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秋芳作品 来世约定 彪子好像再也没有笑。 他脸上的肌肉开始下垂,下颚松弛,舌头发硬,对他说任何话,他只点头或摇 头。 他躺在床上,左手总是往上抬,举到头顶上,他说不出话,我便一直不懂他的 意思。 我绞尽脑汁猜,问他:“你是不是想抱抱我?” 摇头。 “想抱抱儿子?” 又摇头。 “是要我搂着你吗?”我不知怎么冒出这个想法。 他使劲点着头,皱着眉头,像是埋怨我:你怎么才说对呀。 我赶紧挤到他的床上,把他的头搬起来放在我的臂弯里。 “要不然就疼。”彪子突然开口说了话,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护士们笑了,笑他羞涩得像个孩子。是啊,已经痛至骨髓,可为了照顾别人的 感受,他还在为自己的“撒娇”找辙。 自从说过“要不然就疼”,只要我看他歪在床上不肯躺好,便让他靠入我的臂 弯里跟他说话。 有一次我问他:“彪子,下辈子我还嫁给你好吗?” 他努了努嘴唇,没有说出话。 “你想说什么?下辈子你还要我吗?” 他又努了努嘴唇。 “他是不是想让你吻他一下啊?”二姐在一旁突然悟到了什么。 彪子使劲点点头。 我的泪一下涌上来,把他抱在怀里。我知道彪子的方式,他一定是想说:“让 我下辈子娶你,你倒是先吻我一下啊!” 我吻了他。那是心灵的约定。 8 月19日,夏力薪在最恰当的时候给我送来了一本最恰当的书——《西藏生死 之书》。这本书告诉我宇宙人生缘起缘灭的自然法则,除了要对生命赋予最神圣的 尊严,还要对死亡给予最崇高的关怀。这本书给了我最实质性的帮助,引导我从悲 悲切切的弱小变得强大起来,能够接受死亡,面对死亡,处理死亡,承受死亡,不 再惧怕死亡。 19日夜,彪子的血氧和心率出现波动,直到清晨才平稳下来。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郑副院长召去开会。医院的领导、专家坐满了会议室,那阵 势告诉我,最害怕的事将要临头了。 院方提出抢救方案,征求我的意见,要把彪子转到ICU 抢救室,必要的时候切 开气管,上呼吸机。我没有同意。彪子的肿瘤已遍布全身,重要脏器的功能正在衰 竭,切开气管只是延长几天时间,可救不了他的命。可以想象那种创伤是何等痛苦。 记得彪子曾跟一个朋友开玩笑:“等我快不行的时候,就求医生开个后门,让 我安安静静地走。”虽然是玩笑,但我从中领悟了彪子的意愿,那是他的权利,是 一个人对死亡的权利。 《西藏生死之书》专门写到了如何走向安详的死亡。书中说,如果可能,应该 在病人回天乏术的时候,把他安排到单人病房,要停止一切侵犯性的治疗,让临终 者在宁静和安详中去世。这是一项重要的权利,临终者的精神未来和福祉都倚赖这 种权利。 它让我对死亡有了重新的认识。 我每天在彪子沉睡的时候如饥似渴地“啃”着这本书,一遍又一遍地翻看有关 临终的章节,学会了怎样表达自己的爱,知道临终的人期待被别人抚摸,只要触摸 他的手,注视他的眼睛,轻轻地给他按摩,把他抱在怀里,或以相同的律动轻轻地 与他一起呼吸,就可以给他极大的安慰。学会了怎样做道别,要让他知道你允许他 去世,要让他放下,不要让他为你担心…… 通常人们的痛苦就在于眼看着亲人就要离去,觉得自己再也见不到他,帮不了 他,因而坠入无比悲痛的深渊。而这本书给了我巨大的力量和帮助,它告诉我还有 很多事情可以做——我决定让彪子留在原来的病房,不能让任何创伤性的治疗伤害 他,增加他的痛苦,破坏他的安详。 8 月22日,彪子第一次抢救,他已经不能说话。家人和朋友都来了,围在他身 边。 彪子看看我,又看看他妈妈。 “彪子,你是不是想说让我好好照顾老人?”我从他的眼神猜到他想说的话。 彪子点点头。 “你放心,我会把他们当作自己的父母,给他们养老送终。”我不让彪子看见 我的泪水,我要彪子放心。 彪子看了看我,又看看大姐。大姐似乎也猜到了他想说什么,他是不放心我, 想让大姐还像从前那样待我。大姐攥着他的手:“黑蛋儿,你放心,我会把芳芳当 我的亲妹妹一样。” 彪子看了看我,又看看方圆。方圆是我们的好朋友,彪子两次手术,她就像家 人一样寸步不离我左右,我知道彪子是在把我托付给朋友。方圆也读懂了彪子的意 思,轻轻地说:“彪子,我会跟芳芳做伴儿,以后我们老了,天天在一起。” 彪子看了看方圆,又看看小陆。所有人都不懂他在想什么,我心里却明白:小 陆的儿子考高中,想转到聪聪的学校,我曾将这件事托付给方圆。 “彪子,你是不是想问天天上学的事啊?” 彪子吃力地点点头。 “你放心,方圆已经办好了,一开学天天就跟聪聪在一起了。” 彪子又点点头,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那就好,那就好!” 彪子看了看小陆,又看看我。 小陆是我们最亲近的朋友,又是邻居。他马上领悟,丝毫没有迟疑:“彪子你 放心,我会经常去看芳芳,聪聪和天天在一个学校,以后接送都在一起。” 彪子看了看我,又看看儿子。 “彪子你放心,我会好好把儿子养大。”我知道彪子最放不下的就是儿子,把 儿子推到他身边。 好像是受了这种气氛的感染,儿子很棒,很坚强,他握着爸爸的手:“爸,您 放心,我会努力学习,长大了好好工作,也会照顾好妈妈。” 彪子很满意,他使劲握了握儿子的手,又吃力地点点头,没有一丝痛苦、不安, 很平静。 他说不出话,却把不放心的事情全问到了。大家围在他身边,把房间的空气拢 得很暖。 我拉着彪子的手,轻轻对他说:“彪子,你看妈妈、姐姐们还有朋友都来了, 大家都陪着你,别怕,一切都会好起来。记着,我们大家都爱你!” 抢救以后,他的血氧降到80. 医生们一百遍地试图说服我,让他转入ICU 病房, 切开气管,上呼吸机。我拒绝了一百零一遍。 我不能忍受再去伤害他脆弱不堪的身体,只为让他清醒过来,在世上多承受几 日痛苦。我更不能忍受在他离去的时候孤零零地身边没有亲人,只有冰冷的机器。 我要求自己必须帮助他好好地死亡。 如果没有这本书的引导,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如何面对。也许过程中会悲痛欲绝, 也许会彻底崩溃。但为了彪子的安详,为了能让他放下,我必须让自己的神经坚强 起来。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