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痛悼茅盾 1981 年3 月27 日凌晨5 时55 分,茅盾走完了他八十五年的人生旅程,在 北京逝世。我国文学界又一颗巨星陨落了!茅盾原名沈德鸿,字雁冰,浙江桐乡人, 解放以后,曾先后担任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主席,第一任文化部长,历 届全国人大代表,全国政协常委和政协第囚、五届委员会副主席等职。茅盾是我国 伟大的革命文学家、卓越的无产阶级文化战士,是我国现代进步文化的先驱者,是 在国内外享有崇高声望的伟大作家、文化活动家和社会活动家,他也是以鲁迅为代 表的中国现代文学巨匠之一,他的大量作品已成为我国文学宝库中的宝贵财富。他 同鲁迅和郭沫若一起,曾为我国革命文艺和文化运动奠定了基础,他在文学史上留 下了永远不可磨灭的功绩!同时,几十年来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茅盾还为建设 社会主义文化,团结壮大革命文艺队伍,培养文学新人,促进中外文化交流作出了 卓越的贡献。 噩耗传来,使姚雪垠震惊,使姚雪垠难过,甚至一连几天,姚雪垠的心情都不 能平静,难以工作。他为我国文学界失去一代大师痛心,他为自己失去了一位真正 的前辈、师长、朋友和知音而痛苦。他心里默默地想:在学问上,创作经验上,茅 盾是我的前辈和师长,而在我的创作方面,尤其对《李自成》的艺术追求,茅盾是 我的真正知音。然而现在我却永远失去了他。知音难遇啊! 在茅盾去世后的第三天,还不列凌晨两点,姚雪垠就起来,坐在他写作间的灯 下,摊好稿纸。他想写悼念茅盾的文章,但心情沉重,思绪纷乱,竟不知从何下笔。 这时书斋极其寂静,楼外的大街上也没有任何杂乱的声音。 他一面翻看着茅盾生前用彩色水印写意画宣纸信笺,用劲秀的书法给他写的许 多书信,见物思人;同时,眼前不断地浮现着茅盾的面影,耳边时隐时现地响着茅 盾同他谈话的声音。他同茅盾四十多年来的交往,就象一部五彩缤纷的电影一样, 一幕一幕从他的脑际闪过…… ——姚雪垠永远忘不了:是由于茅盾对他的短篇小说《差半车麦秸》,最先给 予热情支持和充分肯定,才使他一举成名。 1939 年春天,姚雪垠把他写的在武汉一个刊物不用的短篇小说《差半车麦秸 》,寄到香港茅盾主编的《文艺阵地》。结果,茅盾不仅在《文艺阵地) 很快发表,而且还亲自撰文,给予充分肯定和热情赞扬;因而,这篇小说不仅 在国内得到了广泛的赞誉,而且也引起了国外的注意。还是在这一年,姚雪垠还写 了一本报告文学《战地书简》,茅盾在香港看到后,又热情撰文在《文艺阵地》第 二卷第二期上予以介绍和评价。茅盾在介绍完《战地书简》的内容后说:“从各方 面看来,这本小书里,有的是典型的事,以及典型的人物。”“作者是一个很有才 能他作家”,“我们对于作者抱着无穷的希望。”—— 1943 年春天,姚雪垠来到 山城重庆,有车同比他大14 岁的文学界前辈茅盾经常相见,并且当面得到茅盾的 帮助和指导。那时姚雪垠的中篇小说《牛全德与红萝卜》正好在重庆出版,为了评 论这部小说,茅盾在1944年春天,专门为姚雪垠组织了一个讨论会,参加讨论的还 有冯乃超、以群、减克家等。虽然茅盾当时正患眼疾,视力很差,小说初版印得又 很不好,但为了评论这部书,他竞耐心地将《牛全德与红萝卜》细读两遍,而且在 讨论会上讲了很好的意见,既充分肯定了小说的成绩,又指出了它的缺点。 