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后记 在我的谍报生涯中,甜酸苦辣的滋味都品尝过。既经历过巅峰时刻的辉煌,又 因我们的出色成果受到忽视坠入过情绪的低谷,外加任何官僚机构都免不了的日常 琐事带来的烦恼。每天的头等大事往往是向国家领导人报告坏消息。冷战期间敌方 的高级谍报官员回首自己度过的一生时一定也有同感。当然,他们与我们有一点不 同。他们一方是赢家。我这一辈子不仅参与了冷战期间不为人知的谍报战,而且还 目睹了以我仍然信仰的社会主义的名义肆意滥用权力的行径。 我们在谍报这一行中的老前辈的光荣事迹始终激励着我。我也一直想以此激励 我的部下。无论是总部的谍报人员,还是潜入敌后的间谍,都把这些老前辈视为自 己的榜样。但有一件事始终缠绕在我心头。希特勒上台后对世界虎视眈眈。索尔格、 舒尔策·博伊森和特雷佩尔这样的英雄事先都曾向苏联发出过警告:德国正在暗地 磨刀霍霍。倘若这一情报引起苏联重视的话,本来可以避免惨重的损失。然而斯大 林却把他们的警告当做耳旁风。这些人一生的最大悲剧在于:他们效力的制度不允 许人们有自己的见解。一切决定和判断都只能由一个人做。一个不能容纳异见的制 度也不会理睬不合自己胃口的情报。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实行的制度最终沦落到了这 一步,容不得半点不同意见或独立见解。 日后,我曾寻访过红色乐队的部分幸存者。从西德出版的刊物上可以看到有关 这一地下抵抗组织的详细报道,而国家安全部里却查不到这方面的档案。米尔克把 纳粹时期的档案抓在自己手里,把它们交给调查司下面的一个特别科保管。我想尽 办法也没能看到这批档案。我想弄明白,背景和信仰如此不同的这批人究竟是如何 投身于反抗希特勒的事业中来的,又是如何克服了自己内心的疑虑和恐惧?他们不 顾周围环境的险恶,毅然同一个魔爪无所不在的野蛮政权做斗争的内在力量又来自 何处?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出版的刊物一般回避探讨诸如此类涉及个人道义和历史责 任的问题。 就事业而言,我们这些参与了冷战的人没有昔日反抗纳粹制度的那些人高尚。 如果我对自己一生的叙述说明了什么的话,那就是谍报工作的局限性。回顾所做的 工作,令我们感到欣慰的不是我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了敌人一个冷不防,而恰 恰是相反的理由。由于谍报机构的存在,双方的政治家不用担心会遭到敌方的突然 袭击,从而为半个世纪的和平--也是欧洲大陆历史上时间最久的和平--做出了 贡献。 双方的政治家,也是我们的主顾,并不想承认这一点。情报价值的大小同间谍 为搞到情报显示出的勇气和做出的牺牲实在毫无关系。根据我的体会,一个谍报机 构是否卓有成效主要取决于收到情报的人在情报不合自己胃口时是否仍会重视它。 问题是,通常只有少数人可以接触到秘密情报,而且他们的决策方式也极不科学。 由于收到的情报数量庞大,他们根本没有时间认真消化。最终做出的决定明智与否 基本上取决于向他们递送情报的官僚机构。政府部门与谍报机构之间常常互相保密, 好似隔着一堵墙。我在任期间,几乎没有机会向上级解释哪些情报最重要。到头来 我手下的官员和间谍的工作成果只有米尔克随意指定的极少数人知道。 在一个极权社会里,判断上的失误可以说是势在必然。统一社会党政治局内的 讨论常常冗长无比,而且空洞无物。国家安全部偶尔召开全体大会时,米尔克会滔 滔不绝讲上一大通,随后讨论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 西方的民主社会似乎也没有找到判断情报价值大小的可行办法。猪秽湾惨败一 事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一个蹩脚的外国谍报机构为了应和冥顽政客的主观愿望,向 肯尼迪总统建议采取这一毫无成功希望的冒险行动。据我所知,可以看到联邦情报 局送给总理办公室的情报的西德人士中,大部分人视其为废纸,不屑一顾。纪尧姆 事发后上台的施密特总理任职期间,常常因类似案件恼火不已。