时他35岁,开 始了由青年向中年时代的跨进! 七月下旬的一天晚上,东方书社的经理王畹芗请客,著名作家、教育家叶圣陶 先生以及姚雪垠等七、八人应邀赴宴。尽管成都的夜晚没有一丝风,空气也好象凝 结了似的,闷热难耐,但散席后,却没有一个人离去。大家仍围坐在桌子周围,一 边摇着扇子喝茶,一边在静静地听姚雪垠讲话: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它在我的肚里已经藏了20 多年,我早就想把它写成 小说,却一直没有下定决心。但每当我想起这个故事,我的眼前就展现了无边忧郁 的、萧条的、冬天的北国原野,而同时我的心就带着无限凄惘,无限同情,怀念着 那些前一个时代的不幸的农民英雄。我了解他们的生活,也了解他们的心。我和他 们在一起有过一百天的接触。 “那是在1924 年的冬天,当我14 岁的时候,在由学校回家的路上,我突然 被李水沫的土匪队伍抓去…… 姚雪垠一口气谈了足足有两个小时,才把故事的主要情节讲完。大家则完全被 他的故事吸引了,简直像在听《瓦岗寨》和《水浒》! “真是太动人了!你一定要把它写出来,不然会后悔一辈子。”叶圣陶听后力 劝姚雪垠。 “就住在我们这里写。我提供方便!”东方书社的王经理对此兴趣更大。 果然,从这天晚上起,姚雪垠就下定决心把他的故事写成小说,而且就住在东 方书社写。 他讲的是什么故事呢?就是本书在第一部第三章中,已经详尽写到的姚雪垠的 百日土匪生活,故在此恕不重复。 从那天晚上下定决心以后,大约有半个月左右的时间,姚雪垠差不多每天不是 朗诵,就是用毛笔抄写两句诗: 结束铅华归少作, 屏除丝竹入中年。 这两句诗,出自我国清代著名诗人黄景仁的《绮怀》,它的全文是: 露槛星房各悄然, 江湖秋枕当游仙。 有情皓月怜孤影, 无赖闲花照独眠。 结束铅华归少年, 屏除丝竹入中年。 茫茫来日愁如海, 寄语羲和快著鞭! 姚雪垠为什么要抄写和朗诵这其中的两句呢? 他是在借用这两句诗,为自己已经走过的文学创作道路作总结。他认为,在此 之前,他写的短篇《差半车麦秸》、中篇《牛全德与红萝卜》、长篇《春暖花开的 时候》等一批小说,都属于他写作探索的第一阶段,即青年时代的作品。这些作品 有突出的优点,但由于年龄和修养的关系,也存在着不够朴实的弱点,还没有达到 深沉的境界。现在,他写作探索的第一阶段就要过去,马上即进入第二阶段。他决 心在写这部长篇小说的时候,一定要摆脱和克服青年时代的弱点。因此,他总是反 复念着这两句诗。 完全可以说,这既是总结,又是转折,也是开端。这在姚雪垠一生的创作道路 上,有着承上启下的重要意义。 姚雪垠经过总结,告别了青年时代,从八月上旬起,便在暑热中开始了他人生 第二阶段的创作。他把他写的小说起名《长夜》。 如何开头呢?他在苦苦的思索着,努力进行着较高的艺术追求。忽然之间,一 首古诗涌上他的脑际: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好!把这首诗的意境,溶化进小说里去,就从这里写起。”姚雪垠想好以后, 坐在桌上,提起笔来,很快便写出了这部小说的开头两段: 1924 年的冬天,从伏牛山到桐柏山的广大地区,无数的田地已经荒芜,那些 幸而没有荒芜的田地里,麦苗像秃子的头发一样,活得非常的勉强和无聊。树叶早 已在霜风中落净,一眼望去,到处是单调而荒凉的赭色土地。 从平汉线的驻马店通往南阳的三百里官路已经荒废,常常有枯草埋没着深深的 车辙,官路旁的村落大半都成了废墟,剩下些烧红的墙壁映着蓝天。 并沿上围着荒草。碾石上长着苔藓。有的村庄还没有全毁,但大部分的房屋用 土坯堵塞着门窗,主人不知道哪儿去了。这是多么惊人的开端之笔! 姚雪垠用音节铿锵的散文手法,形象、生动、诗情画意地把读者一开始就带到 了那无比忧郁的,萧条的、冬天的北国原野,带到了旧中国农村社会破败悲惨的现 场。从此,他就展开描绘出了一系列奇特的生活画面和人物故事…… 就这样,他便开始了长篇小说《长夜》的写作。这部作品,尽管开始写的较顺 利,但前后拖的时间却很长。