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佛海和周幼海 沈立行 1、重见幼海 1984年4月,黄鹂鸣树,飞燕啄泥,四周荡漾着浓浓的春意。笔者和一位老干部, 正在上海西区习勤路上,寻找门牌,要去探访平反后重病的周幼海。 在一幢公房的三楼朝南套间里,轮椅中歪斜坐着一个头发灰白、形销骨立的老 人,他就是曾经红极一时而又遗臭万年的大汉奸周佛海的义子周幼海。他在北京秦 城监内已经中风三次,此刻除左手还能颤抖着动动外,全身都已瘫痪,刚满62岁, 就已病入膏肓,药石罔效了。这是“潘汉年·杨帆案件”和十年“文革”给他的恩 赐,他默默忍受着,正等候马克思最后的召唤。 老战友相见,热泪两行,相互唏嘘。笔者还带去了电疗机,想稍稍改善幼海的 病体。但试了十多次,完全无效,他的肌肉全部萎缩了。不过,在多次电疗时,却 和幼海聊开了天,知道了不少历史往事。幼海虽病,但头脑清醒,口齿伶俐,谈了 他和父亲周佛海之间的许多恩恩冤冤,凑起来就是一篇传奇故事。 本文不替周佛海父子立传,只谈谈他们一些曲折经历。在以下描述的故事里, 主要将提到四个人。 首先当然是周佛海。在现代史上,他也算是个人物。他是中国共产党最早的党 员之一,还是“一大”代表。为了尊重事实,“一大”纪念馆内至今挂着他的照片。 他是典型的投机政客,从共产党投向国民党,成了蒋介石的心腹和“三民主义理论 权威”,最后又当了汪伪阵营的第三号大汉奸。他的一生,变幻莫测,可算波诡云 谲、翻云覆雨的了。这里要讲的主要是他当汉奸直至病死牢房的奇特经历。 其次要谈的就是周幼海。他走了和父亲一百八十度相反的道路,参加共产党, 弃家闹革命,在公安政保战线上,立下了汗马功劳。父子恩仇,不言可喻。但他的 一生是一幕悲剧。有个朋友说:“周佛海作孽太多,父债子还,幼海来到这世界上, 似乎是专替父亲还债的。”言者凄怆,听者悲凉。 还有就是两个女人:周佛海老婆杨淑慧和周幼海夫人施丹苹。 杨淑慧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她出身于湖南湘潭名门,帮周佛海布置过中共“一 大”会场。她生性泼辣,处世圆滑,见多识广,口蜜腹剑,爱财如命,金银成山, 是周家的小财政部长。此人厉害,女中少见。 幼海夫人施丹苹,是上海有名的交际花,雍容华贵,英姿飒爽。她嫁给幼海时, 正值周佛海被判死刑,周家下滑衰落之际,可见她不是为了金钱权势。她能尽清铅 华,和幼海一起革命,是风尘中少见的奇女子。 上面这本来不应该碰拢的四个人凑在一起,就是一出精彩的戏,一本传奇的书, 一部曲折的电视剧。 当然还得先谈周佛海。一次,笔者问幼海:“你父亲虽留日多年,但和日本政 客军人向无往来。回国后又是蒋介石的亲信,和汪精卫全无关系。他怎么会当上大 汉奸的呢?”幼海笑笑:“说来话长,要细谈流年了。” 2、“低调”投敌 “七七事变”全面抗战时,幼海15岁。当时周家在南京西流湾8号,是一幢精美 的小洋房。花园内有坚固的防空洞,里面设备齐全,装饰华丽。当时,周佛海是国 民党中宣部副部长,蒋介石侍从室二室副主任兼机要秘书,cc十大头目之一,已是 个叱咤风云的人物了。但这些似乎并未满足他的权力欲望。这就是周佛海的性格, 江山好改,本性难移。 正当全国兴起抗战高潮时,为了躲避日机轰炸,一批和周佛海臭味相投的国民 党大员,就天天躲在周家的地下室内,大唱反调和低调。为首的是胡适,常来的有 张伯苓、高宗武、陶希圣、梅思平、朱绍良、顾祝同、熊式辉等人。他们天天谈论 的,不是如何抗日,而是大讲中日不可打仗。他们认为,中日作战的结果,必定两 败俱伤,而成功的是共产党。他们仍然主张“攘外必先安内”,国民党如果抗战, 既不能“攘外”,也无法“安内”,死路一条。他们还以为英美决不会援助中国。 如此等等。胡适竭力主张,和日本的外交关系不能断,此事应由外交部亚洲司司长、 “日本通”高宗武去办。谈得多了,胡适笑着对周佛海说:“你这里成了‘低调俱 乐部’了!”抗战中有名的“低调俱乐部”,即典出于此。当然,胡适后来当了国 民党驻美大使,就不唱“低调”了。 所谓“低调”,实际就是汉奸论调。周佛海所以不惜落水,除了以上论点外, 他个人的因素也很大。幼海在回忆录里曾写到周佛海对他说过:“自从脱离共产党 后,我很不得意。我当上了国民党政训处处长,当过江苏省教育厅厅长,当了国民 党宣传部副部长,与国民党中统关系也深,但始终没有什么作为。因此,我决定和 汪先生一道出来,从另一条道路来解决中国问题。”这是周佛海的不打自招。狼子 野心,昭然若揭。 1938年国民党政府退到武汉后,周佛海才与汪精卫正式接触,结成投降联盟。 他们秘密派高宗武到东京试探和平。后来又派梅思平到上海,和日本军部的代表谈 判和签订密约,这就是有名的“重光堂会谈”。1938年冬,周和汪精卫一起逃离重 庆,正式投入日本人的怀抱。汪在河内,周在香港,汉奸活动,日益公开。1938年 底汪发表臭名昭著的《艳电》,周佛海不顾各方面的反对,竭力主张在汪系《南华 日报》上立即刊登,从而成了一名铁杆大汉奸。 1939年5月,周佛海和汪精卫一伙到了上海,然后就公开到东京去谈判签订密约, 筹建汪伪政府。汪精卫的第二把手陈公博,一直琵琶掩面,半推半就,实际大权就 全落在周佛海手中。汪集团的财政和人事,全由周一把抓。据幼海说,日本横滨正 金银行的钞票,当时常一箱箱往家里搬。“沪西歹土”的“76号”魔窟,名称是汪 记“国民党中央特务委员会特工总部”,周也是主任。总之,无论权力和金钱,周 都爬上了顶峰。 1940年3月底,汪伪政府成立,周佛海是行政院副院长、财政部长、警政部长, 再加上一个中央储备银行行长。周佛海有所“作为”了,他和汪精卫“解决中国问 题”的果实到口了。 可是,等着周佛海的又是什么呢? 3、醉生梦死 周佛海和其他大汉奸一样,被重庆国民党政府通缉,等待着他的只能是对他的 审判。尽管他权势两旺,富可敌国,但内心总是夜夜惊梦,惴惴不安。他对幼海说: “汉奸这顶大帽子是戴定了,如果一旦日本失败,吾家无噍类矣!但这与你无关, 我已替你备好十万美金,你到美国去读书。我可以叫司徒雷登给你护照。他每年要 从北平经上海到重庆去一次。他和蒋先生关系极好,正在做中间人谈判中日和平呢。 至于我自己,只有醉生梦死,醇酒美人了。希望日本不要失败,才有活路。”由此 可见,当大汉奸的滋味也是苦涩难受的。 幼海说:“要了解周佛海在政治上的投机性格,最好看看他腐化糜烂的私生活, 这是很能说明问题的。”于是,幼海谈了自己父亲的丑闻和趣闻。 周佛海是从前上海会乐里长三堂子的常客。有张小报登过一段艳事:有个名妓 叫“真素心”,死活要周佛海写副对联。周的字迹奇劣,但文才很好,立刻挥笔写 就:“妹妹真如味之素,哥哥就是你的心。”汉奸歪才,倒也不易,把真素心三字 都嵌进去了。但一个“大人物”的艳联挂在妓院里,当时传为笑谈。 约在1940年初,“76号”臭名昭著的吴四宝在家里开堂会唱戏,目的是要巴结 周佛海,将京剧坤角“小伶红”,替周拉皮条。二人一见倾心,立成好事。“小伶 红”是个年仅二十的女孩子,任周摆布。周怕老婆杨淑慧的泼辣,就将她藏在亲信 孙曜东的家中,常去幽会。事被杨淑慧探悉,大发雌威,叫许多人拎了马桶,到孙 家大打出手。孙曜东满身粪汁,淋漓尽致:“小伶红”脸色刷白,跪地求饶。周佛 海只好答应分手。“小伶红”替周养了个女儿,杨淑慧死不认账。“小伶红” 1944年周佛海心脏病发作,到东京治病,又和护士金田幸子搭上,生了个女儿, 叫白石和子。这一会杨淑慧无法河东狮吼,只有忍耐,因为是日本人,不像“小伶 红”那么可欺,何况拉皮条的还是汪伪经济顾问冈田酉次呢。 幼海还谈了周家儿女的事。 周在湖南的前妻郑妹,生有一子一女,名周少海和周淑海。自周投敌,即和他 们失散。后来由日本军事顾问川本芳太郎命湖南日军寻找,终于找到。但少海痛恨 父亲,早已去陕西胡宗南部下当兵,只淑海到了上海。杨淑慧对她十分苛刻,但幼 海和她相处得像亲姐弟一样,关系一直保持到80年代幼海去世。周佛海和杨淑慧结 婚后,也生有一子一女,即周幼海和周慧海。慧海至今仍在美国,是周家唯一在世 的人了。 周佛海内心不安,腐化淫乱之外,就是和各方面的人物接触。刚当汉奸,已为 自己的退路打算了。当时在中国,只有三大政治势力:日本军方、国民党和共产党。 日本人见主子,自不必说。重庆和延安,用的关系都深,他要预埋伏算,留取退路。 是重庆,还是延安?他没有决定。来者不拒,手里多几张牌,总是好的。 4、党的挽救 周佛海的伪财政部警卫队长杨叔丹,就是周埋下的伏笔。刚好,共产党为了民 族大业,让他立功赎罪,也已派人来找他了。 刘少奇当新四军政委时,就叫外甥女杨宇久到南京和周佛海联系过。杨宇久和 周家的关系很深。她是周佛海岳父杨自容的得意女弟子,并是周岳母的干女儿。因 此,抗战前就在南京经常出入周家,和杨淑慧以姐妹相称。幼海从小叫她杨阿姨。 1941年时,她是新四军的干部。因有这重因缘,故周佛海叫杨宇久的弟弟杨叔丹当 警卫队长,埋下一笔。 杨宇久奉刘少奇之命,到南京来做周佛海的工作。杨叔丹透露给杨淑慧后,她 说:“老姐妹到了!快来,快来。她是共产党,但我保证没人动她一根毫毛。”周 佛海也说:“肯定是刘少奇派她专门找我的。告诉她,绝对安全。”于是,在周家 华丽的客厅内,杨宇久来了,和周佛海、杨淑慧作了竟夜长谈。此时,周幼海正在 日本读书,并不在场。 周佛海首先开口:“宇久,你不必瞒我,是少奇派你来找我的。 你今后来去自由,一切安全。不过,我是共产党的叛徒,谈得拢吗?” 杨宇久笑笑说:“共产党现在讲统战政策,只要姐夫能为人民做事,过去的事 就不谈了吧。” 周佛海说:“宇久如此爽直,我十分欣慰。我的日子也不好过,日本人的饭不 好吃呢。你就谈具体任务吧,只要我能办到的,无不照办。” “姐夫,这次不是有具体的事来的。少奇同志叫我来听听你有什么打算,我方 可以给你宽裕的回旋余地,使你在政治上有个光明的退路。” 