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面对第二卷中的难题 1975 年12 月22 日凌晨两点多钟,北风呼啸,天空闪烁着寒星,浓重的夜 色笼罩着古老的故宫和雄伟庄严的天安门,千家万户正在熟睡,整个首都一片宁静。 唯独座落在东郊北京工人体育场北边的一栋宿舍楼里,突然有一间房子亮了灯。不 一会儿,一位长者,坐在写字台前,提起毛笔,很快写下了一首题为《到京》的抒 发情怀的诗: 快车高卧入京华, 笔砚安排即是家。 舞剑仍来残阳外, 挥戈惯趁夕阳斜。 心游见阙骊龙近, 眼望珠峰雪路遐。 任重只愁精力减, 杨鞭少看上林花。 这位长者,就是昨天刚从武汉来到北京的姚雪垠。这里,便是北京朝阳区幸福 一村一楼三单元三号——姚雪垠临时借住的中国青年出版社的职工宿舍。 在毛泽东同志和党中央的巨大关怀和支持下,他心里燃烧着烈火,浑身,充满 了力量,以致使他来到这里竟顾不上休息,顾不上布置,就在第二天凌晨起床,风 尘仆仆、马不停蹄地投入了《李自成》第二卷的修改工作。 《李自》第二卷所写的主要内容是:崇祯十二年夏,商洛山中瘟疫流行,李自 成和十之六七的义军将士染病。明军趁机数路进攻,同时勾引起义军内部叛变,情 况极其险恶。李自成、刘宗敏和高夫人等表现了巨大的斗争勇气和卓越的军事才能, 内平叛乱,外歼明军,粉碎了敌人的“扫荡”计划。 次年夏初,李自成率领千余精兵从武关突围而出,潜伏于郧阳山中。冬天,李 自成看准时机,疾驰入豫,饥民从之如流;随即破洛阳,杀福王,将明末农民战争 推进到一个新的阶段。 围绕着这些故事主线,书中还写了杨嗣昌如何出京督师,并写崇祯在农民战争 的沉重打击下,同皇亲、大臣之间,以及宫廷内部,发生了错综复杂的斗争。在这 一卷中也写了张献忠的军事活动,牛金星和宋献策到闯王军中,以及红娘子破杞县, 救李信,推动李信起义,投奔闯王等动人心弦的故事。 从《李自成》第二卷初稿的篇幅来看,要比第一卷的42 万字多一倍。 这样一部内容丰富,涉及问题众多,篇幅很长的历史小说,在‘四人帮”对文 学艺术界实行法西斯专政,大搞歪曲历史、篡改历史、“影射史学”、“儒法斗争” 的动乱年代,要修改好出版,该有多么困难。简直有如一座难以征服的大山,横亘 在姚雪垠的面前。 姚雪垠十分清楚,《李自成》第二卷要修改好出版,困难很多,但最大的不外 只有两个:一是要不要照“四人帮”的意图将李自成改写成反孔英雄? 要不要在这部小说中写儒法两条路线的斗争? 二是要不要按照“四人帮”的“三突出”、“三陪衬”的荒谬理论,把英雄人 物李自成等改写成绝对的纯洁、先进、正确、光辉,以及如何如何革命,而把他的 缺点,如有帝王思想、夭命观和其他迷信思想,有孔孟思想等等,全部删去。把反 面人物如崇祯和杨嗣昌等,统统依照程式化、漫画化、脸谱化的办法,进行表面丑 化,使他们堕人公式化、概念化和粗浅庸俗的地步,而不是象现在他写的这样,通 过典型的生活细节把反面人物写到性格深处,反映阶级斗争的复杂面和深刻面。 1974 年初“四人帮”发动所谓“批孔”运动,接着又搞“评法批儒”斗争。 当时有不少人替姚雪垠担心,劝他把“儒法斗争”的思想贯穿在《李自成》第二卷 中,甚至建议,把崇祯皇帝作为儒家来写,把李自成当作法家来写,而且写成反孔 英雄。 说这些话的人,有的是姚雪垠在文艺界的老朋友;有的是关心他的朋友,也有 的是党的领导干部或理论工作者。 当然,也有人在背后悄悄对姚雪垠说: “‘儒法斗争’纯属胡闹,你可千万不能写。”“你可千万不能做对不起历史, 对不起后代的事情,更不要学那些风派学者,要有骨气!”怎么办? 在“四人帮”大搞所谓“评法批儒”的疯狂年代,写不写这个问题确实关系重 大,不可等闲视之。 或者,屈服于权力,出卖灵魂,投机钻营,篡改历史,投入“四人帮”的怀抱, 一时飞黄腾达,招来历史和人民的唾骂;或者,坚持真理,同历史和人民站在一起, 实事求是,讲出历史的真相,维护历史的尊。 在真理和权力的人生十字路口上,姚雪垠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坚持真理的艰难道 路。 对于在《李自成》中要不要将李自成改写成反孔英雄,他明确表示:“我不能! 我既没有看见一条经得起推敲的史料证明李自成偶然反过孔(更不说一贯地),也 不能从历史唯物主义找到理论根据。”