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秋芳作品 隔辈亲 彪子的父亲是山东人,从小投奔革命,书念得不多,仗打了不少,在革命的熔 炉里锤炼了一辈子,可就是没把“重男轻女”的老观念磨掉。当年为了要傅彪这么 个儿子还被全院点了名。 老爷子一点不隐讳自己的观点:不见儿子不罢休,见了儿子才罢休。 生了三个女儿,终于见到了傅家的独苗。彪子生下来浑身通红,老爷子认定了 儿子长大一定会如他的肤色一样黝黑,于是给儿子起小名叫“黑蛋”。 黑蛋虽是独苗,老爷子却决不娇惯,教育方式免不了喝斥棒打,彪子一再对我 说他是在“石光荣”式的家庭中长大的。 老爷子1977年患了大面积心梗,几次抢救最终度过了鬼门关,那以后便安心在 家休养,每年都要因为心脏病住几回医院。彪子很孝顺,他的原则是无论如何不能 惹老爷子生气。 我自从嫁入傅家门,公公、婆婆便把我当亲女儿看待。婆婆很贤慧,对公公细 致、耐心、周到,对我们更是体贴入微。从我们结婚到我们有了自己的房子,这十 年间一直与公婆住在一起,没有红过一次脸。 爷爷自然想早点儿抱上孙子,于是每次借着住院便向我们张口,操着依然浓重 的山东口音:“妮们身么史候猜能嚷窝包上笋子啊!(你们什么时候才能让我抱上 孙子啊!)” 我怀孕了!老爷子像打了鸡血! 我吐得翻江倒海,每次餐前都要先吃两口当“引子”,然后直奔卫生间,把胃 里的东西全部倾泻出去。全家人便放下筷子听我“哇哇”的餐前序曲。等我回到桌 上,老爷子“嘿嘿”地笑着:“mēi事mēi事,土了再迟。(没事没事,吐了 再吃。)” 我是愿意生个女儿的——乖,跟妈妈亲。于是准备的婴儿用品全部是女孩的式 样,女孩的颜色。 我当然知道老爷子的心思,心里难免有些压力,于是试探地问:“爸,您是喜 欢孙子呢还是孙女?” 老爷子很“狡猾”,笑眯眯地:“一样,一样!”话是这么说,我完全能猜出 他的下半句:“腰是笋子当然更蒿喽!(要是孙子当然更好喽!)” 还差一个月就要生的时候,老爷子先住了院。不是因为犯病,而是为了迎接孙 子提前保养保养。 老爷子从病房打来电话,安排彪子带我去做B 超,说是看孩子发育怎么样。我 倒没多想,便跟了彪子一起去。B 超的结果出来了,一切正常,医生格外照顾,告 诉我们是个男孩。彪子乐得合不拢嘴,我却哭了一鼻子,委屈地说以后连陪我逛街 的人都没有了。 回来的路上,碰上了同住干休所的一个叔叔,他笑眯眯地“警告”我:“芳芳 啊,你可得给你公公生个孙子啊!”拖着老干部式的长音,哈哈笑着走开了。 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告诫彪子,先不许把B 超的结果告诉老爷子。当然 我也是多了个心眼儿——万一B 超弄错了呢,老爷子岂不白欢喜。 我们每天都去病房看老爷子,那天一进门,便看见老爷子在笑,绷不住的那种 笑,和平常不太一样。彪子机灵,一下便猜到:“爸,您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党然喽,B 超室都是窝的饼,糟就给窝打电话了!(当然喽,B 超室都是我 的兵,早就给我打电话了!)”于是爷儿俩便一起“嘎嘎”地拼命笑。 孙子降生了,医生给他打了满分——10分,又干净又漂亮,这一切都成了爷爷 吹嘘的资本。 爷爷绞尽脑汁给孙子起了个名儿——傅张军——彪子姓傅,我姓张,爷爷是军 人。信息量倒不少,但遭到全票反对。 爷爷过去身体不好,上干休所三层小楼费劲着呢,中间总得歇口气儿,吃上一 片消心痛。