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 经过再三思考,姚雪垠还是决定把他的《《李自成〉第一卷修订本前言》的初 稿,寄给郭沫若去征求意见。 这个《前言》,共有三万多字,主要讲述他的创作理论、经验和对书中人物的 分析说明。 这天,姚雪垠把《前言》初稿和他给郭沫若写的一封信,一起装入信封寄了出 去。 他给郭沫若的信这样写道:郭老: 多年不曾趋谒求教,至祈原谅。拙作长篇小说《李自成》第二卷约八十多万字, 分为三册,已经印成一部分,春节前可以出版,第一卷分为两册,修订本正在排版 中,将跟在第二卷之后出版。各册出版之后,即便寄上,敬请指正。 今寄上第一卷修订本《前言》一稿,请您看看。其中谈到一些历史问题,我没 有十分把握。“四人帮”的御用笔杆子们大谈李自成反孔,实际根本没有那么回事 儿。李自成正象朱无璋一样,不但不反孔,反而尊孔,使孔、孟为其政治斗争服务。 《前言》中关于刘宗敏和李信的评价,和您从前的意见相违,正如西哲之言曰:我 爱我师,我更爱真理。这也算学生同老师争鸣吧。 不妥之处,也请赐教,以便改正。《前言》将在月底前发排,希望在发排前能 得到您的主贵意见。 敬颂 大安,并候 立群同志健康! 姚雪垠 1977 年1 月19 日 信寄走以后,姚雪垠在家中踱步沉恩:“会有什么结果呢?无非三种情况:一 是郭老同意我的意见,给回信,二是不同意我的意见,给回信:三是不表态,当然 也不回信。”“无论出现那种情况,我都可以知道郭老现在对刘宗敏和李信是如何 评价的。”姚雪垠在心中默默地说。 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他寄出信的三天之后,竟获郭沫若给他的复信: 姚雪垠同志: 好几年不见面,也没有通消息,昨天突然接到你的1 月19 日的来信和《李自 成》第一卷修订本的前言,真是喜出望外。《前言》,我一口气读完了。 我完全赞成您的观点。祝贺您的成功,感谢你改正了我的错误。我渴望着能拜 读您的大作,并希望能看到您的《天京悲刷》——这恐怕是过分的奢望了,您要 “七十五岁以后再写出”,到那时我已经一百岁,毫无疑问已经化为肥田粉了。 《前言》退还您,在文字上似乎还有三两处错误,我看了用红笔顺便改了。希 望校对时注意。敬礼郭沫若1977 年1 月22 日姚雪垠在给郭沫若的信中说:“《 前言》中关于刘宗敏和李信的评价,和您从前的意见相违。”而郭沫若给姚雪垠的 复信却说:“《前言》,我一口气读完了。我完全赞成您的观点。祝贺您的成功, 感谢你改正了我的错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因为姚雪垠要写长篇历史小 说《李自成》,就不能不同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发生关系。但当姚雪垠在创 作《李自成》的时候,在深入研究历史的过程中,发现他自己对刘宗敏和李信的评 价,同郭沫若写的《甲申三百年祭》中对这两个人的评价完全相反。 郭沫若在《甲申三百年祭》中,对李自成农民起义军中的重要将领刘宗敏的英 雄品质和历史作用持否定态度,并把刘宗敏作为鞭笞的对象;而姚雪垠根据他对史 料的分析研究,认为郭沫若的评价是错误的,刘宗敏在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中居于 重要而崇高的地位,发挥了重大作用,应该充分肯定,进行歌颂。 郭沫若在《甲申三百年祭》中,把李信作为英雄人物,推崇备至,进行全面歌 颂。姚雪垠则认为,郭沫若在李信的问题上不仅在史料的运用方面是错误的,而且 宣扬了历史唯心主义,同时贬低了李自成,姚雪垠认为,对李信参加农民起义大军 应作具体的分析:既有积极的作用,也有消极的影响。 这样,当姚雪垠在1957 年秋天被错划为“右派”,开始创作《李自成》的时 候,一个严重的问题就摆在了他的面前:要不要跟着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的 见解走,跟着走,是一条最轻松、最保险的道路;不跟着走可能会有曲折、甚至要 担风险。 “怎么办?”姚雪垠反复地思考着。 最后,他决定不跟着《甲申三百年祭》走! 1977 年底,当《李自成》第二卷出版之前,中国青年出版社将付印前的最后 清样,送到一个工人评论组征求意见。姚雪垠也到会参加座谈。他看见许多工人手 中都拿着《甲申三百年祭》,并且有一个工人当场问他: “你在小说中的许多看法,怎么和郭老的《甲申三百年祭》不一样?”