一次他当着东德驻 波恩大使麦克尔·科尔的面挖苦说:“你们能不能别再搞这些谍报活动了?搞到的 那点情报都是些陈仓烂谷子,反正也没什么新玩意儿。真正有用的军事情报我们谁 也搞不到,重大机密早就被美国人和苏联人捂得严严的。把钱花在谍报上毫无必要, 只会使谍报机构自我感觉良好,证明自己需要这么多经费和人。” 说归说,施密特照样把西德情报局抓在自己手里。这位总理及他的办公室主任 经常光顾位于普拉赫的情报局总部。1977年,我在日记里写道:谍报机构“的确自 成一体。不管是否搞到货真价实的情报,双方谍报人员神通广大的名声确实产生了 一个效果:谁都知道任何重大的事件或活动都不可能长久保密。仅这一点就为和平 做出了贡献,而且还保证了国际义务切实得到遵守。” 这席话听上去很像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人们可能马上会觉得我过高地估计了我 们情报局提供的情报的作用和意义。其实我常常对自己工作的价值抱有疑虑,尤其 是每年庆祝东德国庆时。1974年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国庆刚过,我在日记里写道: “在讨论谍报机构的作用时,除了什么人得益的问题外,越来越多的人还思考另一 个问题:这些谍报机构忙活了半天是不是全是瞎忙?我们这些深谓内情的人中,有 谁能不假思索地马上回答?有此问题的不止谍报机构一家。武装部队耗费的资金更 是不可计数。然而北约组织那些上面盖有‘机密’或‘绝密’戳子的文件到头来还 不如卫生纸值钱。” 还有一些持批评态度的人士把我们这些谍报机构的活动比做孩子的游戏。克格 勃的特工冷眼旁观中央情报局、西德情报局、摩萨德或英国谍报机构的特工跟踪克 格勃人员。一位人士评论说:“为了达到目的,应召女郎主动投人外交官的怀抱, 伞尖上涂上了毒药,东德的年轻骑士向徐娘半老的西德女秘书献上花束。世界上没 有一国认为可以不要谍报机构。可这些庞大的谍报机构平时干的无非是互相拆台罢 了。德国人在自己分裂的国家里干得尤其出色,堪称这方面的冠军。一次次胜利之 后,双方遍体鳞伤。” 在普通人眼里,谋报世界一定显得荒诞不经。谍报工作往好的方面说是一场毫 无意义的游戏,往坏的方面说就是邪恶。如今冷战已成为历史,人们正在用比以往 更开阔、更解放的眼光评估谍报工作的价值以及为此付出的巨大代价。中央情报局 受到的指责尤甚。人们批评它耗资几十亿后也未能预先看出苏联行将解体,而且还 出了一个鼹鼠,导致苏联境内的整个谍报网遭到破坏。 我认为,双方庞大的谍报机构各裁减一半丝毫不会影响它们的效率。不错,在 人造卫星和电脑“黑客”的时代,搜集情报当然离不开昂贵的技术手段。但这不能 完全取代人。技术手段只能帮助查明某一瞬间的情况。至于各种秘密计划、选择和 其他的考虑,哪怕是最先进的卫星也无法察觉。 此外,发现人才,培养人才与总部人数的多寡没有什么联系。甚至可以说,任 何一国优秀间谍的数量与其谍报机构的大小成反比。我平时即以此作为工作的出发 点。国家安全部其他部门的做法则相反。国家安全部的工作人员最后达到8万余人。 对一个只有1700万人口的小国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而且对东德的生存没有起到 任何作用。我始终与帕金森定律做斗争。1987年我离开外国情报局时,我们局有30 00多人。4年后它解散时,已涨至4000余人。与此同时,潜伏在西德的间谍人数却一 直没有变化。最后几十年里,我们在西德的间谍人数不过1000余人,其中真正有价 值的不超过十分之一。 因此,虽然谍报机构不可缺少,倘若可以明确它们的使命的话,可以大大减少 其人数。毫无疑问,谍报机构可以对付国际恐怖主义和世界上猖极的毒品贩子集团。 控制核武器的扩散也绝对离不开各国之间的合作。不过如今各大公司都有自己的密 探刺探竞争对手的秘密,政府部门的间谍在搜集工业情报方面能起多大作用值得怀 疑。 我更担心的是,如果不对谍报机构加以精简的话,哪怕是民主国家的政府也难 以抵制暗中监视、控制自己人民的诱惑。谍报机构按其工作性质本来就不民主。毋 庸讳言,在德意志民主共和国这样的专制国家里,谋报机构会成为践踏公民权力的 工具。