之后,茅盾于1945 年又在《文哨》第一卷第一期上发表两篇文章,评论姚雪 垠写的中篇小说《戎马恋》和长篇小说《春暖花开的时候》。 ——由于1957 年姚雪垠被错划为“右派”,姚雪垠怕影响别人,因此很长时 期以来他与过去的许多朋友都主动断绝了交往。同茅盾亦如此。所以,到1974 年, 姚雪垠已经同茅盾有二十多年既没见面,也没有通信了。这时,他的《李自成》第 一卷已经出版了十一年,第二卷也已写完,开始进行修改。 这两卷书是他花费了许多心血写出来的,而且凝聚着他在长篇小说的艺术方法、 历史小说新道路方面的探索,他总想遇到知音,听一听知音之言。这不能不使他想 到茅盾。于是姚雪垠便写信向茅盾请教,茅盾热情认真地复了信。 从此,两人便频繁地通起信来。这样,茅盾便仔细读了姚雪垠写的《李自成》 第一卷和第二卷稿子,并看了姚雪垠寄给他的有七、八万字的包括十个题目的《〈 李自成〉全书内容概要》。这十个题目是: 一、总的主题思想;二、第一卷内容梗概;三、第二卷内容梗概;四、第三卷 内容梗概;五、第四卷内容梗概,六、第五卷(包括尾声)内容梗概,七、对待历 史长篇小说的艺术追求;八、对待历史文献资料的态度,九、我对于历史科学与历 史小说的关系的粗浅认识;十、其他。 所以,茅盾不但了解《李自成》第一、二卷,也了解姚雪垠对《李自成》全书 的设计、蓝图。所以,茅盾当时就盼望姚雪垠能够将三、四、五卷粗略地写出来, 以防姚雪垠万一写不完,后人不会知道他的全部构思,他想得多么周到、细致。 这样,在1975 年冬天姚雪垠由武汉来北京之前,就把茅盾给他的有关《李自 成》的几十封信,粘贴成了厚厚的一大本珍藏起来,而且在本子的前面还写下了这 样一段话: 茅公已八十高龄,身体不好,眼睛患老年性黄斑盘病,一目一尺外不见五指, 一目视力为0.3 ~0.4 。承其将《李自成》第一卷看了一遍,并将第二卷抄稿七十 万字(按:实际初稿近八十万字)读了两遍,写出比较详细的意见。这种关怀和热 忧,使我十分感激。他有丰富的创作经验,涉猎中外文学作品极博,自“五四”新 文学运动以来经常分析别人的作品,故善于从小说的艺术特点评论小说作品,非同 于一般评论家从干枯死板的条条框框出发。 他的这些信件,有许多意见精辟入微,探出作者匠心…… 现在,请读者从他们的大量来信中,阅读一、二,以见一斑吧: 比如,茅盾读了《李自成》第一卷,在1974 午12 月23 日给姚雪垠写信说 : “第一卷中写战争不落《三国演义》等书的旧套,是合乎当时客观现实的艺术 加工,这是此书的独创特点。以潼关南原大战为例,有时写短兵相接,有时写战局 全面的鸟瞰,疏密相间,错落有致。义军分兵两路突围而略有先后,写了李自成一 面,接写高夫人一面,重点在李自成,而高夫人一面仍然声势不凡,而两面有时亦 复衔接。如此布局,极见匠心。……”姚雪垠在接到此信后,于12 月29 日给茅 盾回信说:“接到您12 月23 日的挂号长信,欣感交并。您已进入七十九岁高龄, 目疾又相当严重,写这样长信,谈意见如此细致,很使我感动。《李自成》第一卷 从有打印稿子起到出版十年后的今天,尽管说好话的人很多,但还不曾有人象您这 样对它作艺术分析,看透作者的艺术苦心……”茅盾对《李自成》第二卷是按单元 次序向姚雪垠谈的。 对于第二卷,他不是仅仅读一遍,而常常是先读一遍,记下要点或初步意见, 再读一遍,考虑成熟,然后才给姚雪垠写信,而且信写得很长,往往长到一千甚至 二千字。