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秋芳作品 光亮的归途 止痛泵缓缓释放出的药液让彪子整天都在沉睡,没有痛苦。想让他喝水或吃东 西的时候,就把泵停了,一会儿他便会清醒过来。 武警总医院的领导们不仅派出最强的医护力量救治彪子,对我们家属也是无微 不至。每天有人送来新鲜的蔬菜、水果。 有一天我在病房里吃黄瓜,满屋子散发着一股清香。彪子闻到了,口中嗫嚅着。 “宝贝,你也想吃黄瓜,是吗?”他点头。 我便用刀切去黄瓜最上面的一段,将余下的送到他嘴边,想用汁液润湿他的双 唇。没想到,他突然张开嘴,“咔嚓”一口咬下一寸多长。 他的吞咽功能已近衰竭,所以我大惊失色,忙伸手往外抠。彪子竟死死地咬住 不放。我连连说:“宝贝,别急,我榨了汁再喂你。”他这才点点头,松了口。 印象中那是他最后一次进食。喝了很多,甘甜的黄瓜汁滋润了他的双唇,更滋 润了我们的心。 8 月28日夜里,沈教授对我说,看情形,恐怕时间不会太长了,不能总是睡着, 得让他醒来和你说说话。 沈教授的好意我懂。 止痛泵停止了工作。 彪子比任何一天都清醒,眼神极其清亮。他的头能够最大限度地转动。他看看 沈教授,又看看我。 沈教授大声地问:“傅老师,知道我是谁吗?” 他点头,轻轻地。 “傅老师,咱们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他又点头,然后转过头看我。 “宝贝,认识我吗?我是芳芳。” 他还是点点头,眼睛用力地眨一眨。他再也没有力气表达更多。 “宝贝你记住,我永远爱你!” 我眼巴巴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他好像连点头的力气也耗尽了。为了不让 我失望,他又用力地眨眨眼。看他的模样,就像一个听话的孩子,善良、无辜。我 的心片片碎裂。 “宝贝,不要怕,我陪着你呢,你不孤独。朝着有光亮的方向走,知道吗?” 他听懂了,轻轻点了一下头。他的眼神那样顺从,那样温和,流露出深深的爱 与不舍。 我用力把他抱住,在他的脸上,唇上亲吻着。一忍再忍的泪水奔涌而出。 “傅老师,您能说话吗?”沈教授继续问,彪子没有回应。 “能写字吗?”仍然没有回应。 “沈教授,您不要再问了!”我已经泪流满面,哀求着他,“给他打针吧,我 不要他这么清醒!” 我哭着跑出去,心里明白,逃到哪里都是绝望,偌大的世界,再也没有能让我 停留的港湾。 彪子,你在想什么?还想对我说什么?你会不会恐惧? 我们之间的感应消失了,人在咫尺,心在天涯。 29日早上7 点,彪子又醒了,依然平静,依然没有说出话。医生打开止痛泵, 他又昏睡过去。那是他最后一次睁开眼看这个世界。 下午1 点,血氧开始慢慢下降,氧气面罩没有用了。 小徐从学校接回了聪聪,朋友们全都赶来。 医生反复地问我,是否改变了主意,是否同意切开气管进行抢救。 我回答:坚决不! 往往有一些人,生离死别令他们失去理智,忘记了一个词叫做“无力回天”, 在最后一瞬间改变主意。而我始终清醒,只有让彪子在亲友的看护中静静地走,才 是最好的结局。 我轻轻握着他的手,帮他修剪指甲,用酒精棉签将指甲周围清理干净,又用棉 签在他的耳朵内轻扫一圈。这是他平时最喜欢让我为他做的两件事,我知道这是最 后一次了…… 彪子信奉佛教,我们在病房摆设了佛像,从第一次抢救过后就把念佛机放在他 的耳边,不间断地轻声吟唱。 29日晚上,我们请来一位广济寺的师父为他念经超度。外屋站满了亲人朋友, 大家双手合十为他做着祈祷。那情形、那氛围使得死亡的过程变得神圣。 念经过程中,血氧从70多反弹到93. 经念完了,师父告诉我们,香谱上呈现的 是“归家香”。 那是彪子告诉我们——他要回家了。 午夜12点,对于将要走的人这是一个“坎儿”,血氧已经降到70,我的心一阵 阵地缩紧,紧到疼痛。目光在他的脸和仪器显示的数字之间不停地跳转。 小刚、帆子、志诚、韩红、小陆、杨立新、夏力薪、方圆、杨敏……所有亲人 朋友都围在他身边。 渐渐的,他吸气变得很短,呼气很长,像是在叹息。医生说那是叹气式呼吸。 他脚上和腿上的浮肿渐渐消去,让我清楚地看到生命在流逝。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无声地流泪。 凌晨4 点,都说这又是一个“坎儿”。我像是一只失去躯壳的蜗牛,暴露在阳 光下,软弱而无助,没有去路,找不到家。 我不停地为他揉捏手脚,想留住那渐渐消退的温暖。慢慢的,皮肤上显现出浅 褐色的纹路。 8 点57分,血氧直线下降。彪子的生命力顽强极了,坚持了18个小时,容我们 送他走出很远。 “时间不多了。”医生在一旁提示着终点的距离。 一路上,他的生命之光越来越弱,我的眼泪没有停过。我回想起我们所有美好 的日子,看着眼前这个就要离开的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亲近的人,想着他就要一个人 踏上那条未知的路,想着我再也看不到他生动的笑,再也听不到他幽默的言语,再 也看不到他高大魁梧的身躯,再也不能对他尽情地耍赖、撒娇,再也不能靠在他安 稳的臂弯里……心一阵阵撕裂般地痛。但我咬着牙告诉自己,必须陪我的彪子走到 底! 仪器上的数字急遽下降,我的心随之一再地失重。 显示屏上呈现出一条没有波折的直线——生命的电波消失了。 我仿佛看到彪子登上一艘即将启程的船,他站在船头,所有的亲人朋友都在岸 边挥手道别。船已经离岸了,他希望他最亲爱的人如何说再见呢?如果那是我的旅 程,我又希望怎样道别呢? 我不能为了自己的悲伤而放声大哭,那会让彪子屡屡回首而看不清前方陌生的 路。我早已告诉过自己,也告诉来送行的人,他走的时候我们不要号啕,那会惊扰 他的灵魂,让他牵肠挂肚,不得安心上路。 “现在开始计时。9 点35分,傅老师离开了我们。”医生说。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