直到这年的十月中旬,他在成都才写了四万多字,之 后回到三台又写。到1946 年,因他父母病故于河南老家,他只好赶回故乡进行最 后的告别,往返途中,他在南京、开封、邓县边走边写,最后于1947 年2 月才在 上海脱稿,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半的时间。 《长夜》在没有完稿以前,从1946 年的夏天开始,就在陈翰伯主编的上海《 联合晚报》连载了几个月,后因报纸停刊中断。1947 年5 月由上海怀正文化社出 版,但当时因解放战争正在进行,人心惶惶,社会动乱,只印了两千本,没有引起 人们注意。以后,随着时间的流逝,它竟被埋没了三十多个春秋,几乎不为人知。 直到1981 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重印《长夜》,发行十一万册,这部作品才得以同广 大读者见面。而且在这次出版时,姚雪垠为他的重印本还写了“代序”——《为重 印〈长夜〉致读者的一封信》,对作品的时代背景、写作动机及其与《李自成》的 内在联系等问题,都作了说明。 长篇小说《长夜》全书十八万多字,是一部自传性质的带有传奇色彩的小说, 贯穿全书的人物——青年学生陶菊生,就是作者姚雪垠本人。 这部作品所以叫《长夜》,是因为姚雪垠在抗日战争末期,曾有过一个庞大的 写作计划。他曾设想用三个姐妹篇去反映河南农村的历史变化,表现中国近代农村 的三个阶段。他把这个创作计划,叫作“三部曲”:第一部定名为《黄昏》,要写 清朝末年和民国初年,农村迅速崩溃的过程:即原来交通闭塞的、封建小农经济的 农村,如何受到帝国主义经济侵略的影响,“洋货”代替了自给自足的日用商品, 主要土特产的销路受到帝国主义买办的控制,而大买办派来的客官又与本地地主豪 绅们所办的代理采购土特产的商行狼狈为奸,对农民层层剥削,原来保持表面平静 的农村生活崩溃了,小盗渐起,随后土匪如毛,随后又受到军阀混战的波及。旧的 封建社会在动乱中日趋死亡。 第二部定名《长夜》,写农村经济崩溃后,农民没有生计,土匪蜂起,但是当 蹚将也不是出路。农民在漫漫长夜中挣扎。 第三部,定名《黎明》,写北伐军进入河南,新旧军阀在河南南阳地区的角逐, 农村各种力量的大动荡,大分化,而一部分知识分子(共产党员和受共产党影响的 青年)如何开始到农村中传播革命火种。后来由于种种原因,他的这个庞大的创作 计划,并没有完成,只写出了这部《长夜》。 应该说,《长夜》是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我国唯一的一部用现实主义创作方法, 具体地、真实地反映土匪生活的小说。它通过主人公陶菊生被土匪绑架一百天的生 活经历,以豫西李水沫的一小股土匪活动为中心,不仅写出了农民、土匪、封建地 主、地方军阀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而且刻画了土匪中不同层次人物的形象和性格, 以及他们的“被扭曲的人生”:土匪既有残暴的一面,又有讲义气的一面;既奸掳 烧杀,无所不为,又有善良本质和悲苦命运,从而深刻地反映了二十年代中原和北 方农村社会生活的一个特殊侧影,更深刻地反映了这样一个时代:在当时半封建、 半殖民地的中国,由于封建剥削,帝国主义经济侵略,军阀混战,天灾人祸,促使 农村经济加速崩溃,大量农民离开土地,农民失业之后,城市不能吸收,无出路, 年老的沦为饿殍,青年的只能当兵或当土匪,而兵匪又往往不分;军队打败仗就变 成土匪,土匪收抚后则变成军队。 《长夜》的创作,对姚雪垠有着特别重要的作用,从他一生的创作道路来讲, 这部作品是他写作探索的第二阶段,长篇历史小说《李自成》,是他写作探索的第 三阶段。但《李自成》中有些故事情节和人物可以在《长夜》中找到影子或原型。 《长夜》的写作,无论是在语言上,还是在生活上,都为《李自成》的创作做了准 备,打下了基础。因此,作者曾说:读《长夜》是打开《李自成》的创作问题的钥 匙之一。 