自从有了孙子,爷爷再没因为心脏问题住过医院。一手提个大西瓜,一 手拎着菜篮子,“噔噔噔噔”爬上三楼不成问题。人啊,精神的力量真不可小觑。 孙子过满月的时候,两家人聚在一起,姥姥、姥爷也是第一次见隔辈人,自然 很亲。 老爷子把我妈妈叫到客厅,先是笑嘻嘻地冲我婆婆说:“妮看看妮,省了三个 轨女,猜有了儿子。(你看看你,生了三个闺女,才有了儿子。)”又指指亲家母, “妮再看看妮,两个轨女,mēi儿子。妮们侃侃窝们访访,一省就省个儿子! (你再看看你,两个闺女,没儿子。你们看看我们芳芳,一生就生个儿子!) “老爷子只顾了自己得意忘形,根本不考虑婆婆和亲家母的表情。我只听见客厅里 传来一阵哈哈大笑。 爷爷疼孙子疼得没了边儿,想起什么好吃就往孙子嘴里塞,根本不顾是不是时 候。保姆可是不乐意,她为聪聪制定了一整套食谱,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吃水 果,安排得挺有条理。于是,爷爷和保姆为了聪聪没少闹别扭。我从外景地回来, 往往是喊了老爷子和保姆一同到客厅解决“矛盾”。 爷爷委屈:“窝的笋子,窝给口尺滴都不星了!(我的孙子,我给口吃的都不 行了!)” 保姆也委屈:“马上要吃饭了,爷爷非给他吃苹果……” 看看两人的委屈样,我能说什么呢,心里偷着乐呗! 转眼聪聪就要上幼儿园了,我和彪子怕这么下去孩子会被惯没了样儿,于是决 定送他去离家不远的“六一”幼儿园,整托。报了名,领了体检表,又查了体,一 切准备工作就绪,第二天就去交赞助费。 过程中我俩一直庆幸,原以为把孙子送了整托,那还不等于是挖了爷爷的眼珠 子!谁想老爷子竟一声没吭。 晚上,吃过晚饭,老爷子绷着脸从屋里出来,拿出一个信封:“者是liān g千kuǎi欠,妮们肥要送,赞助费窝出一半儿。(这是两千块钱,你们非要送, 赞助费我出一半儿。)” 我跟彪子“喜出望外”,不是因为那两千块钱,而是觉得老爷子真开明。 还没乐出声儿来呢,老爷子硬邦邦甩过来一句:“mīng田窝就去māi辆 摩托ché,我去问问rēn家幼儿园要不要sāo地的!(明天我就去买辆摩托 车,我去问问人家幼儿园要不要扫地的!)”说完一扭身,噔噔噔走回屋去,把门 一关,再也没出来。 一切计划都泡了汤,我们只好把聪聪送到了楼下的309 医院职工幼儿园。 如老爷子的愿,聪聪没有去“六一”幼儿园,而是送到了楼下的309 医院职工 幼儿园。这下老爷子可美了。 幼儿园就在干休所的坡下,从围栏处可以直接俯视它的操场。不管刮风下雨, 老爷子必在孙子放风的时候赶到围栏前,坐在专门搬来的砖头上,目不转睛地盯着 孙子的一举一动。直到放风时间结束,才合拢嘴,大步流星地往家走。 院里的老干部经常开老爷子的玩笑:“老傅啊,又去看孙子啊!” 老爷子更加得意洋洋:“哎,你别嫉妒,窝优笋子,妮mèi优!(我有孙子, 你没有!)” 老爷子重男轻女从不避讳,儿子,女儿分得清,孙子,外孙照样分得清。 有一年“六一”儿童节,我买了同样两个玩具车,聪聪和二姐的儿子一人一个。 相差两岁的男孩在一起,可以想象玩成什么样子。一会儿工夫,一辆玩具车便 被摔坏了,跑不动。于是两个男孩同时争抢那辆好车,聪聪小,自然争不过,只有 放声大哭。 老爷子哪听得了孙子的哭声,忙不迭地跑过来,问清原委,并不着急:“窝坎 坎,窝坎坎。(我看看,我看看。)” 老爷子把车身翻过来查看,原来,他早在放电池的地方分别贴上了两个孩子的 名字,可巧,那辆好车正是聪聪的,于是“合情合理”地回到了孙子手里。二姐认 为父亲偏袒,生了气,一把夹起孩子,头也不回地出了门,一个月没有回来。 