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秋芳作品 彪子在笑,笑得那么生动,那么顽皮! 一切的恐惧和绝望都在这一瞬平息下来。我仿佛看到他的灵魂脱离开千疮百孔 的躯体,安然飞升。我仿佛感到他的灵魂正与我们站在一起,守望着他安详的样子。 窗外,一缕阳光挥洒进来,我的身体慢慢舒展,置身于一种温暖,就像他曾无数次 拥我入怀。 没有人恸哭,周围安静极了,大家守护着这份尊严,这份神圣。 我用手轻轻合上他的双眼:“彪子,你放心,一切都放心。不要怕,记着,向 着有光亮的地方走。记住我永远爱你。”我反复地说着最后的叮咛。 我亲吻他的额头、嘴唇,他的样子十分安详,像睡着了一样,令我安慰,令我 心疼。 朋友们形容,那就像一幅温暖柔和的画面。 阳光照在他的床上,白色的窗纱像是一层柔光镜。 他睡着。我和儿子、姐姐们围坐在床边。小刚、帆子、志诚、韩红、小陆、杨 立新、小夏、方圆、文林、杨敏……朋友们在床尾站成一道弧线,大家静静地守望 着他。 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般福气让生命结束得如此圆满。 为他更衣的时候,姐姐扶他坐起来,正好面对着我。 我惊呆了!彪子在笑,笑得那么生动,那么顽皮! 我拉住儿子的手:“聪聪你看,爸爸在笑呢!快把叔叔阿姨们叫过来!” 伤心哭泣的朋友们闻讯从隔壁房间跑过来,全都愣住了。彪子确实在笑,那笑 没有一点凭空想象。他面颊的肌肉向上提着,嘴唇抿得很紧,嘴角向上翘。像是刚 刚实施了一场恶作剧,又像是给大家讲了一个笑话。三分腼腆,七分得意。 沈教授不知刚才什么时候躲了出去,现在也来了,眼圈还是红红的。他伏下身 拥抱了彪子。躺在床上的彪子依然是笑的,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笑容都很灿烂。 “我送走过很多病人,像傅老师这样走的真是很少见。”沈教授感慨地说。 彪子的妈妈来了。这打击让她一下苍老了许多。她坐在儿子身边,捂住嘴无声 地饮泣。 “妈,您看,他在笑呢。家人和最亲近的朋友都陪着他,他一定很满意。对他 这一生都很满意。” 老人含泪不住地点头。她曾叮嘱过不要让儿子遭太多的罪,看到儿子很安详, 笑容如此生动,老人悲痛之余多少获得些安慰。 房间依然温暖,彪子静静躺在那里,笑着安抚家人悲痛的心,他一向是不愿让 别人为他操心的,走的时候仍不例外。 太平间的工人抬着一个盒子来了,要把彪子带走。他们把他放进一个塑料袋, 又拉上那根粗粗的拉链。 我内心温暖的氛围顿时被无情地打得粉碎。 “等一下!”我的心颤抖着,我音容犹在的亲人此刻就要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 件一样被“包装”、“搬运”,与我们隔离开。他在那幽暗而逼仄的空间里会有多 么孤独,多么难过。 我轻轻抚摸他的脸,他的嘴唇,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工人们告诉我别把眼泪滴 在他身上,那样他会不安。我有一肚子话想对他说,我知道他一生好热闹,他不愿 意被送到那孤独的地方,可他再也不能开口告诉我。 我再次推开阻拦我的手,擦干眼泪,亲吻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唇。 我们一起送他到太平间,那个听起来令人心安的地方。 乘电梯到地下室,走进昏暗的楼道。沈教授推着车头,我和儿子守护在左右。 向右,向左,再向右……七拐八拐,走进一间狭窄的屋子。 简陋、陈旧、幽暗,熄灭了我心头方才蓄积起的光亮。 之前沈教授说已为彪子准备了最好的位置,在中间。工人拉开了一个抽屉,的 确,在中间。 那就是属于彪子的世界,冰冷的,漆黑的,他在那里如何还能看到光! 我哭得失了声,心疼而无奈。我不想离开他,不忍留他独自在这里。 他曾经在电话里对我说,一个人在家感到孤独、凄凉、害怕,那时候我们的家 明亮而宽敞。在这里呢,他还能对我说吗?还能听到我安抚的话吗? 金属的抽屉将我们阴阳两隔,我像听到他的哭泣,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的心一下被抽空了。我看着已被关上的抽屉,恍恍惚惚站在那里,那一刻的 心疼比他走的一瞬间还要剧烈。我允许他离去,却不能容忍他受苦。 “快走吧,门口有记者。”我僵硬的身子不知被谁拽了出去。 果然,有一名记者举着照相机堵在太平间门口,等着拍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我 已被掏空的内心突然升起一团怒火。我径直向他扑过去,要砸烂他的相机,砸烂他 将要去展示的成绩。他们说那一刻我疯了。 很多双手把我拖了回来,他们拥着愤怒的我继续走,回到楼上。彪子在的时候 我们可以相互依偎。他走了,我们却要在各自的世界里承受各自的委屈。 到了楼上,我的心却留在那昏暗的太平间里。 “我不让他一个人在那儿!我不让他一个人在那儿!”我失魂地坐在椅子上, 反复说着这一句话。 沈教授看我哭得可怜便来安慰我:“我帮你联系更好的地方,行吗?” 我抬起泪眼,哀求地看着他:“我不要让他一个人呆在那儿!” 沈教授是无可奈何的:“秋芳,哪儿的太平间都一样,傅老师那个已经是最好 的了。” 我的心降到冰点。我知道哭泣和哀求无济于事,到哪里都是一样。 难道没人想过给死者一个温暖的住所吗?难道没人想过太平间要给无论生者还 是死者一种太平吗?难道没人想过要给死者最后的尊严吗?在那里,死者受到了天 大的委屈,但他们无以诉说。 门外突然一阵喧嚣,把我从悲痛中唤醒。原来是一名记者偷了护士的外衣,假 扮成护士上来拍照,被武警战士拦了出去。 楼下已经围满了记者,堵住了我回家的路。 彪子走了,我甚至不能一心一意地悲痛。 文林把车开到医院正门口,其他朋友帮我借来医生的白大褂、帽子、口罩,七 手八脚把我裹在里面。我和儿子在医院保卫处包处长的护送下,从一条秘密通道安 全撤离。 从车窗向外看,视线所及之处全是记者,我和儿子最大程度地蜷缩起身子,车 开出很远才直起腰来。 窗外的路那么熟悉,而彪子再也不能和我一起开车经过。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