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秋芳作品 天使走远了 天使走远了,他的儿子长大了,让我这个受惯了呵护的小女人,仍可与他相依 为命。 推开家门,我彻底崩溃。 到处都是他的身影,到处都是鲜活的记忆。 我看见他在客厅抽烟,和朋友们聊天儿,在茶几边沏茶,讲笑话,在餐桌上吃 饭,给大家夹菜,坐在后院的摇椅上看两只鹅扑水玩儿…… 我终于肆无忌惮地哭起来。 我们的家依然宽敞明亮,彪子呢? “你们把他给我弄回来,我不要让他一个人在那儿!”我冲着家人和朋友歇斯 底里地哭喊,那个“太平”的空间令我的心陷入深深的泥潭。 我不顾任何人的劝阻,哭到睁不开眼。 到了晚上,大家突然发现儿子不见了。 我的心“忽”地一下子悬起来。我只顾着自己哭,这么长时间没有照应到儿子, 他去哪里了?我发了疯似的到处找,楼上楼下,地下室全部找过,没有儿子的身影。 我大声喊着“聪聪——”,没有人答应。我的魂儿又被吓散了。 终于,在后院发现了他,他坐在彪子常坐的那张吊椅上发呆。他穿着短袖、短 裤,露在外面的皮肤被蚊子叮出了一个个又红又肿的大包。 我心疼极了,一把把他搂在怀里:“你干嘛坐在那儿啊,看给蚊子叮的。” “那儿凉快,信号好,我在给同学发短信。”他红着眼圈说。 我知道他没说实话。他刚刚失去父亲,我这个母亲又不顾一切地号啕,他不肯 在我面前哭,只有坐在爸爸最喜欢的地方独自难过。 我轻抚儿子红肿的皮肤慢慢平静下来。 “聪聪,对不起,妈妈只顾自己难过,没顾上你。”我万分自责。 “没事,妈,我还怕您哭不出来呢。今天大家都劝您,可我没劝。我觉得您已 经压抑了一年了,我想让您哭出来,您需要发泄。” “聪聪,咱们以后就看不见爸爸了。妈妈今天哭就是不愿意爸爸呆在那个冰冷 的地方,咱们都在家,他却一个人在那儿,妈妈就是想起这个受不了。” “妈,您千万别这么想,呆在冰箱里的只不过是他的肉身,爸爸的灵魂早就上 天了。他永远跟我们在一起,说不定他现在就在我们身边,我们说什么他都能听到。” 我的心豁然开朗,我想象不到,不久前还在为不想去寄宿学校而眼泪汪汪的儿 子能说出这番话来。 “可是我还没伺候够爸爸呢,我不愿意让他走。” “谁都不愿意让他走。”儿子一字一句地说,“可是,您不觉得这种想法太自 私了吗?爸爸活得多痛苦,他现在才是彻底解脱了,他走的时候是笑着的,我们多 长时间没看他那么轻松过了?” 孩子这样说,我才回想起,真的已有很久没见到彪子那轻松、满足的笑容了。 “那,妈妈今天的表现……你会不会看不起妈妈?” “怎么会呢?爸爸生病这一年您完全围着爸爸转,没有自己的生活,没有自己 的思想。我知道您对爸爸的感情,即便是我也无法替代。但以后,咱家的担子就落 在我肩上了,有什么事您就跟我商量,我帮您拿主意。” 14岁的儿子跟我谈了一个半小时,我听呆了。他小小的心灵过早地承受了太多 负重,他将它们化解掉,又来为我开脱。 儿子用了一年的时间,从一个小男孩成长为一个男子汉,对我宣称要为这个家 负起一半责任。我在欣慰之余,不免有些担心。 “聪聪,妈妈已经觉得你很了不起,我不希望你像爸爸那样出人头地,我只希 望你健康、快乐地长大。” “放心吧,我不会因为我是傅彪的儿子而有压力。但是性格使然,我知道该怎 么做!” 当我依着清晰的记忆将儿子的话一字一句地记录下来,读起来仍不敢相信。一 个14岁的男孩,曾经拥有一个完整的幸福的家庭,本该天真无忧、不谙世事,甚至 有些“浑”,有些霸道……这一切,或好,或坏,我的儿子都没有了。 