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秋芳作品 戏 痴 彪子没有等到自己的42岁生日就走了,在短暂的一生中,有一半时间属于表演 艺术。他对表演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成名前如此,成名后更是如此。 刚调到说唱团,他对话剧团怀着一种深深的眷恋,是对我的不舍,更是对话剧 表演的不舍。只要一有空,他就跑回话剧团看我们排练。在别人看来,这样做“一 举两得”,既看了人,又看了戏。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多半是奔着“戏”来的。 一进排练厅的门,他就悄悄往导演边上一坐,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专注得有 些贪婪。按捺不住了,就请示导演亲自演上一段。我们每人都有一个笔记本,他的 课堂笔记比我的细致得多。 那阵子我们正在排练话剧《红岩》。陈薪伊导演看他摩拳擦掌的样子,有意安 排一个小角色让他过过瘾。选来选去只有一个空缺——看守甲,出场无数次,只有 一句台词。 像是天上终于掉下了馅饼,彪子乐得从椅子上蹦起来。 “陈老师,只要您能让我回话剧团演戏,再小的角色我也愿意!”彪子仿佛得 了恩赐。 他太珍视这次机会了,回家就开始设计。 “陈老师,您看我扣一个眼罩,来个独眼龙怎么样?” “已经有一个独眼龙了。” “那……”他想了想,“那我剃个光头吧。” “就为一句台词,把好好的头发剃了?”薪伊导演最喜欢认真的演员,可是担 心他冲动过后会后悔。 “那我也得演出‘彩儿’来。” 于是,我第一次领教了彪子的光头形象。说实话,不难看,像个大和尚。只是 不大习惯,关了灯以后有点吓人。 接着,彪子又给人物设计了“光膀子”,让美术师给他画上胸毛,还嫌不过瘾, 又弄了一个烟嘴儿叼在嘴角上。 “我得咬着烟嘴儿把这句台词说出来,还得让最后一排观众也能听清楚。”他 说得踌躇满志。 从那以后,他天天在家苦练。一开始,不是话说不清楚,就是烟嘴儿掉下来, 口水就从咬着烟嘴儿的那一边淌下来,逗得我哈哈大笑。 烟嘴儿被他咬出了深深的一道印。 正式演出开始了。 我扮演的孙明霞和江姐关押在同一间牢房里。 “小萝卜头”来通风报信,被“看守甲”发现。 “看守甲”像只大猩猩一样,晃着膀子奔过来,一把抓住“小萝卜头”的衣领, 恶狠狠地喝道:“小萝卜头,你上这儿干什么来啦?” 只见他秃顶上反着光,胸前一团长长的“胸毛”,嘴里叨着烟嘴儿,一副凶神 恶煞的样子,朝“小萝卜头”的屁股狠狠踢了一脚。 同台的演员全被带入了戏中,齐声愤怒地高喊:“不许打人!” 台上的我明知那是彪子,依然觉得毛骨悚然。 我们到清华大学演出的时候,“看守甲”的剧照被学生们用红笔画了一个大大 的叉子。 “真讨厌,这是谁干的?”我知道观众是恨“看守甲”,与彪子无关,可还是 气不过。 “恨我,说明观众相信了。”彪子晃着脑袋有些志得意满。 一直以来,薪伊老师把我当做自己的干女儿,在学习、生活上都关爱有加。 彪子到话剧团找我的时候,有人悄悄告诉她,这就是秋芳的男朋友,老太太把 我好一顿数落: “哎哟,你怎么找他呀?那么丑,还是个说相声的。” 我嘻皮笑脸地支吾着,无言以对。 一场《红岩》演下来,老太太却对彪子另眼相看。她被彪子的执著打动,逢人 便津津乐道: “嗯,这孩子不错,用功,人也厚道,当女婿就凑合吧。嘿嘿嘿,就是难看了 点……”临了还找补一句。 我也跟着傻笑。 不管老师怎么说,我怎么就没觉得彪子“难看”呢?他年轻的时候挺精神的, 虽不是浓眉大眼,却有股子“爷们儿”劲儿。 大概这就叫“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1995年,彪子被张艺谋导演选中,在《摇啊摇,摇到外婆桥》里扮演“黑社会 老三”。 机会来得突然,张艺谋的名字毕竟太响亮了。“芳芳,我被张导选中的事,千 万别跟人家提起来。”彪子有些局促不安,生怕往后的工作应对不下来。 他一边叮嘱着我,一边就开始独自在家设计人物造型。看他那副紧张兮兮的样 子,我的神经也绷上了弦儿。 开拍后的一天,彪子兴冲冲从剧组跑回来,告诉我,他给“黑社会老三”设计 了一个人物造型:头发中分,额前的两撮向里弯曲,活像个“大闸蟹”。这个造型 是他有一天晚上洗了澡,对着镜子梳头发,无意中摆弄出来的。 定装照拍完一看:够狠!导演当时就拍板定了。 那次合作对他来讲是一个质的飞跃,不仅学演戏,更学会做人。 有这样一件小事,他很多次地给我和身边的人们讲。 一天剧组派他外出办事,赶回去已经很晚了。下车以后,正准备去食堂吃饭, 小树林里突然走出一个人,拉住他的手说:“三儿,回来了?等你吃饭呢。”口气 就像招呼自家兄弟。 原来是张艺谋。 “人家那么大的导演,特意跑出来接我,还等着我吃饭,我心里觉得热乎乎的, 感情一下子就近了,真像一家人似的。” 他也很多次地讲起巩俐,人很懂事,没有“大明星”的架子,经常给大家发零 食吃,有时候甚至帮剧组的工作人员洗衣服。 剧组里的人都亲切地叫他“三儿”,此后的多少年来,只要彼此见面,仍是这 个称呼。 彪子第一次做手术,震燕一次一次往医院跑,送来《英雄》、《十面埋伏》的 T恤衫,让我送给医生和护士们。张艺谋导演也给他送来了花篮。做完第二次手术, 彪子接到晓峰的一个电话,还没开口,就听电话那头喊了一声“三儿”,彪子哽咽 地说不出话来。(震燕和晓峰都是张艺谋导演的制片主任。) 在他病重的时候,张艺谋导演和震燕专门到医院来看他,可他当时在昏睡着。 我想如果他知道,心里一定很幸福,很安慰。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