既然没有触及任何具体问题,谈话就在半夜时结束了。杨宇久说,以后自有人 会来安排一切。杨宇久到了上海,向地下党作了汇报。周佛海眼开眼闭,也不加干 涉,还安全礼送她回了苏北。但此事说来奇怪,以后即再无任何进展,也不知是什 么缘故。 1944年,当日本将要失败、周佛海已投入军统戴笠的怀抱时,共产党还曾派高 级人员冯少白,化名冯龙,冒险到上海找周(周是伪上海市长),希望他认清形势, 在此历史转折关头,能够悔悟立功赎罪。 周佛海政治投机的秉性难改,各方来客,都要应付,就在湖南路豪华的私宅内 会见了冯少白。冯开门见山说:“日本败局已定。国民党腐败透顶,日子不长。中 国的前途,周先生是清楚的。”周佛海满脸堆笑:“得人心者得天下,贵党前程无 量。”冯说:“你曾是我党‘一大’代表,和我党领导人是很熟的!”周大笑说: “怎么不熟,毛泽东、周恩来、林伯渠都是老朋友。和恩来最熟,我们同是黄埔军 校教官。”谈到具体任务时,冯少白说:“日本失败时,周先生要立大功,我会叫 人找你。”会见就此结束。 其实,周佛海早已和蒋介石、戴笠打得火热。对共产党,只是来者不拒,虚假 敷衍。当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时,冯少白曾写了亲笔信,由一个叫章克的人来找 周。周不见,只收下信。在从南京回上海的火车上,他看了信后,撕得粉碎,撒向 窗外,抛尽了党对他最后的挽救。 周佛海为什么如此死心塌地跟蒋介石、戴笠走呢?其中缘故,且听慢慢道来。 5、投向戴笠 周佛海和蒋介石、戴笠的关系,原本是很深的。周所以再投蒋、戴,是他政治 投机的必然结果,原因自然很多。 自从周随汪投敌后,蒋介石即命令戴笠,将周在湖南的亲属,全部逮捕软禁。 周的母亲、岳父、妹妹、妹夫等,都关进了军统特务设在贵州的息峰训练班集中营, 但生活待遇是十分优渥的。周佛海是个孝子,对母亲的被捕,耿耿于怀,老早就转 托戴笠照顾。后来,周母在息峰病死,戴笠曾代当孝子,开吊祭奠,目的自然是要 拉拢利用周佛海。 周在政治上正式重投蒋介石,是在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当时周 佛海曾向幼海歇斯底里般惊呼:“日本完了!我也完了!”他在国民党和共产党之 间,选择了蒋介石。周认为蒋的力量仍比共产党强,而自己又曾是他的心腹,尤其 是母亲、岳父等都在蒋、戴的手里。 1942年初,周即派戴笠驻在自己身边的军统特务程克祥,持给蒋的亲笔信,专 程到重庆去面交戴笠转呈。信中表白了“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心情,愿意力保东南 半壁,不落入共党之手,以赎罪过。蒋介石对周佛海的来归心领神会,当即亲笔写 了回信。幼海在回忆录中写过这件事:“周佛海从保险箱里拿出蒋介石那封信给我 看。信的内容大体是这样写的:周君有悔过思改之意,甚佳。但望君暂留敌营,戴 罪立功。至于君之前途,将予以可靠保证,请勿虑。最后署名‘知名不具’。我问 周,说‘知名不具’是什么意思?周说:‘就是你已知道我的名字,但因某种原因, 我不能写明。’周告诉我:‘这肯定是蒋介石的亲笔信,因为我认识他的笔迹。’” 周佛海当过蒋的机要秘书多年,完全明白这是蒋给他的命令。至于“知名不具”, 周也知道,这是蒋介石过去在密信中惯用的手法。周得了此信后好比吃了定心丸, 就放手和戴笠合作,把共产党的挽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首先,周佛海在小舅子杨惺华家中设置了电台,天天和戴笠通报,由程克祥和 另一军统特务彭寿负责。日本人知道这件事,尤其是军事顾问川本芳太郎,周已向 他全盘托出。日本人为何不干涉呢?原来,自从太平洋中途岛海战美国大胜后,日 本步入下坡路,天天想直接和蒋介石谈和,结束中日战争。现在周和蒋恢复关系, 求之不得。日本人幻想能架起直通重庆的桥梁。他们哪里知道这只是周佛海为自己 打算的政治投机呢! 周佛海按照从前宋子文当财政部长时的办法,建立了装备精良、训练严格的税 警团。说是说“团”,其实是一支有二万人的精锐部队,接近两个师。武器都是通 过川本芳太郎取得的“三八”式枪械,而且还有小钢炮等重武器,这是其他伪军绝 对没有的。后来,周和国民党第三战区进行物资交换,又得来许多连日军也没有的 卡宾枪和冲锋枪。自从周和蒋介石恢复联系后,戴笠就千方百计要控制这支部队, 密令军统干将熊剑东,到周处当了税警团副团长兼参谋长。后来周当伪上海市长, 熊又是保安司令。提起熊剑东此人,敌伪时在上海大大有名。毒杀“76号”魔头李 士群的大案,就是周、熊按戴笠的密令干的。日本投降后,熊剑东是汉奸中唯一受 到国民党军委会公开表扬的人。这里,暂把周佛海搁一搁,回过头来说说周幼海。 6、变相人质 周幼海1922年10月20日生于日本鹿儿岛。那时,周佛海是个穷学生,和杨淑慧 住在一间屋内,靠稿费为生、苦度岁月。 后来,周佛海叛党,当了蒋介石的心腹,得发了。幼海六七岁时,和妹妹慧海 一起在上海读书。“七七事变”,为避日机轰炸,幼海被送到湖南老家。 1938年时,幼海回到武汉。不久,武汉会战开始,周佛海将杨淑慧和幼海兄妹, 送往香港。幼海那时16岁,进“岭南中学”读书。 1938年年底,周佛海跟汪精卫在香港公开投敌,幼海被同学骂成“小汉奸”, 心中十分苦闷。但却和几个同是内地来港的同学成为至交,他们都被香港人叫做 “外江佬”。 1939年5月,周佛海和汪集团到了上海,正式当汉奸,幼海也一起同来。9月, 周佛海应日本最高特务机构“梅机关”负责人影佐祯昭的“邀请”,将幼海送到东 京读书,从此当上了变相人质。但17岁的幼海,自己并未意识到。 因为是大汉奸的儿子,日本人十分重视。“梅机关”专门派伊藤芳男陪同幼海, 乘“长崎丸”的头等包房,去了东京。生活是第一流的,只是连寒暑假也不能回国。 伊藤十分委婉地对幼海说:“这是为了不打乱你的学习,也是你爸爸的意思。” 幼海以贵宾身份,被安排住在大财阀藤田源一在神明町的豪华别墅内。先是学 日文,由周佛海以前的老师松本龟次郎亲自教授。空余的时间,伊藤就陪幼海到新 宿游玩,去银座观光。 但幼海不像父亲,毫不荒唐。他在学习之余,竟读了许多在国内从未见到过的 书。东京有条神田町,什么书都能买得。国内很少见的“上海复社”出版的埃德加 ·斯诺和妻子写的《西行漫记》,居然得到了。幼海第一次知道中国有个共产党, 领袖是毛泽东。并且知道了周佛海最早也是共产党,且是“一大”代表,后来叛党, 现在更当上了大汉奸,从此对父亲就有了看法。幼海还读了点《资本论》,一知半 解,但已懂得不少共产党的来历和道理。所有这些,伊藤芳男是不知道的。 1940年初,汪伪集团的高宗武、陶希圣,在戴笠、杜月笙的策反下,起义逃到 香港,在《大公报》上公布了日汪密约,震动国内外,史称“高陶事件”。二人还 写了揭露汪集团的文章,内中一节,写到周佛海把儿子当作人质,送往日本读书。 幼海在东京看到了这份《大公报》。人质?什么是人质?他不知道。当他弄清 楚这两个字的意思后,勃然大怒,更加怨恨自己的父亲了。等伊藤芳男来时,幼海 满脸怒容,将《大公报》重重在台上一掼,大声吼道:“我是人质!你看!你看!” 伊藤看了报纸,呆了一会,笑着:“全是胡说八道。高宗武、陶希圣是汪先生 的叛徒呀,你也信?” “好,不是人质,为什么规定寒暑假不可回国?”幼海寸步不让,吵得很凶。 最后,伊藤请示后,只得让幼海假期中回家。不料第二个暑假,幼海就出逃了。 7、杭州被扣 1941年暑假,幼海回到上海。当时,周家住在愚园路1136弄59号,由“76号” 特务日夜护卫着。 幼海19岁了,对日本人和汉奸十分痛恨,就约了姓姚的知心同学来家商量,幼 海忿忿然说:“我已决定,到大后方抗战去。但到重庆怎么走?又如何能脱身?我 想,最方便是先到杭州,然后经淳安去第三战区,到重庆就便当了。” 一个酷暑的晚上,幼海换了一身当时流行的麻布学生装,什么也未带,就从家 里出走了。他早在“金门饭店”开好房间,住了一夜。第二天破晓他悄悄地登上去 杭州的火车,溜了,圆他的抗战梦去了。 幼海一夜未归,杨淑慧急得团团打转。和周佛海一说,周也十分紧张。他知道 儿子近来很有抗日思想,会不会秘密出走呢?周佛海除报告日本宪兵队外,立即下 令“76号”,紧急查明,予以堵截。幼海的母亲和妹妹找到姚,哭哭啼啼,姚说出 幼海到杭州去了。 车到杭州站,月台上如临大敌,布满日本宪兵和便衣特务。万里浪、石林生在 人流中一眼就认出了幼海。幼海也认识这两个特务头目,知道出事了。当被请进贵 宾室,幼海一口咬定是来西湖游玩的,严厉责问万里浪,为什么扣留他。 “周少爷,你在我们面前还调枪花呀!你姓姚的同学全说了。淳安不必去了, 快回上海。”万里浪对主任的大少爷,不敢放肆。幼海无奈,满腹懊恼,被“押解” 回上海。从此对父亲的怨恨,又添了三分。“76号”跟踪监视过幼海,也几次传讯 过姚,终因为是大汉奸的儿子,不便多问,也就不了了之。 经过这番折腾,幼海装得消极颓唐,开始吃喝玩乐了,但想到大后方去抗战的 念头,愈加强烈。几个星期以后,他带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也不和人商量,独自 溜到北平去了。他想通过邯郸,到抗战区去。日本宪兵队发现了幼海,除监视外, 请示派遣军司令部如何处理。 华北是日本侵略军的独立王国,周佛海鞭长莫及,只有请宪兵司令部帮助,截 回幼海。 幼海独自流浪,成熟了许多,竟和日本宪兵捉起迷藏来。他在北平冶游之后, 突然化装去了邯郸。但一无熟人,要通过八路军的游击区去大后方,谈何容易,他 怕被敌寇发现,惶恐不安,就毫无目的地再换洋装,闯入了济南,终日荡游于大明 湖畔和酒馆青楼,出手又大,终于花光了钱。一天,一个便衣日本宪兵找到了幼海, 客气地说:“不要胡闹了。我们司令部来了命令,请你回家去。”说罢,拿出一张 头等火车票和几百元钱,笑笑走了。