如当他读完《商洛壮歌》这个单元后,在1975 年6 月7 日给姚雪垠写信 说: “整个单元十五章,大起大落,波澜壮阔,有波谲云诡之妙;而节奏变化,时 而金戈铁马,雷震霆击,时而风管鹃弦,光风霁月;紧张杀伐之际,又常插入抒情 短曲,虽着墨甚少而摇曳多姿。开头两章为此后十一章之惊涛骇浪文字徐徐展开全 貌,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最后两章则为结束本单元,开拓以下单元,行文如曼 歌缓舞,余韵绕梁,耐人寻味。”——姚雪垠除了把稿子寄给茅盾讨教外,还通过 写信向茅盾请教他在创作中拿不准的关键问题,或久思不决的难题;而往往这时, 茅盾总是给姚雪垠以支持或以主意,使姚雪垠最后下定决心。 比如,姚雪垠在《李自成》第二卷中,在《李岩起义》这一单元里,虽然用重 笔与了李的原配夫人汤夫人的整个性格,但对于这个人物,到底应不应该这样写, 他自己心中没有完全的把握,特写信向茅盾请教。茅盾在看了他的稿子和信之后复 信说,你写汤夫人是一分为二的。她是名门闺秀,大家夫人,封建思想自极浓重, 这就决定了她宁愿自杀,不肯随李岩造反:但她又是比较明于事理、对明王朝也有 不满情绪的女人,事实的教训使地终于认识到李岩只有迭反是条出路。这样,汤夫 人的形象写香恰到好处,她完全符合封建大家闺秀的身分。请你不必犹豫,这样写 就很好。这样就完全解除了姚雪垠心中的疑惑。 还如,姚雪垠写的《李自成》第一卷修订本《前言》,虽然征得郭沫若的同意。 但是是放在书的前边作序,还是放在书的后边作附录,他当时把握不住,于是又向 茅盾请教。茅盾看了姚雪垠的《前言》后,明确对姚雪垠表示:你的《前言》不仅 详尽地占有了有关史料,而且以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思想武器,作了精 辟的分析,很有说服力,因此该文不仅写得很好,而且非常重要,一定要放在书的 前边作序,请不必顾虑。这样,义使姚雪垠最后下了决心,把《前言》放在了书的 前边。 ——1977 年春节是粉碎“ 四人帮”以后的第一个春节,也是姚雪垠自1957 年动手写《李自成》以来的第二十个年头。这时他的第二卷第一分册刚刚印成,还 未发行问世,以下还有三卷稿子未就,任务繁重。他深感老马长途,力与心违。姚 雪垠2 月18 日清晨起来,止值春节早晨,他百感交集,怅然寡欢。随即赋诗一首, 聊抒情怀。 春节感怀 曾经霜冻百花摧, 春色含烟次第回。 楼外五更多爆竹, 胸中甘载足风雷。 雄心勃勃山河壮, 笔力迟迟岁月催。 新作印成初到手, 怅然无意觅茅台。 随后,姚雪垠就把此诗抄寄茅盾。结果,很快就得到茅盾的和诗: 雪垠兄以春节感怀见示步韵奉和并请指正 壮志豪情未易摧, 文坛飞将又来回。 频年考史拨迷雾, 长日挥毫起迅雷。 锦绣罗胸仍待织, 无情岁月莫相催。 高龄百廿君犹半, 贺酒料应过两台。 茅盾 1977 年3 月14 日于北京 而且,这首诗,茅盾还是用毛笔在宣纸上写的。它饱含着茅盾对姚雪垠的评价 和期望。姚雪垠得到后十分高兴,买了一个玻璃镜框,把这件书法艺术珍品放在里 面,端端正正地挂在他家的会客厅里,用以勉励自己。 ——1977 年6 月17 日,是茅盾的八十一岁生日。为了表示从青年到老年, 他从茅盾那里得到的许多教导、鼓励和支持的感谢,以及他对茅盾的敬佩和爱戴之 情,姚雪垠特意写了一首七律,奇呈茅盾,表示祝贺。 祝茅公八十一寿辰 笔阵弛驱六十载, 功垂青史仰高岭。 平生情谊兼师友, 晚岁书函泛古今。 