然而即使是民主社会里的立法机构也难以驾驭谍报机构。由于谍报工作的秘 密性质,通常很难要求它们像其他政府部门一样公开汇报自己的工作,接受监督。 问题的症结恰恰在于此。即使是经过挑选的少数议员组成的监督委员会也无法了解 到最核心的机密,例如西德联邦议会和美国国会。所有实行代议制的民主国家里层 出不穷的丑闻证明了这一点。 只要存在政治冲突,只要武装部队负有解决这类冲突的使命,任何一国都离不 开一个侦查潜在敌人的意图及能力的机构。民主国家的议会和政府充其量只能争取 确保谍报机构严守事先为它们规定好的职责,不得卷入其他活动。然而暗中的较量 会继续下去。无论谁胜谁负,这种较量绝不是什么游戏。它发生在现实世界当中。 有人会为此坐牢,有人身败名裂,甚至有人为此丧生。而他们搞到的情报并无法决 定一国的政治走向,充其量也许只能施加些许影响。无疑,他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干了一辈子谋报工作后,我不禁思忖,这一代价是否值当? 杜塞尔多夫法庭结束对我的审判时,我讲了下面的一段话:“一个年愈70的老 人自然可以思考一下自己一生的功过。审判期间,‘叛国罪’一词不绝于耳。我扪 心自问,是否真的背叛了我一生遵循的做人准则。我的家人、朋友和我崇敬的人无 比珍惜这些原则。今天我认识到,我们过去频频失误,犯了许多性质严重的错误, 而且往往是已铸成大错时才恍然大悟。但我仍然信奉当年我们满腔热情去改变世界 时怀有的理想和价值观。” 通过讲述我的一生,我希望清楚地向世人说明,我从未背叛我的理想,因此也 没有虚度一生的感觉。无论我还是我的朋友们做出的决定有时多么有争议,无论我 们给自己或是别人带来的伤害有多么大,我们这一代人并非一生碌碌无为. 回顾青少年时代在苏联度过的日子,我首先想到的不是俾大林的罪行,也不是 苏联与纳粹德国签署的条约,而是战争年代的生活情景。对成百上千万的人来说, 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一生中最难忘的事件。谢天谢地,这场大战终于埋葬了希特勒的 第三帝国。凡是反对过希特勒政权的人有谁会认为自己是德国的叛徒?我自己和亲 人为这场斗争做出的贡献虽然微不足道,但仍令我感到骄傲。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我致力于揭露纳粹暴政的根源,它对人类犯下的滔天罪行, 以及西德上层内隐藏的前纳粹分子。对这一切,我同样感到自豪。希特勒阴魂不散 是我同意加入谍报机构的原因之一。这不是叛国。 姑且不提这段反法西斯的历史,以及我们对它怀有的忧虑,我仍然有理由感到 骄傲。欧洲现状得以维持也有我的一份功劳。这种现状也许有时剑拔弩张或冷若冰 霜,但它最终避免了一场难以想象、却不是完全不可能的核大战。 不过我的骄傲是打了折扣的。尽管我觉得有必要呼吁人们客观地评价德意志民 主共和国的历史,尽管我更愿意强调它诞生在反法西斯烽火之中这一事实,我决不 会对它过去的阴暗面熟视无睹。我深知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历史上有大量污点,包括 对本国人民的镇压和迫害,也同样清楚地认识到我对此应负的责任。我是这一制度 的一部分。假如人们把我当成国家元首加以攻击谴责(实际上他们常常也是这样干 的),好像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境内一切都是我说了算,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经历了1989年的巨变之后,我反复思考,为什么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的下场如此 之惨?是不是我沉默的时间太久,没有及时挺身而出,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我缄 口不语不是因为缺乏勇气,而是德意志民主共和国成立几十年的历史证明,抗议根 本不会起到任何作用。激烈的抗议只会招致更严厉的镇压,思想自由反而受到更大 的压制。