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可说的,幼海灰溜溜 地回到了上海。 大约有半个学期,幼海未去日本读书。此时,幼海第一次见到了施丹萍。 8、日本投降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那是38摄氏度的大热天。 要回过头来再提周佛海了,他将演一场闹剧。 8月16日,周在南京出席了陈公博召开的解散汪政府的会议。所有大汉奸,个个 丧魂落魄,唯有周佛海,笃定泰山,满心欢喜。为什么?周后来在审判时的自白书 内写道:“8月12日,程克祥、彭寿送来戴局长(戴笠)一个电报,内载:‘委座派 做上海行动总指挥,负责维持上海和沪杭沿线治安’,并指定归我指挥的部队,我 便遵令就职。”既有如此美差等着,他已不要什么共产党的关心,党派来的人不见, 带来的信撕掉。 当时,周的伪职主要是上海市长,他要急着回上海就任蒋介石委任的新职。但 别忙,南京必须让它乱一下,和陈公博闹点小磨擦。汪精卫死后,陈是伪政府主席。 他组织了八个方面军,如庞炳勋、张岚峰、孙良诚、吴化文等,都是冯玉祥的旧西 北军,倒也有三十万人马,盘踞在中原地带。陈公博名义上“掌握”着大军,实际 上全由戴笠密令周佛海以重金收买策反了,陈一兵一卒也调不动。现在日本投降, 周佛海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密令以上各部,不听陈公博的指挥,静候重庆蒋介石 的委任。周这样一做,陈公博就成光杆司令了。 周在离开南京时,还要给陈公博重重一击,使他坐以待毙。周佛海手下有个军 统特务周镐,此时像土行孙一般从地下冒了出来,自称“京沪行动总队长”。这倒 不假,戴笠已密令周佛海给予支持。周镐在8月16日晚上,就动用周佛海的财政部的 警卫大队,占领了新街口闹市区的“中央储备银行总行”大楼。同时,逐一逮捕大 汉奸。所有这些,周佛海都是知道并默认的。 周镐的行为,日军未加干涉。他指挥队伍,直扑西康路陈公博的住宅,说要逮 捕汉奸主席,这也是周佛海点过头的。不料忠于陈的“中央军官学校”学生千余人, 全副武装赶到,说要“保卫陈主席”,和周镐的部队终于形成枪战,西康路、珞珈 路一带,子弹横飞,秩序大乱。日本派遣军司令部受“陈主席”的请求,派兵干涉 了。带队的小笠原少佐宣布:“在国军尚未到达之前,日军仍有维持治安的责任。” 当即缴了双方的武器。周佛海财政部警卫队的枪被缴了,但这有什么关系,陈公博 臭了,南京城乱了,周的目的已经达到。 经此一闹,南京人心浮动,谣言四起。周佛海又指使自己控制的报纸,攻击陈 公博“拥兵自卫,已成为蒋介石还都南京的障碍”,闹得陈公博忧心忡忡,坐立不 安。日军副参谋长今井武夫少将,是深知周佛海在这场戏中的所作所为的,就决定 先让陈公博到日本躲一躲。陈再三考虑,自知斗不过周佛海,就带着情妇莫国康和 其他大汉奸等,乘飞机到日本去了,后来引渡回来,1946年被蒋介石枪毙。 从地下冒出来的,除周镐外,还有伪军司令任援道,名义是“先遣军总司令”, 也是戴笠封的。任本是八个方面军之一,早被周佛海的金弹打倒。此刻周和任分工: 任管京沪,周管沪杭,成了“亲密战友”。 周佛海唱完这出对陈公博的逼宫戏,大获全胜。他心满意足,在8月18日回上海, 要摇身一变,当他的“行动总指挥”了。 9、摇身一变 日本投降时,戴笠和杜月笙已在浙江淳安。时局变化如此之快,他们担心新四 军会近水楼台先得月,开进上海。除急令周佛海、任援道力保京沪安全外,就叫杜 月笙最得力的门生、cc健将陆京士,持戴笠的亲笔信星夜来沪找周佛海。戴笠的信 是这样写的: “佛海吾兄赐鉴:敌已向同盟国提出答复,愿立即停战并解除武装。在此局势 急转直下之时,京沪治安之维持,甚关重要。弟已呈准,上海由兄联络各方,共同 负责,而由兄主其事。请兄于此紧急艰巨之时期,对任务能秉承领袖之意志,鼎力 以支持之也。今后一切,当由弟负责。专此致颂大祉。弟戴笠手上。” 周佛海接到信后,立即成立“上海行动总指挥部”,摇身一变,大汉奸成为从 地下钻出来的抗战英雄了。上海的老百姓,窃窃私议,群疑莫释,都被搞得稀里糊 涂,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这与周佛海何干,他从汉奸上海市长变成“总指 挥”“总司令”,他要在上海“行动”了。 “行动总指挥部”由周的心腹罗君强、熊剑东任副司令,下设参谋处、调查处、 政法处、军法处、宣传处等,机构庞大,五脏俱全。周佛海身边两个军统小人物程 克祥、彭寿,奉戴笠之命,担任正副秘书长。顶多十天吧,周就发现,这两个小人 物抓了全部大权。他们代表戴笠,周被架空,挂了个名义,成了空心大老倌。 但维持治安的责任却是要周佛海负的。周得到两位秘书长同意后,杭州由周的 心腹、伪浙江省长丁默村负责。周的近二万人的税警团,布置在上海四郊和沪杭沿 线。周还把军事顾问川本芳太郎请来和上海日军“登”部队达成协议,日本陆军进 驻浦东沿海及郊县一带,和税警团一起,严防新四军入城。当时中共确曾一度要接 管上海,后经毛主席再三斟酌后放弃。“登”部队张贴布告说:“奉上司命令,执 行维持治安任务。如有妨碍日本行动者,将认为系不服从蒋委员长命令,予以最严 厉处置。”“行动总指挥部”由程克祥、彭寿拟定,也不请示周佛海,就四处贴出 布告,严禁造谣生事,武装挑衅,保护日侨,违者重罚。具名是“总指挥”周佛海。 周好比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 局面初定以后,程克祥、彭寿就开始捉汉奸了。醉翁之意,全在“房子、车子、 条子、女子、票子”,是为“五子登科”。戴笠将来上海,用不到周佛海这个“总 指挥”了。狡兔死、走狗烹,自古亦然。周佛海自知没趣,忧虑重重。程克祥向周 说:“总指挥就到储备银行办公,准备移交吧。这里有我们,您尽可放心。” 周很识相,担着个“总指挥”的名义,却天天到银行去上班。堂堂一个“储备 银行”,一点金银不留,不好交账。于是,周绞尽脑汁,总算留下点财宝,面子上 得以过关。根据后来周佛海在供词中说,向重庆“中央银行”来客移交了黄金50万 两,美金550万元,白银760万两,银元33万元。作为汪伪的“国家银行”,只有这 些“储备”,无非自欺欺人,蒙混过关而已。 不久,杜月笙回来了,全副美式武装的“第三方面军”空运到了,戴笠也在9月 来上海了,还要周佛海何用呢?他就索性呆在家里,等候命运给他安排的苦酒,不, 也许是一杯醇香甜酒。 10、戴笠阴谋 9月,戴笠到了上海,周佛海的“行动总指挥部”“行动”过了,宣布结束。 戴笠天天在湖南路周家吃晚饭,和周佛海谈到深夜,那热呼劲儿胜过亲兄弟。 特务魔头就有这个本领,胸中早有成竹,面上不露痕迹。平心而论,他对周佛海, 内心是矛盾的:既要保周政治上渡过难关,找一个好向世人交代的万全之策,又要 对周在敌伪时搜刮的财产觊觎巧取,占为己有。只要看看周佛海家中华丽的摆设和 好几辆“凯特勒克”、“林肯”保险汽车,这座“基度山”不能不挖。戴笠决心行 动了:要救周佛海的性命,也要周的金银财宝。 每天晚饭后的谈话,几乎都涉及周佛海和其同伙丁默村、罗君强等的前途问题。 戴笠总是哈哈大笑说:“有我在,你们就有前途。这是个政治问题,不是法律问题。 政治上来个声明就可以了,何况你们又为党国做了不少事。放心吧,决不会判刑。” 有一次,周佛海提到蒋介石给的亲笔信。戴笠说:“委座知道的,常提起你, 说东南一带,多亏佛海,才未落入共产党之手。但你切不可对外人多讲,委座知道 就不好办了。”戴笠说得情真意切,周佛海深信不疑。 9月,军统特务大捉汉奸,搜刮钱财,这是“劫收”的重要内容之一。捉来的人 先关在吴四宝的住宅,后来移押“楚园”。此时的汉奸们,真是人人自危,草木皆 兵,惶惶不可终日,戴笠口蜜腹剑,面带笑容对周佛海说:“老兄目标太大,这一 阵就请不必外出,在府中韬光养晦,专候委座的佳音就是了。”周佛海是个宦海浮 沉老手,已经感到大告不妙。幼海在回忆录中谈到周佛海的心情:“我问周:‘你 看今后会怎样?’周说:‘很难预料。熊剑东也有同样的顾虑。’” 戴笠正在考虑,怎样搬开周佛海这块绊脚石,还有就是周厉害泼辣的老婆杨淑 慧,戴也惧她几分。儿子周幼海,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这三个人为何住在湖南路 周公馆,对周的金银财宝,如何下手?戴笠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好计策。 9月下旬的一天,他兴冲冲踏进周公馆,就高声嚷嚷:“佛海兄,好事,好事呀!” 正在“韬光养晦”的周佛海听到戴的叫声,急忙下楼,将戴请进书房,愕然地问: “雨农兄,什么好事呀?” 戴笠背靠沙发,仰面大笑:“老兄,等到了!委座来电,要召见你,天大的好 事吧!” 周佛海满心狐疑:蒋介石正要在重庆和毛泽东谈判,这种时候,怎么会召见他 呢?但周深知戴笠的性格,他决定的事,不会更改,此去凶多吉少,大为不妙。但 还是问了一句:“什么时候走?去多少天?” “9月底动身,至于去多久,那要等见过委座再看了。”戴笠仍是满面春风,但 心里明白:周佛海犯疑了,赶快动手,搬走了周,还要调走杨淑慧和周幼海,这出 戏不大好唱呢! 第二天,大汉奸丁默村、罗君强也吵着要去,说想见见委座。戴笠心中好笑: “你们去干什么呢?我又不想挖你们的金山?”但反正都是笼中的鸡,网里的鱼, 就不加思索地说:“那好,一起去吧。” 1945年9月30日一早,周佛海和丁默村、罗君强、内弟杨惺华等,由戴笠亲自陪 同,乘专机到重庆去了。 11、幼海抗拒 周佛海等到重庆后,即被送到杨家山戴笠的私宅。杨家山、磁器口一带,是军 统和“中美合作所”的集中营所在地,有名的白公馆、渣滓洞,都在这里,江姐就 牺牲于此。周佛海当然不进监狱,生活招待是一流的。