对于在《李自成》中要不要写儒法两条路线 的斗争,他也明确表示:“我不要!李自成所领导的是一次轰轰烈烈的农民战争, 它的历史意义远远大过了封建地主阶级内部的儒法斗争。我不能在小说中心造一条 儒法两家的路线斗争。”1974 年9 月14 日,姚雪垠为避免灾祸,用比较隐晦的 语言,给知识渊博、能够理解他心情的历史小说作家端木蕻良写信,专门淡写历史 个说必须认真研究历史的问题。他在信中说: “对于明末有关农民战争的重要问题,我都尽力找到有关同一问题的历史文献 资料(坚决不依靠第二手、第三手材料),研究其各种互相矛盾之点,找到其各种 来源,再决定何者接近事实。同一个问题不仅研究直接关于这一历史问题的具体资 料,也研究当时阶级斗争的动态,军事斗争形势,以及古代地理、明末统治阶级的 内部矛盾等等方面,来考察这些材料所包含的问题。 纵然如此,也还有未碰到的资料。未真正理解的问题,不敢偷巧省力,人云亦 云。更不望文主义,以主观代替客观。有时还用通史的眼光来看专题史的具体问题。 因为任何历史专题,既有其特殊性,也有历史的共性。这些话在信中谈起来很抽象, 但在运用时就一点也不抽象。”1975 年3 月7 日,姚雪垠在给茅盾的信中明确写 道: “关于《李自成》与‘批孔’的问题,我的意见是:一、在《李自成》全书中 要努力写好历史上的阶级斗争;二、李自成受了儒家思想很深的毒;三、根据现存 的、经得起推敲和复查的文献资料,李自成没有过反孔政策和措施,倒是相反的资 料不少。这正是他的弱点,他的局限性。四、……”茅盾收到这封信后,在同年6 月17 日给姚雪垠的复信中说: “至于大函中论到有人建议结合儒法斗争而您不同意这一点,我基本上赞同。 您说:‘历史运动的现象(包括一个时代的具体人物)是很复杂的,不出于总的阶 级斗争轨道,但不一定都在儒法斗争的范畴之内。李自成领导的大规模农民战争是 对明末北方封建统治阶级的致命打击,其历史意义和作用的深度和广度大大超过了 地主阶级内部的儒法斗争。能够努力写好这一点,《李自成》这部小说就基本上完 成了任务。’这很对。将来再函详谈。”在“四人帮”大搞“儒法斗争”的那些黑 云压城城欲摧的日子里,他对充斥于史学界的“影射史学”非常厌恶和坚决反对。 当一位记者到他家找他谈论到罗思鼎们一些反动而又荒唐的论点时,姚雪垠禁不住 扬起长眉,愤慨针砭道:“简直是不顾及起码的史实!”还有一次,也是在那个时 候,武汉市委办的儒法斗争骨干学习班上,有两位青年来找姚雪垠,谈到他们要用 儒法斗争的观点,写有关秦朝灭亡的文章,并征求他的意见。 “这类文章,为要出风头可以写,要为捍卫真理,就先不要写。因为,现在写 了,以后会后悔的。”姚雪垠毫不隐瞒自己的观点说。 “为什么?”“因为秦朝灭亡的原因很多,决不是因为李斯被杀。李的被杀只 是引起了混乱。你们说李是法家,也可以这样说。但说赵高是儒家有什么根据?秦 始皇如不死,可能形势会变,最后能否亡国不一定。秦二世是糊涂蛋,主宰不了这 个国家。”这两位青年听完姚雪垠同他们分析秦朝灭亡的原因后,觉得很有道理, 决定不再写这篇歪曲历史,赶时髦的文章。 经过四个多月的艰苦努力,姚雪垠顶住“四人帮”的强大压力,按照自己的主 张和意见,已将第二卷一半以上的稿子修改好了,正准备将前面的部分交稿发排时, 在1976 年4 月5 日,偏偏发生了“天安门事件”。这使姚雪垠又遇到了一个事先 根本没有料想到的极大的难题。 本来,《李自成》第二卷有个单元,写崇祯十三年,湖广、四川、陕西、河南、 山东、河北……半个中国,无处不是灾荒惨重,无处不有“叛乱”。 关外的满洲方面正在养精,准备再次入侵。杨嗣昌出京督师后,虽然将李自成 围困在商洛山中,但征剿诸军欠侗情况严重,军心不稳;洪承畴出关以后,也不断 传来急奏、密奏:军饷短缺,战守皆难,但求皇上饬令户部火速筹措军饷运送关外。 一连几天,崇祯天天接到各省的紧急文书,不是请饷便是请兵;而国事如焚,国库 如洗,他向皇亲惜助军饷又告失败。他内外交困,被层层围困在紫禁城中,畿辅和 山东一千多士民来京伏阙上书,在承天门前发生了惨案。 明代的承夭门,就是今天的夭安门。历史怎么会出现如此的巧合?小说是1964 年写的,又是三百六十六年以前的事,偏偏在这部小说即将发排时,发生了“天安 门事件”。