他懂事。他越懂事越让我心痛。 追悼会那天,按照习俗,儿子要为爸爸“摔盆儿”。 聪聪抱着父亲的遗像,表情凝重,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走到灵柩前面。 无数双送行的眼睛看着他。 “噗通”一声,聪聪一下跪到地上,高高地举起瓦盆“啪”地一声脆响,将瓦 盆摔得粉碎。 “爸,走好!” 聪聪用他处于变声期略显嘶哑的声音大声喊道,悲痛而有力。 所有在场的人都被他喊哭了。 灵车缓缓前进,三十余辆亲朋好友的车辆一路随行。北京市交警特勤处的朋友 们操纵着一路绿灯。被堵在路上的群众烦躁地按着喇叭,当大家看到灵车上彪子的 照片,一下安静下来,无声地注视着。 八宝山第一告别室外已挤满了前来送行的人,有年迈的长者,也有稚气未脱的 孩童,有的骑了一夜自行车凌晨就到达这里,还有的来自外地,坐了几天几夜的火 车。 中午,遗体告别仪式结束,彪子被推进火化堂。 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去对他说最后一句话。聪聪缓缓走到父亲面前,“噗通”一 声跪下:“爸,您放心,我会好好把妈妈照顾好,好好长大成人!” 第二天,朋友们在北京展览馆西侧大厅为彪子举行追思会。外厅的牌子上写着 :“演过,爱过,快乐过……彪子,我们一起走过。” 小刚和国立见我们母子到了,便来陪我们。他们在追悼会上已经忙碌了一整天, 满脸疲惫,我又是感激又是心疼,总想说点什么表达我的心情,可是如鲠在喉,一 时语不成句。 “小刚伯伯,国立伯伯,你们辛苦了。谢谢你们把我爸爸的后事办得这么圆满, 让我都没来得及哭。” 谁也不会想到儿子嘴里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小刚和国立的泪水一下滚落下来。 小刚主持了追思会,他瞪着熬红的眼睛,拿着话筒,哽咽了足足一分钟。最后 他颤抖着双唇说:“傅彪他说谢谢咱们,谢谢朋友!朋友里边有我们这些和他一起 工作过的、生活过的,也有媒体的朋友,他让我谢谢你们。他说没有合作过的朋友 不要遗憾,他来世还做演员,我说,希望他来世还是一个胖子。他又说今天是夏天 的阳光,秋天的风,他喜欢……” 我顿时泪如泉涌,只有这些和他工作、生活过的朋友才如此了解彪子,了解他 的为人,了解他的表达方式,甚至了解他的生活习惯。 正在我唏嘘慨叹时,突然看见聪聪在小刚和国立的陪伴下走到了台上,这种场 合下,这孩子会说什么呢?我不禁为他捏了把汗。 “首先,我要感谢治丧委员会的叔叔阿姨们,是你们让我父亲的人生有了一个 壮丽的收尾。然后我要感谢所有到场的媒体的叔叔阿姨们,谢谢你们的关心。感谢 我母亲,一年来她一直陪着我父亲和病痛战斗着,我要说一声,妈您辛苦了。然后 我想说的是,请大家为我父亲感到高兴,不要难过,我是这么想的,不知道这是不 是孝顺,我觉得我们应该为他的走而欣慰,因为他已经整整一年没有这么彻底地放 松过了,这对他来说是解脱,所以我们没有理由伤心,而且他的人生是伟大的,谢 谢大家。” 聪聪不慌不忙地说完这段话,在场的人无不潸然泪下。我说不出是欣慰还是辛 酸,把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彪子走了,而他留给了我这样相似的血脉,这样宝贵 的寄托。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