戴笠说:“休息几天,静候 委座召见。”不一会,总务科长夏祯祥跑来,毕恭毕敬说:“周先生,要什么尽管 吩咐,但请勿外出,不要和熟人通电话。”周佛海脑子嗡地一响,自言自语说: “软禁了!” 当晚,周佛海就心脏病复发,送进了美国人办的“四一医院”,病房二大间, 设备华丽至极。戴笠来了,对周说:“这是最好的医院,安心养病。”坐一会就走 了,从此没有再来。周佛海写过几次信,也不见人影。戴笠从医院出来,心中暗喜, 已生出一条妙计,可以把杨淑慧和周幼海骗来重庆了。 第二天,戴笠就飞往上海。 晚上,湖南路周公馆内灯光通明,客厅中坐着戴笠、杨淑慧和周幼海。戴笠开 门见山说:“佛海一到重庆,旧病复发,现在住入第一流的医院了。我特此专程来 上海,告诉嫂夫人和周公子。” 戴笠满面春风,杨淑慧一脸愁云,幼海漠不关心。 戴笠又笑着说:“佛海的病,不知何时可愈。他很想念你们,要请嫂夫人去探 望他。我想,嫂夫人去一趟也好。医院里虽有护士,总不及亲人照料得周到。淑慧 嫂,你看可好?” 杨淑慧心乱如麻,呆在那里,未作回答,心中暗忖着丈夫的病,也怀疑戴笠在 捣什么鬼。客厅里沉默了几分钟,戴笠笑了:“淑慧嫂,你怎么啦?去不去呀?” “去,去,佛海有病怎么能不去!”杨淑慧知道,戴笠决定的事是无法抗拒的。 接着又回一句:“戴局长,何时走呢?” “我很忙,说走就走,就乘我的专机。”戴笠要把这个厉害的女人打发得越快 越好。杨淑慧听后,一言不发,事情要轮到周幼海了,戴笠转过头来,对幼海说: “幼海,你不和妈妈一起去看看父亲吗?他一直想念着你。” 幼海一听,立即顶了回去:“母亲够了,我可不去!” “你不是一直想到大后方去吗?现在去看看,岂不正好?”戴笠脸上的笑容已 减了一半。 “我不去!要去也以后再说。”幼海显然不知天高地厚。 戴笠的脸立即沉了下来:“你要知道,我要人干什么事,没有人敢违抗我的意 志。” “我不是你的部下,不必执行你的命令。”幼海又顶了一句。 “好好,你不去,现在就跟我走!”戴笠要动真格了。 这时,客厅里的气氛十分紧张,杨淑慧哭了:“幼海,去吧。”幼海知道闯祸 了,就说:“去就去,但行动要有自由。” 戴笠又笑了,但换了个话题:“你的名字要改一改,不要让人知道你是周佛海 的儿子。” 幼海已怒目相对,杨淑慧害怕极了,马上说:“改一改也好,幼海,你就叫周 祖逵吧。”幼海感到莫名其妙。 第二天一早,汽车来了,将杨淑慧和幼海接到机场。戴笠等在那里,朝幼海笑 笑说:“我就喜欢听话的孩子,这样不是很好嘛!” 飞机向重庆飞去,戴笠的心却留在上海。他马上要回来,向周家的“基度山” 开刀。 12、父子同囚 飞机到了白市驿机场,杨家山的总务科长侯祯祥已在恭候。戴笠关照,将幼海 母子送到“四一医院”,好好招待,自己就进城去了。从此,戴笠再未去看过周佛 海,虽周一再写信,戴也不理。 当杨淑慧和幼海走进豪华的医院病房时,周佛海一见就目瞪口呆,沉默半晌后 说:“你们怎么来了?谁叫你们来的?”幼海抢先说:“戴笠叫妈妈来照顾你生病 的,莫名其妙,把我也逼来了!”周佛海一听,心中打鼓,不安地朝妻子说:“雨 农不安好心,要把我们一网打尽!”杨淑慧定了定神:“戴笠在上海逼幼海走,我 已猜着七八分。没有别的,要我们的钱。不怕他,我早有准备。房子搬不动,但珠 宝黄货,早已进了美国银行保险箱。蒋老头子那封亲笔信,我已锁入香港‘汇丰银 行’保险库。佛海,你别怕,他戴笠是天王老子,也无办法。”杨淑慧的泼辣厉害, 于此可见一斑,魔头戴笠远不及这个女人的工于心计呢。 周佛海病好以后,被送回白公馆,和丁默村、罗君强住在二楼,招待优渥,设 备一流,就是独缺自由。幼海住在楼下,允许他和父亲见面,但不得外出,不得打 电话,也软禁了。幼海在回忆白公馆的软禁生活时写道:“生活是很优裕的。可以 下棋、打牌、唱戏,可以看重庆出版的所有报纸,包括《新华日报》。每天吃的是 八菜一汤,大鱼大肉。过阴历年时,还有整桌酒席。” 一个月后,放杨淑慧回上海了,幼海则不放。杨临走时对周佛海说:“这可见 戴笠闹腾了几十天,除房子、车子外,一无所获,所以要我回去,想榨我的油。放 心,我来个以软克硬,一毛不拔!” 幼海常到楼上和父亲聊天。他虽厌恶周佛海,但在全封闭的白公馆内,还有谁 好谈呢?除了特务,还是特务。一次,谈到幼海的前途,周佛海说:“你还是去美 国读书好。”幼海经过此番劫难,又成熟了许多:“你们管住我,二十几年了,现 在不要再管,我要走自己的路了。”什么路?幼海不说。幼海看清了国民党的真面 目,心中已仰慕共产党。戴笠对他软禁,等于狠狠把他向左推了一把,让他向共产 党靠拢。 1946年3月17日,戴笠在南京附近的一处叫“困雨谷”的山峰上坠机身亡。戴字 雨农,死在困雨谷,可算天亡斯人。消息传来,杨家山的大小特务,乱作一团,像 煮开了一锅粥。 最着急的,要算周佛海这些大汉奸了。周十分了解戴笠,金钱上要捞进,政治 上会保证。现在保护神一死,指望落空。周对同室的大汉奸惊呼:“雨农死,我也 完了!”后来,周佛海在他的《狱中日记》中回忆写道:“三月中旬,雨农坠机身 亡,为之忧虑不置。盖余之身家性命,渠曾立誓保护。今如此,则前途殊可忧也。” 周当时“忧”得没错。等着他的是人民的声讨和法律的审判。至于丁默村等,就更 不必说了。 白公馆内秘密传言,戴笠是被蒋介石除掉的,因戴的权力太大,已成蒋的障碍。 幼海有一天问父亲:“蒋介石真能杀害戴笠吗?如此忠实的鹰犬,也要处死?”周 佛海长叹一声说:“按照蒋的个性,完全有这种可能。还是那句老话:飞鸟尽,良 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雨农的死,将成千古一谜。蒋是惯于作谜的。” 无论怎么说,戴笠的死,对周佛海和周幼海都是人生的转折点,父子恩仇,各 有千秋,不久就要显露出来了。 13、幼海获释 戴笠死后不久,毛人凤按蒋介石的任命,坐了军统第一把交椅。 周佛海等倒很有自知之明:发表一个声明,作为政治问题解决,显然不可能了。 赖在白公馆,靠山已倒,也非长久之计。倒不如法律审判来得爽快,伸头一刀,缩 头也是一刀,照目前这样拖着,总不是办法。更何况《惩治汉奸条例》,已经公布, 这一关已是难逃。所以,周佛海写了一封信,要求法律结案。 毛人凤到白公馆来时,周佛海当面交上这封信。但毛就是不接,还像真的一般 说:“你的问题,要等委座召见后才能决定,放心吧,没有事的。”周佛海被弄得 稀里糊涂,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只能等着再说。但周对幼海的软禁,一直有很大 意见,现戴笠已死,不可不提了,就严肃地对毛人凤说:“毛先生,我儿子周幼海, 在白公馆已经七个月了,有这个必要吗?请即放他出去”。幼海对笔者曾详细讲了 这件事。他说:“毛人凤倒是一口答应了,但提出了条件,一是出去后不能去看周 佛海的老朋友,二是不能回上海,只能去成都,而且,要有人担保。当时,我只要 出去,什么条件都接受了。”周佛海请在侍从室时的老朋友、军统高级干事胡静安 作保,胡同意了。 军统同意释放的当晚,幼海和父亲作了一次长谈。幼海坦率地承认自己倾向共 产党,想走这条路。周佛海也懊悔日本投降时拒绝了中共的来人。最后,周对儿子 说:“你自己去闯荡吧!” 第二天一早,东方还未发白,幼海获释了,被军统特务用小车送到重庆郊区一 座客栈暂住,勒令他立即去成都。幼海在特务监视下,只好走了,说是去华西坝大 学读书,其实是去找同学肖孟能,另觅出路。软禁七个月后的周幼海,终于自由了, 戴笠把他推到共产党一边去了。 幼海一到成都,就找到肖孟能,要他设法买回上海的机票或船票。肖是国民党 中央委员肖同兹的儿子,会有办法。幼海在成都住了二十多天,突然人不知、鬼不 觉地回到重庆,去了曾家岩中共办事处。幼海相当成熟了,急着找党了。在办事处, 他要找董必武或周恩来,因周佛海和他们过去极熟。秘书出来接见,两人作了一番 对答。秘书对幼海说:“你是周佛海的儿子吧!什么事!请说。” “我想见董必武伯伯或周恩来伯伯,我要到延安去。我被戴笠关了七个月,刚 刚放出来呢。” “噢,你要到延安去,不简单。但不行啊,周先生,什么组织介绍也没有,怎 么接受呢?” “我见董伯伯、周伯伯说去。”“他们忙极了,不会有空。这样吧,我负责转 告,一有消息,就通知你。” 闯曾家岩的一幕,就此结束。幼海初次出马,没有成功。幼海明白了,先要找 到党组织才行。 幼海挤上了回上海的轮船。在重庆秘密转悠了三天,军统特务竟未发现。 幼海回到上海。湖南路周家早被军统特务占了,杨淑慧暂时住在盛宣怀的儿子 盛老三家。母子见面,相互叹息,痛骂特务不止。杨淑慧说:“他们死死逼我交出 金银财宝。这批蠢猪,哪是我的对手!” 幼海在同学的帮助下,不久就找到了共产党。 14、淮阴入党 幼海这位同学介绍他认识了田云樵同志。 幼海对田云樵诉说了戴笠关他七个月的情况,已看透国民党的腐败。他也说了 在重庆到中共办事处去过。现在,希望田云樵能介绍他到解放区去。 “你的情况,我们了解了。父亲归父亲,儿子是儿子,何况你和父亲又一直是 对立的。幼海,党欢迎你呀!”田云樵未等幼海细说,就开门见山,热情洋溢地打 开了话盒。 “太好啦!我找到党组织啦!”幼海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田云樵叫幼海先 隐蔽起来,以防特务发现,耐心等候上级的通知。幼海就回到复兴公园旁的秘密住 所,闭门不出,除杨淑慧外,什么人也不知道,军统特务只当他还在成都读书呢! 没过多久,田云樵把幼海找去说:“上级批准了!叫你立刻到苏北解放区去。 沿途有交通接送,一切已安排妥帖。你快去准备一下,不要多带东西,装成小贩模 样。快要打内战了,路上不太平呀!” “去苏北哪里?”幼海急着问。 “淮阴。中共华中局就在那里。” 幼海兴奋极了,但这可不能告诉杨淑慧,要绝对保密。他向母亲说,军统正监 视他,留在上海,死路一条,想到香港去闯闯,然后设法去美国读书。