这“承天门惨案”和“天安门事件”就难免没有“影射”之嫌。 姚雪垠写《李自成》时,抱定一个宗旨,就是绝不搞“影射”。“古为今用” 并不等于“影射”。他对“古为今用”有着自己的深刘理解和独到看法。《李自成 》这部小说的特点就是不用历史“影射”今天,而是将历史生活“再现”出来给今 天的读者看,使之能正确的认识历史规律,并从中受到教育。 但是,现在若说承天门惨案不是影射天安门事件,可就有口难辩,很难讲清楚 了。 为了避免“影射”之嫌,能够顺利出版,不遭横祸,出版社建议姚雪垠把这个 情节删掉。但姚雪垠却坚持不删,他的理由是自己写的是历史!没有写天安门事件, 而且是早在1964 年就这样写了,有人看过稿子,可以作证。 后来关心他的同志也劝,何必自投“四人帮”的“文网”呢?如果那样,说不 定书也不能出版了。 最后,姚雪垠只好稍作让步,将锦衣旗校打人、捕人的文字删去,改为将上书 的百姓驱散了事。但他在同时提出,以后再版时一定要恢复原貌。即使这样,知道 内情的人,当时仍然担心他会受到“四人帮”的迫害。 到1976 年的了月中旬,姚雪垠已把《李自成》第二卷基本改好,只剩从头到 尾再统一遍,就可作为自己的最后定稿交出版社,这一工作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才 能做完。但偏偏在7 月28 日,又发生了几乎使唐山全城毁灭的大地震,而且波及 北京。北京的居民绝大多数都被从房子里震了出来,很长一段时间,一直住在临时 在街上搭的地震棚里,一直不断受到地震的威胁;凡外地有亲戚朋友的,都纷纷离 京去暂作躲避…… 在此情况下,中国青年出版社的同志,出于对姚雪垠安全的考虑,劝他暂回武 汉避震,但姚雪垠却回答说: “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我绝不离开北京,一定要尽快在这里将二卷改定,交 给你们。”这样,姚雪垠就在震情吃紧,大地经常颤抖的情况下,在北京工人体育 场北面人行便道上的一个小小的防震棚里,坐在一个小马扎上,不顾危险和闷热, 一直夜以继日地工作着,直到把第二卷全部改定。 这年国庆前夕的一个晚上,中国青年出版社文学编辑室负责人、《李自成》第 二卷的责任编辑王维玲,来到姚雪垠的临时住处。 玉维玲已人到中年,身材敦实,为人诚恳热情,办事机敏有方,既有丰富的编 辑工作经验,又有相当的文学水平,在工作中的那种认真、负责和仔细的态度和作 风,更加使人感动。他自担任《李自成》第二卷的责任编辑以来,给姚雪垠的创作 和修改工作提供了很大的帮助和方便。而且,从此之后,他便与姚雪垠结下了不解 之缘,他一直当《李自成》的责任编辑,同姚雪垠联系工作…… “雪垠同志,”王维玲将送给姚雪垠过节的礼物放下之后说:“我们寄到武汉 市委的《李自成》第二卷清样已审回来,他们还写了一封关于审稿意见的信,请你 过目。”姚雪垠看完盖有中共武汉市委宣传部大印的审稿信后,沉思了好一阵才对 王维玲说:“这审稿意见是有问题,今晚我想找你们出版社的领导人谈谈。”“他 们过一会儿也要来看你,”玉维玲回答说:“等他们来后,你有什么意见就尽管谈 吧!”话音刚落,中国青年出版社的两位领导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姚雪垠开门见 山,非常严肃地说: “武汉市委的审稿信我已看过。对信中所淡‘关于崇祯皇帝的宫廷生活和朝廷 斗争,以及杨嗣昌等大臣的章节可以尽量压缩,对崇祯皇帝和杨嗣昌等人只可少写 几笔,并要加以贬词’的意见,我不能同意。”他非常激动但又十分坚定地进一步 解释说: “因为这是创作方法问题,是艺术问题,而不是政治问题。如果是政治问题, 我可以考虑。 “现在,我把我的意见告诉你们,今晚我要给武汉市委宣传部写信,表明我的 观点:他们所提意见,我不能同意,他们所要我删改的地方,正是我所下功夫努力 追求的,我宁可不出书也不改。如果他们最后还不同意我的意见,我就回武汉去! 书,不出了。 1976 年10 月6 日,我们的党一举粉碎了“四人帮”。 审稿部门最后终于同意了姚雪垠的正确意见,中国青年出版社将稿于定稿发排 付印。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