这种情形我见得多了。在一个统治者整日惶惶不安,无法做出理智决定的 国家,任何人公开表达自己的见解只会受到压制。我感觉,悄悄在下面做工作到头 来会更有效。我这种看法是否错了?很有可能。可惜时间无法倒流,让我另择一条 路。我常常想起1944年父亲写给弟弟的一封信。父亲在信中告诉弟弟,任何时候都 要保持自己的独立见解。我现在还要补充一点:必要的时候,一个人还要敢于坚持 己见,哪怕为此受到迫害。我现在懂得,必须始终尊重他人的观点,决不能搞一言 堂。然而我这一生中,包括担任情报局局长的大部分时间里,却选择了耐心等待变 革。 我清楚地记得当初如何焦急地等待苏联领导人的更迭,深知这必然会给东德带 来重大影响。戈尔巴乔夫上台后,终于开始了期待已久的改革。我比任何人都激动。 可我们没有看到,改革来得太迟了。开放政策已于事无补。1917年在俄国诞生的乌 托邦理想气数已尽。 记得当年我们信心十足,觉得一定能够实现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设想,建设一个 自由、平等、博爱的社会。回首往事,有时很难理解为何我们失败了。年轻时,我 们觉得仅凭坚强的信念就足以扭转乾坤。现在不能不承认,我们失败的原因不是因 为社会主义信念太强,而是没有真正按照社会主义理论去做。斯大林所犯的罪行不 是共产主义理论的必然结果,而是对共产主义的践踏。强迫个人无条件服从党的理 论,随意整人,伪造历史都源于斯大林时期的苏联。位于铁幕我方一侧的大多数国 家竞相效法。德意志民主共和国悲惨结局的根源在于滥用权力,而不是民主和社会 主义。这也是东德最后窒息的原因。我承认,虽然东德社会有优厚的社会保险,我 们的制度依然远远落后于西方大多数多元化的民主国家。从东德的衰败中我悟出一 条重要的道理:对一个现代社会来说,思想和言论自由同我们引以为豪的其他成就 一样重要。 德国统一后,大部分东德公民的生活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美好。就业困难, 房租昂贵。许多人深深怀念当年德意志民主共和国时期生活的安定。以理想的社会 主义社会标准衡量一个像德国这样的西方民主社会既不公正,也不合理。但我知道, 我们中间有许多人不能接受一个富人越来越富,穷人越来越穷的社会。美国人民对 自己的国家和她取得的许多成就理所应当地感到骄傲。但我不明白他们何以能对至 少4000万美国人生活在贫穷之中的现象熟视无睹。一想到未来的社会和文明有可能 只信奉金钱至上,我深感不安。金钱的威力不次于任何一种政治制度,其作用同样 无情,只不过常常不易察觉罢了。在社会主义阵营,滥用权力始于歪曲理想。在资 本主义社会,个人自由常常不过是用来掩饰富人利益的幌子。即使在“赢得了”冷 战的国家里,许多人对现存政治体制极为不满,觉得它根本不起任何作用。原因也 许就在于此。 尽管如此,我仍然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和乐观主义者。我坚信,许多青年人仍在 憧憬一个人人幸福的未来,渴望未来的世界比今天更人道。我认为乌托邦思想不是 什么胡言乱语,而是人类社会不可缺少的东西。人类如果没有一点理想,很可能会 倒退到野蛮人时代,最终因其残暴毁灭整个地球,而不是哪一国。我相信,年轻的 一代及其子孙后代一定可以找到办法,实现我过去珍视,而且今天仍然珍视的美好 理想。 距我柏林家不远处耸立着一个马克思一恩格斯纪念碑。1989年秋天,东德末日 来临时,一些年轻人用喷漆在纪念碑上喷写了“无罪”一词。他们说得对。我暗自 想,这些青年人和我一样,相信马克思主义蕴藏着无穷潜力。冷战已经结束,我也 许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但我没有丧失自己的信仰。我的一生丰富多彩,既做过有益 的事,也犯过错误。孩提时代我做梦也想不到日后会走上这样一条人生之路。现在 我踏上了人生旅途中的最后一段历程。我常常翻阅瑞士科学家齐格勒写的一本书。 书名极好地反映了20世纪行将结束时我内心的感怀:明天见,卡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