末了,幼海 说:“妈妈,我想多带些美金港币和珠宝首饰,以备急用。”杨淑慧一听,满心欢 喜,笑着说:“香港是用钱的地方,多带些去好了。”这个泼辣的女人哪里知道, 儿子是要第一次向党做些贡献呢! 幼海从母亲处拿到港币20万,英镑5000,还有几支翡翠翎管和宝石钻戒。这翎 管是清朝大官红顶官帽后插花翎用的,碧翠欲滴,价值连城。幼海打扮成一身破烂 的小贩,把钱钞珠宝分散藏好,就头发散乱地上路了。杨淑慧怕特务发现,没有送 他。 一路平安,幼海到了淮阴。在中共华中局联络部内,社会部长杨帆接待了幼海。 他就是后来“潘汉年、杨帆大案”中的杨帆。 幼海将所带的外币和珠宝,全部贡献给党,以示和父亲决裂。他在淮阴住了近 两个月,除参加学习外,就是将周佛海的一切,特别是复杂众多的人事关系,详细 写给了党组织。杨帆十分赞赏,认为这些关系对开展工作大有用处。此外,幼海还 写了自传。 八月的一天,火伞高张,蝉鸣阵阵。杨帆兴冲冲地找到幼海说:“组织批准你 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为‘特别党员’,我做介绍人,候补期两年。” 幼海终于幻梦成真,如愿以偿,高兴地说:“我这周幼海三字,晓得的人多, 很不方便,改个名字行吗?”于是,幼海经党批准,正式改名为周之友。但后来大 家仍习惯地叫他“小周”和“幼海”,好像更亲切些。 幼海是“特别党员”了,组织上决定派他返回上海,在田云樵领导下,进行地 下工作,还给了他20两黄金,作为工作经费。 幼海回上海去了。到江阴时,买了份《大公报》,一看,知道周佛海等大汉奸 将要押到南京,受法律审判。 15、法律起诉 周佛海在白公馆一再要求司法审判,政治解决的幻梦彻底破灭了。1946年7月中 旬,毛人凤跑来说:“好吧,收拾一下,到南京去司法解决。”周佛海很高兴,自 以为替蒋介石、戴笠做过不少事,法律上至少也可将功抵过。但不知为何,又拖了 很久,直到9月16日,军统局才将周佛海、丁默村等用飞机送到南京去了。 周佛海等先关在南京宁海路军统看守所,生活上依旧优待,饭菜都是酒楼送来 的。9月23日,周被移押到老虎桥法院看守所。这是一座小洋房,内有花园,放风时 还可散步。周佛海关在“忠”字监,和丁默村、罗君强同住。但伙食已是犯人的规 格了,周终于正式过上吃官司的监狱生活。 周佛海在重庆时,就写好了很长的自白书,内容全是表功,说明自己做了许多 有利于抗战的事,功比天高,足可抵过。9月21日,南京高等法院检察官已到军统看 守所提审过一次,周即交了自白书,一口咬定自己在1942年早已向军统局自首,有 戴笠的信件可以作证。移押法院看守所后,9月24日、25日、26日接连提审。审讯员 告诉周佛海:“罪行严重,抛弃幻想。”这样一来,周和丁默村等就有些惴惴不安。 大汉奸缪斌也替蒋介石做过不少事,但在5月间第一个被枪毙了!接着,陈公博、褚 民谊等接连处决,他们对蒋介石也多少有功的。丁默村虽是特工魔头,但胆小如鼠, 天天向周佛海唠叨:“老头子恐要一锅端,死定了!”周也坐立不安,但自忖还有 蒋的亲笔信这张王牌最后可打。但大汉奸缪斌也是有的呀,他为什么要枪毙?周茫 然了,无以自答。 国民党司法界的内幕十分复杂。负责周佛海案件的首都高等法院推事金世鼎和 检察官陈绳祖,几经密商,预定的计划要判周佛海死刑。当然,这是得到最高当局 暗示的,蒋介石侍从室传来口谕,要严厉肃奸,不管任何人,不得从宽。而社会上 也盛传,周家有钱,已重贿法官,可免一死。主办案件的金世鼎和陈绳祖,钱哪有 不要,只是周家的钱太烫手,拿不得,何况周家也未开后门来“献宝”。所以,周 佛海自以为“功高盖天”,但还未审判,就已被定了个死罪!机关算尽,倒误了卿 卿性命。 杨淑慧使出她浑身解数,忙得不可开交。她确信丈夫立过大功,又一直是蒋的 亲信,可以免罪。现在最要紧的是认认真真,金钱铺路,打好官司。为了取得大量 有利于周佛海的证明材料,不惜重金,到处送礼。在所有的大汉奸中,证明材料最 多的,要数周佛海了。幼海在回忆录内写道:“在所有取得的证明中,律师认为最 有力的是以‘曲线救国’为名投敌的6位将领,即庞炳勋、孙殿英、孙良诚、张岚峰、 吴化文和郝鹏举所写的证言。母亲花了两根大金条,托军统特务周镐去找这6个人签 名。杜月笙也写了证明。”证明还有很多,不下30多份,杨淑慧什么都想到了,就 是没有想到塞法院的狗洞。在大量闪闪发光的黄金前,法官也许会怦然心动的,但 杨淑慧失策了。 杨淑慧花重金聘请章士钊、王善祥、杨家麟3位著名律师,负责辩护。 但杨淑慧千算万算,不及老天一算。这老天不是别人,正是周佛海追随十多年 的蒋介石。蒋介石身怀生死簿,手执勾魂笔,早就圈点好了。你杨淑慧,纵有通天 本领,逃出三千里,还在棺材里。 16、南京公审 1946年10月21日,国民党首都高等法院在朝天宫宽敞的大成殿内,布置法庭, 公审周佛海。 一早,朝天宫内外就密布宪兵法警,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气氛紧张。尽管如 此,旁听者还是来如潮涌,不到9时,已经挤得水泄不通,连两边窗槛及围廊里也全 是人了。 上午9时30分,公审开始。由院长赵琛任审判长,推事葛之覃、金世鼎,检察官 陈绳祖,都是司法界的名流,加上响当当的辩护律师章士钊、王善祥和杨嘉麟,像 唱戏一样,名角如云。 律师提供的有利于周佛海的证明是大量的,除上述六个方面军的司令外,还有 军统局的,陆军总司令何应钦的,第三战区司令顾祝同的,“党皇帝”吴开先的, 上海市党部的……但军统局毛人凤大概因为没有拿到杨淑慧的20根大金条而昏了头, 在证明周佛海有功后,又有一封公函,说“完全是对汉奸在策略上的利用”。前后 矛盾。莫测奥妙。 审判开始。官样文章般问过一通后,就进行辩论。法官、检察官、律师和被告, 唇枪舌剑,车轮大战,拖了近五个半钟头。 辩论集中在“通谋敌国”上,检察官一口咬定,被告出卖国家,所谓立功,不 足抵罪。周佛海说了大段丑表功的辩词,滔滔不绝,竟达一小时之久。 周在后来的《狱中日记》内写道:“检察官控告通谋敌国,图谋反抗本国。余 谓,上半段为通谋敌国,图谋挽救本国,因历述动摇日军士气,淆混日本国民各谋 略以及妨碍日军各种行动等等。后半段应为通谋本国,图谋反抗敌国,因详述与中 央联络后如何营救抗战工作人员,如何刺探敌军军情等等。”甚至,连戴笠密令毒 杀“76号”魔头李士群一事也搬出来了。周在庭上说:“戴局长有电,处死李士群。 后和华中宪兵司令部科长冈村商量,予以毒毙。”周佛海说得额头冒汗,手舞足蹈。 律师的大段发言,这里就不去赘述了。辩论快终结时,已经夕阳西下。哪知冷 火里爆出颗热栗子,检察官陈绳祖站起身来,举手摇着几张纸,声震屋宇般喊道: “这里有蒋委员长侍从室和军统局的公文,对周犯所称功劳及胜利时委派为上海行 动总队司令一事,完全是一时利用!”轻飘飘的两张信纸,也不知是真是假,就将 周佛海的丑表功全部否定了。旁听的人群一阵骚动,审判长不断摇铃,提醒肃静。 周佛海也有点心慌,但马上镇静下来,心中暗忖:我还有老蒋亲笔信这张王牌呢! 审判长宣布辩论结束,定期宣判后,这场闹剧暂时落下帘幕。 周佛海虽经检察官重重一击,但仍精神亢奋,陶醉于自己的表演。回监房后竟 然忘形地写了一首歪诗:“六年险苦事非常,欲挽狂澜愿幸偿。举国纷纷论杀宥, 万人空巷看周郎。” 1946年11月7日,晴天霹雳,高等法院以“特定第三四六号特种刑事判决书”, 判处周佛海死刑。杨淑慧一听,三魂出窍。六魄飘荡,顿时目瞪口呆,矮了半截。 周佛海真的要等枪毙了吗? 17、跪求老蒋 杨淑慧当然立即上诉,但1947年1月20日被最高法院驳回,维持死刑原判。按照 国民党的法律,还有最后一条路,就是家属向司法行政部提出抗告,但仍被驳回。 国民党也真会开玩笑,驳回之日,正好是1947年大除夕。满城爆竹,声声响在杨淑 慧心头,因为抗告驳回24小时之内,丈夫随时可以枪毙。 杨淑慧大冷天浑身汗淋,顾不上忌讳礼节,当夜就闯进了蒋介石侍从室机要秘 书陈方的家。陈是丈夫的老朋友,又能随时见到老蒋,不会坐视不救。陈方见她头 发蓬乱,脸孔刷白,知道定有急事,马上进入客厅说:“周太太,定定神,慢慢地 说。” 杨淑慧也不哭,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抗告驳回,佛海随时可以枪毙。如果蒋 先生一定要杀他,就杀吧。我马上到香港,将蒋先生的亲笔信向海内外公布。这是 个政治道德问题,看今后还有谁肯替蒋先生卖命!” 陈方一听,也着了慌,连忙说:“蒋先生早已说过,没有他点头,任何人不得 处决佛海。法院如要执行,肯定先要有文到侍从室,我一定压下。我以生命担保, 佛海不会死。明天年初一,我向蒋先生拜年,一定提醒他处理佛海的事。周太太放 心吧。” 陈方言尽于此,杨淑慧只得半信半疑走了。天寒地冻,朔风凛冽,她听着远近 爆竹,万箭穿心。 年初五一过,毛人凤突然找到杨淑慧,说蒋介石召见她。她到了官邸,陈方领 她进去,只见老蒋早端坐在客厅里了。她一见蒋介石,眼泪就簌簌地流了下来。她 赶忙跪倒在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有阵阵抽泣悲咽的声音,在四周荡漾,气氛 悲切。杨淑慧,以无言代替千言万语,事至如今,说话是多余的。 蒋介石皱着眉头,打破沉默说:“这几年来的东南沦陷区,还亏了佛海,一切 我都明白。起来,安心回去吧,我会想办法的。让佛海在里面休息一两年,我一定 放他出来。” 杨淑慧终于吃了定心丸,轻轻地又磕了几个头,就站起来走了。从头到尾,一 言未发。 杨淑慧以忐忑不安的心情等着,时间是一秒一秒挨过去的。周佛海既没有被枪 毙,蒋介石也未见动静,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呢?杨淑慧身心煎熬,度日如 年。 直到1947年3月26日,蒋介石才以国民政府主席的身份,发布特赦令。