早在四十年前,《长夜》刚一发表,郑振铎就说写的好,感到很满意,有的评 论家也指出作品取得了“若干成功”; 1981 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重印此书后,一些 文学评论家和现代文学史家更相继对它进行研究,先后发表评论。有的说,这部小 说具有浓厚的乡土气息,文笔生动朴素,人物栩栩如生,性格鲜明,能给人以强烈 的感染力量;有的说,《长夜》不仅是一部现实主义的优秀作品,而且还是中国现 代文学史上一部具有鲜明特色的重要作品。 因为“它开拓了五四以来新文学创作几乎从未描写过的生活领域,扩大了新文 学的创作题材。”并“以严肃的现实主义方法,再现了二十年代前期旧中国的黑暗 和混乱,中原地区农村生活的真实面貌,广大农民急剧破产,走头无路的悲惨境况。 提出了农民的出路问题。”一位著名的现代文学史家在评论这部作品时还强调: “《长夜》以20 年代军阀混战时豫西山区农村为背景,描写了李水沫这支土 匪队伍的传奇式的生活,塑造了一些有血有肉的‘强人’形象,真实有力地揭示出 许多农民在破产和饥饿的绝境中沦为盗贼的社会根源,同时也表现了他们身上蕴藏 着反抗恶势力的巨大潜在力量。象《长夜》这样以现实主义笔法真实描写绿林人物 和绿林生活的长篇小说,是‘五四’以后的新文学中绝无仅有的。姚雪垠的小说从 早年起,就透露出一种强悍的气质:1929 年发表的《强儿》刻画一种坚强的性格, 30 年代中期的若干作品也多次写到一些敢作敢为的人物。把一批‘强人’形象送 进新文学的人物画廊,发掘和表现强悍的美,是姚雪垠对中国现代文学作出的一个 独特贡献。”“《长夜》在语言的运用上无疑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不少评论家都 这样指出:“一是语言的朴素自然美,二是人物语言的个性化。”比如,《长夜》 中有这样两段描写: “天空清爽得象一片海水,只有远远的天边有零星的白色的云块,象一群绵羊 卧在海滩。山坡上,田野上,村落中的屋脊上,这儿、那儿,有背阴处的残雪未化。 所有那些化过雪的湿润地方,都在太阳下袅袅地冒着轻烟。”“石子带着无法形容 的美韵在冰上滚着,愈远声音愈清楚,最后仿佛是一根极细的铜弦在微微震动。” 用“一群绵羊卧在海滩”和一根铜弦在“微微震动”来形容色彩和声音,是多么的 朴素和形象! 再如《长夜》中对蹚将陈老五的描写,更可以使人领会到作者在语言运用上的 深长韵味: ……他大约35 岁年纪,脸上的皱纹又多又深,胡子占去脸部的二分之一。他 每到一个地方,总设法找剃头匠给他刮脸;如果有两天遇不到剃头匠,他就会变做 猩猩。每逢刮脸,象割草一样地喳喳响。他的手十分奇怪,违背面指关节也有硬皮, 扣子极密,料子是一种发亮的黑洋布,只有那时候的乡下土财主才觉得这布料和式 样好看。每次洗完脸后,他总是要在他的比栗树皮光不多少的脸上抹一些雪花膏, 免得脸皮被寒风吹裂。如今他正用心用意地用他的笨拙的手指给枪栓上的零件擦油。 没有说话。…… 这里没有层叠的形容和华丽的词藻,而是抓住人物的特征去刻划,缓缓写来, 活灵活现,而且能让读者从这奇特的外表想象到陈老五的粗犷憨直的灵魂。 还如小说的第四十节,关于马文德的代表和李水沫之间围绕收抚问题所开展的 一场争吵,也写得绘影绘声,余味无穷。 一个说: “李水沫,你这个杂种,马旅长从前对你的好处你都忘了。老子瞎眼跟你朋友 一场,没想到你这个人过了带子就拆空子!”另一个跟紧着道: “老子怎么拆空子?你个王八蛋不要瞪着眼血口喷人!”就这样,他们在烟榻 上唇枪舌剑地反复交锋,但又出之和平的声调,伴随着笑声和吸鸦片时的喷云吐雾, 把对抗和友情交织在一起。 这是多么活生生的个性化的语言。 姚雪垠的《长夜》自重印以后,不仅在国内越来越受到重视和好评, 1987 年 西安电影制片厂已决定将它改编成电影文学剧本,搬上银幕;而且还被翻译成法文, 在1984 年1 月,由法国弗拉马利翁出版社出版,轰动了巴黎和法国!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