所有这 些,都不能不引起姚雪垠的深思,他必须利用第一卷修订本出版的机会,写一前言, 向读者公开谈出自己的观点。 姚雪垠按照自己的想法,写好了第一卷修订本的《前言》。但到底公开发表不 发表呢?发表前要不要给郭沫若看呢? 他进一步更加慎重地思考着: 郭沫若不仅是中国现代杰出的作家、诗人、历史学家、剧作家、考古学家、古 文字学家、著名的社会活动家,他学识渊博,才华横溢,著述极多;而且长期担负 着我国科学文化教育事业的组织领导工作,对发展中国科学文化教育事业作出了不 可磨灭的贡献,是文化界众望所归的领袖,是学术界举世公认的权威。 郭沫若1944 年在重庆《新华日报》发表的《甲申三百年祭》,被公认为是总 结了李自成领导的明末农民起义失败的历史经验,当时曾受到毛泽东主席的肯定, 还被指定为中共中央整风学习的文件。之后,《甲申三百年祭》又一直成为现代中 国学者所写的历史著作中,影响最广泛最巨大的一本书,它不仅影响了历史学界, 而且在广大读者中也深入人心,长期以来一直被视为历史学方面的权威著作。 而且,郭沫若又是姚雪垠从青年时代起就非常尊敬的学者和导师。早在1927 年大革命失败以后,中国先进的知识分子要解决中国革命道路理论问题,展开了对 中国现代化社会性质问题的讨论展开了对中国古代社会史问题论争时,姚雪垠就认 真阅读了郭沫若写的《古代社会研究》一书,认为这是用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发展史 观点写出的开创性著作,并在这本书的封而上写下了“心爱的书”四个大字,到1938 年,当姚雪垠的代表作短篇小说《差半车麦秸》在香港茅盾主编的《文艺阵地》发 表后,郭沫若就在《新华日报》发表评论文章,赞扬短馆小说《差半车麦秸》,并 对当时的文坛新秀姚雪垠,给予了热情的鼓励和殷切的期望; 1943 年,当姚雪垠 到达重庆以后,他又经常去郭沫若家中求教,并在郭沫若家中,应邀参加了周恩来 的宴请…… “唉!”姚雪垠想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难哪!我到底该怎 么办?是征求郭老的意见,公开发表《前言》?还是放一个时期再说?”姚雪垠经 过反复思考之后,大胆地鼓足勇气,便将他的《前言》和他给郭老的信一并寄出。 郭沫若真不愧为是一位有着博大胸怀的伟大的学者:我国文化战线上的一面光 辉旗帜。即使在他生命的最后一两年,他在学术上仍不固执己见,只要别人批评得 对,他就愿意虚心接受。他既能“坚持真理”,又勇于“修正错误”。这是多么难 能可贵,这是多么需要后人学习的崇高品质。 姚雪垠对郭沫若的这种态度,这种精神,非常感动,也非常敬佩! 作为学生对老师的争鸣,到此并没有结束。姚雪垠感到在《〈李自成〉第一卷 修订本前言》中,对郭沫若《甲申三百年祭》的评论,言犹未尽。为了弄清对明末 的历史问题兼批评《甲申二百年祭》,在此之后,他便把自己在这方面的研究成果 和看法,写成了一组长达数万字的文章,连续在各种报刊上发表。如他写的《李自 成为什么失败》一文,1979 年11 月至12 月曾在香港《文汇报》连载;他写的 《论〈圆圆曲〉》一文, 1980 年在《文学遗产》杂志第一期发表;他写的《评〈 甲申三百年祭〉》的长篇论文, 1981 年在《文汇月刊》第一至第三期刊出。 结果,姚雪垠的这些文章在史学界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并因此在1981年前后, 在全国史学界就《评〈甲申三百年祭〉》和《论〈圆圆曲〉》,展开了一场热烈的 讨论。许多人都写文章反对姚雪垠对郭沫若的批评,但姚雪垠并不认为自己的观点 有什么错误,不过为了创作《李自成》的后几卷,他没有时间再写文章公开发表, 继续参加争论,只是向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写了一封万言长信,说明了自己的观 点和看法,并向党中央提出了解决这一问题的具体建议。 这场讨论,当然没有人作出谁是谁非的明确结论,但它的本身却给后人提出了 值得深思的许多问题。可以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问题研究的深入,终有 一天,史学界的学者专家们,会对此作出正确的结论。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