命令内说: “……周佛海在敌寇投降前后,维持京沪杭一带秩序,使人民不致遭受涂炭,对社 会之安全,究属不无贡献。兹依约法第六十八条之规定,准将周犯原判之死刑,减 为无期徒刑。此令。”命令一出,压在杨淑慧心上沉甸甸的石头落地,丈夫性命到 底保全了,“让他在里面休息一两年”,就可以出来重整旗鼓了。这是国民党对汉 奸发布的唯一的特赦令,来之不易,周佛海终于死里逃生。杨淑慧对老蒋的感激, 自然难以言表。但这个厉害的女人何曾知道,所有这前前后后的一切,哪一件不是 蒋介石事先安排的呢?你一个跟头翻出十万八千里,仍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从此,周佛海就在老虎桥监狱安家落户了。周幼海常去探望,父子关系竟然好 转起来。 18、再遇丹苹 让周佛海去吃官司,再来看看周幼海如何了。 幼海自淮阴入党,回到上海后,就在田云樵领导下做绝密策反工作。1948年3月, 他正式转正。 当时,中共中央上海局成立策反工作委员会,张执一任书记,田云樵、李正文、 王锡珍为委员。幼海就在田云樵的领导下,进行策反工作。他只和田一个人单线联 系。 经组织研究,幼海虽和父亲思想分歧,但仍应保持联络,因周佛海众多的政治 和社会关系以及老朋友、老部下,是很宝贵的地下工作资源。所以,幼海经常往来 于上海南京之间,常去探望父亲。例如,周在《狱中日记》中说:“4月5日,高院 送来提票,上书‘奉令改判无期徒刑,经送首都监狱执行。’当由幼海送至监狱, 代为料理。”杨淑慧索性在新街口租了二间房子,长住南京,专门照看丈夫。周家 的动荡,一时平静下来,单等“在里面休息一两年”,周佛海就能再度出山了。 且说有一天,幼海在上海静安寺路雪园老正兴吃饭,同桌还有田云樵。服务台 上,一个妙龄女郎在打电话。幼海一看,正是施丹苹,就跑到服务台边,朝丹苹说: “喂,施丹苹,我是周幼海呀,还认得吗?”丹苹放下电话,淡淡一笑:“周大少 爷,哪会不认识,久违了,一向可好?”丹苹暗忖:初遇幼海时,他是“上海市长” 的少爷,敌伪“四大公子”之一,今日再见,已是个无期徒刑罪犯的儿子了,世事 沧桑,可发一叹。幼海说:“施小姐,一起吃便饭吧。”丹苹说:“我有约会,改 日吧。”幼海急忙说:“施小姐,留个地址电话,也好联系嘛。”丹苹勉强地从包 里拿出一张散发着巴黎香水味的名片,就姗姗而出,钻进自备汽车走了。 当时的施丹苹,十里洋场,大红特红,已是海上一朵名花。她非常有钱,住在 巨鹿路“景华新村”23号。家中陈设,富丽堂皇,摆满古玩花卉,山水盆景,纯朴 典雅,幽香浓浓。她喜欢京剧,每天上午,有琴师来吊嗓,还经常和戏曲报《罗宾 汉》的总编王雪尘,在“大舞台”客串登台,大小报纸一捧,更加红中添紫。丹苹 两次见过幼海后,因为并无好感,应酬场里一转,已经忘得干干净净。 不料第二天上午,就有人按响“景华新村”的门铃,送上一束玫瑰鲜花,附着 的卡片上写着:“重逢是美好的开始”,具名“周幼海”。丹苹没有在意,把卡片 扔了。但到次日,又来一束鲜花,卡片上是两句话:“丢掉醉生梦死的现在,迎接 灿烂光明的未来。周幼海。”还附了一盒沙利文的高级巧克力。接着,幼海的鲜花 源源而来,卡片上的句子也次次不同:“共同艰苦努力,创造美好未来”、“前景 光明,等着我们”……多了,丹苹也注意了,心想:一个纨绔花花公子,怎么变了 个人了呢? 一天,幼海约丹苹在霞飞路“华府饭店”吃法国菜。点的菜都很便宜平常,幼 海讲的,完全是正正经经的事情,力劝丹苹,脱出风尘,前景无量。丹苹暗忖:大 少爷真的变了。 一有好感,关系扭转。丹苹经长年的接触,终于和幼海打得火热,要订婚了。 19、虎牢生活 幼海和丹苹恋爱成熟,谈论订婚了。她知道,周佛海正在吃官司,周家已经败 落。当然,幼海是个共产党员,她做梦也想不到的。幼海绝口不提,她怎么知道大 少爷竟闹革命呢! 幼海先告诉母亲。杨淑慧听说要一个交际花当媳妇,很不高兴。但此事总归是 幼海说了算。而周佛海会如何想呢?他的门第观念是很浓重的。杨淑慧说:“丹苹, 找幼海一同到南京去探监,听听佛海的意见,最后决定。”幼海也正好有事找父亲, 就一起去南京了。 周佛海一直知道施丹苹是上海的交际花,但从未见过面。现在一看,见丹苹不 施铅华,落落大方,竟满口答应,用湖南官话说:“施丹苹,幼海这伢儿就交给你 了!”还步出监房,高声对左右“邻居”说:“来看我的未来媳妇呀。”如此爽气, 一锤定音,出乎丹苹意料。 杨淑慧提出,既然丹苹已和幼海订婚,就不能再当交际花,可以在上海和周家 一起住。虽说周家已经破落,但大量动产仍在杨淑慧手中。她以200两黄金,在南阳 路小沙渡路顶下豪华的飞腾公寓,一色红木家具,挂满名家书画,家中厨师、司机、 女佣等仍有八人,还有两部轿车,一时似乎恢复了敌伪时的风光。杨淑慧知道,军 统特务忙于抓共产党,已奈何她不得了。丹苹搬了过去,一点不比景华新村差,就 是不能吊嗓唱戏,上台客串了。 丹苹有时住在南京杨淑慧处,经常替周佛海去送监饭。日子一久,和老虎桥监 狱的大小人等都熟了,直进直出,通行无阻。 且说周佛海自入狱以来,一因杨淑慧钞票开道,打点周到,二因受到蒋介石的 特赦,高人一等,故一直享受优待。很大的一个单间,木床、座椅、写字台,一应 俱全,也不锁门,成了老虎桥监狱内的特殊犯人。 周佛海有写日记的习惯,就天天写着《狱中日记》,长篇大论,月旦人物,也 没人管他。他一向幽默,风趣话脱口而出。一天,那个以写《闲话扬州》出名的易 君左去探望他。周大笑说:“这不是探监,而是探奸。你回去写篇《虎牢探奸记》, 保管可骗高额稿费呢!” 1947年农历端午节,杨淑慧给足了钱,叫进整桌酒菜,和幼海、惹海一双儿女, 在监内合家欢,共度佳节。谁也料不到,这竟是最后一次团聚。 周佛海要是真的“在里面休息一两年”,然后复出,再显威风,那也罢了,可 惜半年不到,1947年秋天起,就心脏病复发,并发症也一起袭来,痛得常常只能俯 卧床头,嗷嗷喊叫。杨淑慧重金请去的温医生和杨医生,也面面相觑,无法救助。 杨走通了司法行政部长谢冠生的后门,想保外就医,不料碰了一鼻子灰。部长大人 说:“刚刚特赦,又要保释,不等于放人了吗?我担不起,你找蒋先生去!”内战 那么激烈,杨淑慧哪敢再去找蒋介石。 这个时期,周佛海常在监房内惨叫,杨淑慧束手无策。周幼海本来要叫父亲写 许多信,去做策反工作,眼看也要落空。倒是施丹苹,医生不在时,周痛得吃不消, 常常替公公注射“杜冷丁”。 周佛海还能拖多久呢? 20、灵堂成亲 1948年春节后,周佛海病入膏肓,奄奄一息,连呻吟也有气无力了。这种时候, 即使蒋介石放他出去,也已回天乏术。他哼哼唧唧,延到2月28日晚上,终于一命呜 呼,气绝身亡。一代奸雄,盖棺定论,总共才活了五十一岁。 杨淑慧看到上海赶来的幼海和丹苹,禁不住放声大哭,痛骂国民党不讲信义, 天诛地灭。她以二万银元的天价,买了楠木棺材,收殓丈夫尸体。在新街口殡仪馆 开吊时,国民党大员如陈方、顾祝同、李明扬、洪兰友等也到了,总算还有点身后 哀荣。 杨淑慧对幼海、丹苹说:“周家是大户人家,规矩很大的。你们要守孝三年, 方能结婚。”幼海不信这一套,哪里肯依。他要马上结婚,好集中精力,去做地下 工作。但杨淑慧并不知道儿子是共产党员,不肯松动。争到后来,她斩钉截铁地说: “如不守孝,那就披麻戴孝,在灵堂成亲。” 幼海和丹苹愣了。穿了孝衣成亲,旷世未闻。丹苹跪在婆婆面前说:“披麻戴 孝在棺材前拜堂,触霉头的。”杨淑慧毫不退让:“那就等三年!”最后,幼海只 好答应灵堂成亲。丹苹心想: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婚礼,单单我碰上了! 在殡仪馆的灵台后面,就是周佛海的棺材。四面全是白幔挽联,冷冷清清,一 派凄凉。此时,零零落落站着一些亲友和佣人,杨淑慧边哭边说:“幼海和丹苹, 现在要在父亲的灵堂成亲。佛海呀,你要有灵,保佑他们呀!”说完,哭得像个泪 人儿似的。 幼海和丹苹,浑身上下,麻衣重孝,腰束白带,足踏芒鞋,手里还拿着哭丧棒 儿。那孝帽最算别致,四角方方的边沿上挂满雪白的棉球,荡来晃去,好比流苏一 样。两人站定后,一个佣人权充“司仪”,高声呼道: “孝子孝媳向父亲三跪叩头!” 幼海和丹苹在砖地上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司仪”又喊:“向母亲叩头!” 幼海、丹苹掉转身来,如法炮制,杨淑慧就没命似地痛哭了。 大礼告成,幼海、丹苹终成夫妇。那知杨淑慧停了哭声,嘶哑的喉口发了话: “这是白礼,现在一齐回家去,再行红礼!”弄得幼海夫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杨淑慧租的房子只有两间,摆了两桌酒席,人已转不过身来了。出席红礼的, 只是近亲好友,佣人也破例入座。她向幼海、丹苹说:“我们换装。”三人就去了 内室。不一会,杨淑慧首先出来,脱去孝服,换了一件织锦缎旗袍,梳妆抹粉,重 露笑容,一个四十多岁本来形容憔悴的女人,顿时容光焕发,雍容大雅了。幼海卸 去麻衣,换上笔挺的西装,英姿勃发,倜傥潇洒。丹苹则重整云鬓,略施脂粉,换 了一件枣红旗袍,红妆素裹,典雅大方,仿佛来了一个天仙。 所谓红礼,无非新人朝母亲三鞠躬,没有再行什么繁琐的仪式,就开席畅饮。 这顿红礼酒虽然简单,但大家开怀欢笑,直闹到半夜,方才席散人去。幼海夫妇的 新房在上海,回上海还要大宴宾客。当夜大家睡不着,将近破晓时,杨淑慧取出一 枚闪闪发光的钻戒,替丹苹戴在手指上,说:“这是婆婆给媳妇的礼物,不要小看, 二十四克拉呢!”这样贵重的钻戒,见多识广的丹苹也从未戴过,感激之情,油然 而生。 周佛海退出这场戏了,长眠在南京永安公墓。后来墓地拆迁,弄得个尸骨无存。 以后的传奇故事,只剩下杨淑慧、幼海和丹苹三个人了。 21、中央商场 杨淑慧从南京回上海后,在飞腾公寓补办了盛大酒宴,广邀亲友,热闹非凡, 为幼海、丹苹祝福,也显示周家以前的气派。 