我觉得尴尬,便劝老爷子下次别再干涉孩子们的事,老爷子倒来了气:“奔来 嘛,那车就是窝笋子地,窝们家什么懂西都是ēr子地,都是笋子地!(本来嘛, 那车就是我孙子的,我们家什么东西都是儿子的,都是孙子的!)” 劝是没法劝了,我只能以后不再给孩子们买一模一样的礼物。 爷爷疼孙子看上去没边儿,可也有他的规矩。比如说,绝对不允许孙子不礼貌, 对奶奶,对彪子,对我,只要孙子说话不注意,老爷子就会压低了嗓子,一反常态 地说:“哎,聪聪,说话要注意啦。”和蔼中透着严厉。 每次吃完饭,老爷子总会教孙子说:“大家慢慢吃,慢慢喝,我吃好了。”至 今聪聪仍保持着这个好习惯。 老爷子在孙子身上付出了全部心血,孙子倒也争气,并没有因为爷爷奶奶的 “溺爱”而产生一点霸气。 聪聪上学了,学校离家很远,院里专门开设了接送孩子的班车。老爷子心疼我 和彪子,不让我们早起。每天早上奶奶做好早饭,爷爷便送孙子到班车站,看着班 车走远,才依依不舍地回来。 1999年一个三月天,老爷子照例早起,走到屋中央,突然双腿动不了了,使劲 挪,还是一动不能动。 聪聪急得喊起来:“爷爷,爷爷。”转身敲我们的门,“爸、妈,我爷爷动不 了了!” 我和彪子一骨碌爬起来,扶老爷子坐下,聪聪自己哭着上学去了。 中午,聪聪从学校打来电话:“我爷爷怎么样了?”我们告诉他,爷爷已经住 进医院。 “那爷爷有危险吗?” “不要紧,你晚上回来就能见到爷爷了。” 聪聪这才放心一些,挂了电话。听班车司机说那天早上他哭了一路。 老爷子得的是急性脑血栓,左半身瘫痪,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聪聪每天放学 第一件事就是到病房看爷爷,给爷爷揉腿,给爷爷端水。爷爷一再催促他,他才肯 回家吃饭,写作业。 那以后,我第一次发觉聪聪长大了,懂事了。 聪聪小学毕业了,大概老爷子看我每天接送、“陪读”,实在辛苦,事业也荒 废了,终于同意把孙子送到寄宿学校。 刚开学,聪聪不习惯,我也不习惯,老爷子更不习惯。他把自己关在屋里,谁 也不让进去,三天没跟任何人说话。周末孙子回来了,老爷子才有笑脸。 聪聪假期去英国游学,一去两个月,老爷子的牵挂可想而知。尽管孩子每天都 给爷爷打越洋长途,爷爷还是放心不下——那是他的命根子。 因为想孙子,老爷子再次病倒,报了病重。大概是爷孙俩有感应,聪聪在电话 里听不到爷爷的声音,便猜到爷爷又住院了。 聪聪再也无法安心,从伦敦一个人踏上了归途,回来看爷爷。 老爷子瘫痪在床的日子里,只要我们一家三口周末回去,他就会坐上轮椅,让 人推到餐桌旁,看着我们仨狼吞虎咽才心满意足。 他至今不知道儿子病了,至今不知道儿子已经走了。 老爷子最后一次见彪子是在今年4 月,彪子第二次做手术之前。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见老爷子,不敢听老爷子的问话,不敢对视老爷子的目 光。看着白发苍苍的老人,为儿孙辛苦了一辈子,自己久卧病榻,却依然为子孙操 不完的心思,我只能继续编织美丽的谎言。 我告诉他彪子在拍戏,拍完了这部戏马上要去好莱坞深造,可能过年都回不了 家。 婆婆的日子比我难过。她每天都要面对头脑依然清晰的老伴儿,随时应对他关 于儿子的提问,还要隐藏内心巨大的痛苦…… 我真的心疼他们,心疼待我如亲生女儿的老人。 终有一天我会告诉老爷子:您放心地去吧,那边有儿子与您做伴,这边我会把 妈妈照顾好,把孙子养大成人。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