少作虚邀贺监赏, 暮琴幸获子期心。 手浇桃李千行绿, 点缀春光满上林。 1977 年6 月17 日 后来,当姚雪垠的《李自成》第二卷和第一卷修订本,先后在1977 年同读者 见面之后,在1978 年的一至三月,茅盾不顾自己已是82 岁的高龄,身体又不好, 视力也极差的情况,还几经修改,写出了一篇近万字的《关于长篇历史小说(李自 成)》的评论文章,在《文学评论》1978 年第2 期上发表。 茅盾在这篇评论中不仅从总的方面高度评价了姚雪垠的《李自成》;而且还几 乎对全书许多单元都进行了仔细认真的分析。 茅盾在写完这篇评论以后,身体就越来越差,过了一个时期就住进了北京医院。 在茅盾住院期间,姚雪垠曾经去看过他两次。 姚雪垠最后一次去医院看望茅盾,是1980 年5 月的一天下午。 这是首都春末夏初一个非常晴朗的日子。蓝天白云,花红柳绿,成群的蜜蜂在 花丛中奔忙,一队队戴着鲜艳红领中的少年儿童,在天安门广场的英雄纪念碑前, 用清脆的声音在向革命先烈宣誓……姚雪垠在病房中,同住院的茅盾交谈了很久。 他们交谈的内容,从天上地下,到古今中外,简直无所不包。姚雪垠看看自已手上 的表,怕累着茅盾,想早点走,让茅盾休息,但茅盾一谈起学问就兴致很浓,不愿 意他离开。姚雪垠也不舍得离开他。于是,他们继续交谈着。茅盾谈累了,坐着难 以支持,便躺在病床上同姚雪垠谈。 “雪垠兄,你刚才谈话中,有一个字的读音似乎错了。”茅盾说:“这个字我 不这样读。”“这个冷僻的字,我从年轻的时候就读错了,一直到老。谢谢您纠正 我的读音。”姚雪垠说。“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要问你,你的《李自成》第三卷 进展如何?”茅盾兴奋地问姚雪垠。 “现在正在作最后一次修改,即将发排。”姚雪垠回答说。 “好啊!好啊!”茅盾连着说:“我真希望早点出来,我再读到它!”“等你 病好后!我找人读给你听!”但姚雪垠万万没有想到,当第三卷快出版时,茅盾竟 闭目长逝。他们那一次在病房中的晤面竟成了永别! 从1981 年3 月30 日到4 月11 日,在十多大的时间里,姚雪垠一连写了《 一代大师安息吧!》、《读旧信追怀哲人》、《老将殊勋青史在》等三篇文章,痛 悼茅盾。这些文章分别发表在《中国青年报》、《解放日报》和《新港》杂志上。 茅盾是一位长篇小说大师,为我们留下了珍贵的遗产。他在临终曾嘱托,妥用 他的稿费对全国的优秀长篇小说进行奖励。后来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决定设立“茅 盾文学奖”。 姚雪垠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他以长篇历史小说《李自成》第二卷荣获首届 “茅盾文学奖”,在1932 年12 月15 日登上人民大会堂主席台,领取了紫铜的 奖章和三千元人民币的奖金。随后将三千元奖金全郁捐赠给中同少年儿童基金会。 在荣获首届茅盾文学奖之后,姚雪垠决定:从1983 年起,向他的家乡河南邓 县每年捐助稿费五百元,设立《春风学生作文奖》,每年在全县的中小学生中举办 一次优秀作文比赛,以引导中小学生热爱祖国的语言文字,提高写作能力,培养热 爱文学的新芽。他还希望等到条件成熟,把这个活动,扩大到河南、湖北两省。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