幼海做地下工作,杨淑慧丝毫不知。暂时要瞒着她,免生枝节。但钱是要向她 要的。她手里有钱,肯给宝贝儿子。幼海在做的工作,丹苹渐渐晓得了,田云樵严 肃忠告她,必须绝对保密。两人商量后,经组织同意,幼海就向母亲说:“我要做 生意,给我一万美金,袁大头也行。”杨淑慧用怀疑的目光看看,说:“你会做生 意?上次去香港,蚀个精光。这次又怎么啦?”幼海撒谎说:“现在股票和公债走 红,定会赚钱,丹苹以前也常做的。我们预备在南京路中央商场租个写字间,专做 场外交易。”经不起儿子媳妇的软磨硬缠,杨淑慧拿出八千美金,二百银元,也算 不少了。 当时的中央商场,是处五方杂乱的歹土,密密麻麻的摊位,堆满美国的“克宁 奶粉”和“骆驼香烟”。银元贩子的叮当叫卖声,不绝于耳。乌烟瘴气,一片混乱。 这倒很合田云樵和幼海的心意,混在中间,容易隐蔽。他们就在乌黑昏暗的二楼, 租了个写字间。幼海用“周开理”的姓名,登记开业。其实,什么生意也不做,只 是党的一个秘密据点。杨淑慧从未来过,她天天在何应钦等在上海的家中打麻将。 幼海正在策反浙东一个交警总队的大队长起义。这是通过熊剑东的老婆唐逸君 进行的。熊是周佛海的亲信,故幼海和熊妻极熟。当时,熊剑东以敌伪税警团改编 的交警大队,在苏北被粟裕将军消灭,熊举枪自杀了,但他的老婆却是上海滩的女 大亨。她介绍给幼海的那位大队长,策反成功,临解放时起义了。 幼海和丹苹还策反了上海警察总局警备科长陆大公。陆历经三个朝代,始终吃 得开,是个“三(k)开党”。陆从不得罪共产党,他除幼海的关系外,还和地下党 吴克坚有联系。上海解放时,陆当了一天毛森委他的代理局长,整个警察局都起义 了。这是幼海策反工作中较大的一桩。 1948年秋,地下组织需要一批短枪,从解放区运来不便,这购枪的危险任务就 落到幼海、丹苹头上了。丹苹一拍胸脯:“你们不便,我来!” 一天晚上,在米高美舞厅暗红的霓虹灯光线下,丹苹经小姐妹介绍,和警备司 令部的乔耐少校接上了头。乔耐把美金看成性命,答应卖枪,不论英货白朗宁或美 货柯尔脱,一律50美元一把。少校先生也不问情由,就和这位伪装“王小姐”的丹 苹做起这可能杀头的买卖来了。 丹苹对乔耐说:“钱要,性命也要。我不能告诉你电话。你信任我,我很感激。 少校先生,你把货备好,我一来电话,一刻钟内见面,银货两讫。怎么样?”少校 一口答应,尽管如此,这也是把头拎在手里玩命。丹苹只得一会儿早上,一忽儿深 夜,今天米高美,后天新仙林跟乔耐见面。乔少校倒是个很守信用的“诚实”人, 有美金吸引着,从不失信。几个月下来,竟然弄到几十支短枪,没有出事,但每次 丹苹都吓得香汗淋漓了。 这批枪支,幼海留下一些,其余都交给了地下党。这留下的几支,在解放时还 起了点作用。 按照组织的布置,幼海夫妇要营救民主人士张澜、罗隆基了。 22、营救张、罗 张澜、罗隆基是有名的民主人士,反对蒋介石打内战,在人民中有很大号召力。 蒋不敢杀他们,一心想胁逼二人到台湾去。张、罗哪里肯依,就以养病为由,躲入 上海虹桥疗养院,静候地下党接应。那时国民党败局已定,土崩瓦解,朝不保夕, 很多民主人士,已被地下党接赴香港。 这是上海最黑暗的时期。军统大特务毛森当了警察局长,警车狂吼,杀人如麻。 他得知张、罗正在养病,就命令警备司令部第六稽查大队进驻疗养院,将二人软禁 起来,如不能押赴台湾,就下毒手干掉。大队长严锦文,既是军统特务,又是反蒋 的杨虎的洪门兄弟。幼海和丹苹接下这个错综复杂的任务后,心中茫然无底。 和田云樵再三商量,不外两个办法:打入军统第六大队,收买严锦文;此外就 是察看地形,武装抢救。疗养院在郊区,特务也不多,武力营救还是有希望的。但 首先要弄清地形,并通知张、罗。 一天,幼海和丹苹拎了礼品,到疗养院去“探望”二人。幼海和张澜不熟,但 认得罗隆基,罗和周佛海是老朋友。国民党死要面子,不承认软禁,只说保护,就 不好拒绝自称罗隆基外甥的幼海探望了。 “罗伯伯,党正在营救你们。我今天来,是察看地形,打算武力解决。”幼海 和罗窃窃私语。 “这很危险吧!张老又走不快,行动不便呵!”罗隆基显得很担心。 “不要紧,疗养院内有我们的人,可以打开后门。我们还正在设法打入这里的 军统,要能收买,就是万全之策了。”幼海用真心话安慰罗伯伯。 罗隆基陪着幼海夫妇到公园散步,察看后门出路。一一记在心里,二人就告辞 了。 田云樵和幼海计划由十个地下同志,均带武器,由幼海带领,前去“劫狱”。 同时,加紧进行收买大队长严锦文的工作,这也是幼海通过熊剑东老婆唐逸君进行 的,但进展很慢,曲折太多,不能寄予过大的希望。看来,要动真刀真枪了,万事 齐备就等行动。 正在这关键时刻,乌云扑来,情势大变。田云樵找到幼海急急地说:“不好! 你的名字上了毛森的黑名单!你得马上隐蔽,写字间立即撤离。营救张、罗,要另 找别法,军统特务已加强戒备了!” 这对幼海说来,宛如晴天霹雳,急着说:“隐蔽到哪里去?遍地特务,无法无 天!” “换个冷僻的场所先躲一躲。”田云樵说。 就是这一天,毛森叫人把杨淑慧找到办公室,不阴不阳地说:“周太太,你儿 子是共产党呀!正和我们作对,这对不住蒋先生吧!你叫他洗手,否则,别怪我不 客气。” “毛先生,小儿哪会是共产党!他夫妻二人一月前就到英国留学去了,根本不 在上海。”杨淑慧经半年来的观察,对幼海的行动也知道了个八九,现在只好撒个 弥天大谎,信不信由你毛森了。毛森哪里会信,冷笑着说:“周太太,叫他留心点。” 看来还不至于马上动手,要躲要走,还有时间,杨淑慧悬着的心落了少许。 唐逸君一面,倒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她找了杨虎的老婆,她是上海女大亨田淑 君,说动了杨虎的心,力劝徒弟严锦文弃暗投明。正当毛森要下手时,严锦文起义 了,秘密释放出张澜、罗隆基。 毛森满腹懊丧,周幼海衷心欢喜。当毛森得知详细情况后,决定向幼海开刀了! 23、上海解放 1949年初的一天,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幼海准备妥当,破晓时正待和丹苹转 移,飞腾公寓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幼海从窗口一看,是外围组织的一个年轻同志, 四周也无可疑情况,就急着下楼开门。那年轻人踉踉跄跄跑进客厅,倒在沙发上, 哆嗦发抖地说:“田云樵叫我通知,毛森随时可能动手,你们必须立刻离开,一分 钟也不能停留!”说完,倒在沙发上昏过去了。 丹苹端来了热茶,幼海拿来了大衣。等那人醒了,幼海塞给他一卷钞票,说: “非常感谢你冒险来通知。我和丹苹马上走。你也立刻离开此地,行吗?”那人身 体暖和,有了活力,就出门而去。此时,天还没有大亮。 杨淑慧也惊醒了,催着幼海说:“事到如今,我一切都已明白。你和丹苹多带 点钱,赶快走。毛森那里,我来应付。安定了,通知我一声,切切不要打电话。” 幼海和丹苹,也不带任何行李,迅速走出公寓,在破晓前的雾霭中消失了。 早晨,果然来了一批凶神恶煞般的特务。杨淑慧十分镇静。笑笑说:“前天我 已告诉你们毛局长,周幼海夫妇到英国去了。有劳各位白跑一趟。”特务搜了一遍, 找不到人,只得怏怏而去。 幼海夫妇花1400元美金,在巨籁达路一个白俄老头的金龙公寓内找了一间房子, 悄悄溜了进去。家具齐全,壁炉火红,吃饭有人料理,小夫妻就不必出门了。天气 阴沉,细雨淅沥,幼海晚上化装出去,通知了母亲和田云樵。 杨淑慧仍然每天到何应钦、程潜家中打牌,放出空气,说幼海到英国去了。她 像是不断把石子抛向水面,一圈圈涟漪最后就传到毛森那里去。特务魔头半信半疑, 但上海已经大乱,自身难保,渐渐就把幼海的事搁着,忘了。 时光如流,不觉已到四月中旬。那年上海天天下雨,连绵不断。幼海感到燠热 烦躁,就在房间里踯躅踱步。忽然,有了敲门声,用的是暗号。开门,化了装的田 云樵来了。幼海、丹苹大喜,进入坐定。田说:“国共谈判破裂,解放军立即要渡 江。上海会有一场恶战,但蒋介石已为强弩之末,必定失败。马上要天亮,我们盼 到了!” 五月,上海天天梅雨,湿闷燥热。解放军已攻克南京、杭州和苏州,直逼上海。 蒋介石坐镇复兴岛,高喊“保卫大上海”,但5月12日外围打响,不到半月,蒋军兵 败如山倒,老蒋只得独自神伤,乘兵舰到普陀山的海天佛国去了。毛森的特务,乱 成一团,杀人也来不及,自己又急着逃走,哪里还记得有个周幼海?幼海当机立断, 将手枪子弹上膛,对丹苹说:“上海解放,只是一两天的事,我们回飞腾公寓去!” 说完,拉着她就走,在霏霏淫雨下回到家中。杨淑慧一见,急了:“特务抓人怎么 办?”幼海笑了:“特务逃命还来不及,还抓人?” 次日,上海已处于巷战之中。国民党青年军一个连占领了飞腾公寓的顶层,说 要效忠党国,死守到底。不仅一处,浜北许多大楼,都进驻了残军。幼海为防败兵 抢劫,紧闭铁门,将家中的人组织起来,两人一组,发枪一把。幼海教会他们使枪 的方法,就分守门窗各处。幼海和丹苹一组,守着铁门,上了膛的柯尔脱手枪对准 门外。杨淑慧心中欢喜:儿子会指挥打仗了。 败兵没有捣乱,缴械投降了。5月27日,全上海解放。 24、“一大”会址 上海解放后,接管警察局的就是介绍幼海入党的杨帆。 他任市公安局副局长兼社会处处长。这社会处就是后来的政治保卫处,是专门 和特务间谍作斗争的。 杨淑慧和幼海到了公安局。杨帆说:“中央交办一个任务,就是寻找‘中国共 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的会址所在地。这件事你杨淑慧大姐可以办到。周佛海是 ‘一大’代表,他写过一本书,叫《往矣集》,提到‘一大’的情况很详细。大姐, 那时你不正和周佛海在上海吗?你是去过‘一大’会址的吧!” “去过,去过,我去送过信,还介绍过一个人去看门望风,大概叫张桂秋,记 不大清楚了。”杨淑慧喜上眉梢,赶忙作了肯定的回答。 “不忙。这不是公安局的事,由市委宣传部管,你去配合他们工作。”杨帆亲 笔写了介绍信。 杨淑慧想:到哪里去弄《往矣集》呢?图书馆里也没有。 几经周折,总算在周佛海以前的一个副官处,找出一本,薄薄的,纸色早已泛 黄。 书中对“一大”果然写得详尽,说当年和毛泽东等,住在贝勒路“博文女校”, 大家打地铺。白天开会则在“一大”代表李汉俊的哥哥李书城家中。 杨淑慧苦苦回忆,但模糊不清了,只记得贝勒路,似乎没错。 她和市委宣传部的杨重光,找到了“博文女校”的旧址,但李书城的家,茫无 头绪。 杨淑慧和丹苹多次实地去找,但时过境迁,面目全非了。 踯躅徘徊,寻寻觅觅,她终于眼睛一亮,一丝记忆从沉淀的思绪中浮出来了: 在黄陂路、兴业路口,有一家酱园面坊,似乎就是从前的李家。 这里确实是贝勒路,后来改名望志路,1943年又改称兴业路。 杨重光十分重视,当即拍了很多照片。杨淑慧心中高兴,当晚就对幼海说: “不错,就是那里,我去送过信,当时我和你爸爸正要好着。” 第二天幼海对杨帆说:“母亲费了一个月的功夫,总算找到了,大概不会错。” 杨帆高兴地说:“你母亲做了件大好事呀!” 详细的报告寄到北京。中共中央十分重视这件事,为了慎重,决定由董必武再 亲自来一趟,加以证实。 董老看后,确证这就是李书城的家,是中共“一大”开会所在地。董老接见了 杨淑慧,并表扬了她。 25、“潘、杨案件” 平地风波,晴天霹雳,1955年5月,“潘汉年·杨帆案件”发生了。 “潘、杨案件”发生时,传说有人讲,孔子门徒三千,潘、杨恐“三千三”也 不止。于是,幼海和杨淑慧冥冥中都被划进这个数目中去了。甚至已经离婚一年多 的施丹苹也难逃厄运。后来,这“三千三”成了公安圈内一个术语,其实,它只是 泛指,并不是一个不多,一个不少的整数。 1955年5月16日,幼海接到电话,要他立刻到局里去一趟。他急忙赶去,等着他 的是一张盖了大印的逮捕证,上面写着“反革命罪”。幼海懵了,呆着半晌说不出 话来。两个陌生的同志给他戴上了手铐,说:“愣着干吗?走吧!”“上哪去?” “去北京。”幼海木然地问:“我怎么会是反革命呢?杨帆最清楚了!”那两个人 笑笑。一个说:“杨帆自己就是反革命。走吧,有话北京说去。” 幼海被关进了公安部预审局北京秦城监狱。那年正好33岁,应了上海人“三十 三,乱刀斩”这句话。 提审了。幼海说:“我的一切,杨帆最最清楚了!”哪知审讯员反问他:“你 和杨帆一起进行了哪些反革命活动?”幼海急了:“此事从何说起!你们可不能乱 来呀!”提审没有结论。一连几天,再提再问,幼海无法承认杨帆和自己是反革命 这种莫须有的事。三斧头的下马威劈过以后,来得少了,甚至长期不来问了。从19 46年淮阴入党开始,直到关进秦城监狱,幼海实际上只干了九年革命工作,而且都 是在杨帆领导下进行的。这是幼海一生中最有意义的九年,也是忠心耿耿对党,出 生入死斗争的九年! 从此,幼海就在秦城落户,一关十年。 幼海家里也不太平。1955年5月底,杨淑慧被捕了,“罪名”是:为何和儿子一 起进行反革命活动?给杨帆介绍了多少特务分子?这个精明能干的女人,除了声声 否认,竟然说不出话来。杨帆和幼海都是反革命,还说什么呢!查呀查呀,查了一 年多,除了知道她是大汉奸的老婆,周幼海的母亲外,什么也未查出来。1957年1月 5日,她被释放了,没有人再提她发现“一大”会址的功劳,让她自生自灭。杨淑慧 不知儿子在哪里,孤独凄凉,时常暗泣。她从开朗豁达转向沉默寡言,仿佛换了一 个人似的。如此独自过了五年,到1962年冬,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多处骨折,在痛 苦的煎熬中死去了!仰卧床上,什么时候上路的也无人知道,享年61岁。一个绝顶 精明能干,曾有万贯家财的女人,就这样去了!这二男二女的四个人的传奇故事中, 又少了一个。她的案件,在1983年8月得到了平反。 施丹苹,也在1955年5月被捕,“罪行”是解放前后和周幼海进行的“反革命活 动”。查呀查呀,倒查出了不少她当交际花的趣事。在吃了近两年官司后,1957年 3月6日只好将她放了。丹苹的案子,1980年就平反了。 只有幼海,“罪行”最重,在秦城监狱难有出头之日。更大的厄运找来了,他 在牢房内突然中风! 26、再进秦城 幼海在秦城监狱的生活是十分凄惨的。没有人去看他,没有任何接济,他的逮 捕和关押都是绝密的。一天,他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头痛欲裂,跌倒了,右半边手 脚麻木僵直,幸好头脑还算清醒。他暗忖:“不好!中风了!怎么办?怎么办?……” 他困难地靠着墙壁,慢慢站起,已经汗流浃背,两腿哆嗦!以后怎么活?还40岁不 到呀! 监狱医生确诊为轻度中风,只给了一些常规的药品,没有住院治疗。幼海硬是 仗着他的年轻活力,苦苦锻炼,手脚总算可以动动了,但已不能和中风前相比,从 此落下残疾。 1965年9月,在预审十年,未得罪证的情况下,幼海被宣判了:“反革命罪,管 制三年。”管制从宣判之日开始,这以前十年的官司就白吃了?但幼海哪里敢问。 43岁的他,两鬓染霜,面容憔悴,行动迟缓,愁肠百结,和入狱前已判若两人。 他被押解到上海,放在东安路一家京华化工厂内,监督劳动。那时已是“文化 大革命”前夕,山雨欲来风满楼,工厂里突然来了个“阶级敌人”,大家就当作怪 物来欣赏。幼海一身是病,还怎么劳动改造?白天让他在门卫室坐坐,偶尔扫扫地。 一间六平方米不到的阁楼,成了他起居饮食唯一的生存天地。他没有自由,不准外 出。 万万没有料到,三年管制还未期满,更大的厄运又要降临幼海头上了!那时正 在揪斗“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闹得满城风雨。1967年6月,几个专案组的凶 神,身怀催命符,手拿勾魂牌,从北京赶到上海京华化工厂,不由分说,将幼海铐 个结实,立即带去,重又扔进秦城监狱,唱了一出二进宫。 提审了。审讯员怒容满面,一拍台子说:“刘少奇怎么和周佛海勾结的?彻底 交待!”幼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呆在那里,无以为答。审讯员怒不可遏,大声喊 道:“如不交待,判你死罪!”幼海心想:死罪就死罪吧,实在想不出刘少奇和周 佛海有何关系! 不断提审威逼,终于说出“杨宇久”三个字来了。幼海对“杨阿姨”想了好久, 只知道她40年代初到南京,见过周佛海。杨宇久是刘少奇的外甥女,幼海连忙说: “杨宇久的情况,只听母亲讲过。那时我正在日本读书,一点不知道,无从交待。” 哪知审讯员蛮不讲理,一口咬定:“周佛海和老婆都死了,你妹妹又在美国,不找 你,找谁?”意思很明白,硬要幼海“招供”刘少奇和大汉奸有勾结。幼海拒不发 言,以沉默对抗。审讯数月,一无所获。 幼海在牢房内又中风二次,来势凶猛,半身不能动了!1975年9月,专案组将他 再送回上海京华化工厂,仍然监督改造。此时的幼海,脸色灰黄,双颧突出,嘴唇 苍白,须发成霜!八年冤枉官司,赛过半个世纪! 27、幼海病亡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潘汉年、杨帆平反了。 1983年8月22日,公安部下达了《对周之友同志问题的复查结论》,文中指明: “周之友同志1955年、1967年两次被关押审查,纯属冤案,应予平反,恢复名誉, 消除影响。” 拨开乌云,重见天日,幼海苍白瘦削的脸上,露出了多年未见的笑容。 公安局组织在西区习勤路安排了一个套间,让幼海搬去居住,专门派了一位同 志,照料他的生活,还装了一只电话,让他和外部世界接触。幼海的身体全部垮了, 仅有左手,还能动动。但脑子是好的,也能说话。60岁左右的人,已经病入膏肓, 无药可救。 丹苹此时已与一位工程师结婚,常抽暇从虹口赶到漕河泾去看他,还为他介绍 两个中年夫妻帮做饭和洗衣服等。 远在成都的同父异母的姐姐周淑海,也常来上海看望这位可怜的弟弟。 幼海唯一可做的,就是将周佛海的一切都说出来,写出来。 自己不能执笔,组织派了张伟方同志去帮助他。钟玉如和姓姚的老同学为他整 理了《周佛海浮沉录》、《周佛海之死》等长文,由刊物刊出,并被大量转载。特 别是《周佛海日记》的注解,因人物众多,任务十分繁重,但幼海绞尽脑汁完成了, 可惜他没能看到此书出版。 总有人问幼海:“汪精卫的儿子汪孟晋,在香港享福;陈公博的儿子陈干,在 美国当教授,而你落到如此地步,不后悔吗?” 他总是笑着说:“我参加共产党,革命十年,这条路走得正确,无怨无悔!人 家说我这一生是替周佛海的造孽还债来的,也许是吧。”1985年7月中旬,幼海褥疮 大发,鲜血淋漓,又得了肺炎并发症和心力衰竭,气喘吁吁,奄奄一息。急送医院, 虽经多次抢救,回天乏术了!7月24日傍晚,当朋友刚走开一会时,他平静地去见了 马克思,终年63岁! 上海市公安局和国家安全局,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吊唁电文从四面八方 飞来,连美国、法国、加拿大也来了不少。 灵堂内摆满花圈。幼海身穿笔挺的警服,躺在鲜花丛中。悼词给了幼海高度的 评价,说他“始终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为实现共产主义理想努力奋斗。在身处 逆境,备受磨难中仍坚持共产主义信念……”幼海的骨灰盒,进了烈士陵园。 四个人的传奇故事,又走了一个,只剩下丹苹一人了!愿健在的丹苹安度晚年 吧。人生梦幻,故事收场。 ※ ※ ※ 到驻外使馆担任大使,一定会有许多新鲜的见闻和感受;而我国外交人员在使 馆工作和生活的情况,也许会给读者带来兴趣。从明天起,本报连载王殊的《大使 日记》,请读者注意。 竹露荷风 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