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贝斯贫民习艺所(4)
有时候,逢到星期六的夜晚,我感到十分伤心,听到有人走过后面卧室的窗子
底下,用手风琴拉出了轻快的乐调,那是一支苏格兰高地进行曲,还有几个粗野的
青年人和几个嘻嘻哈哈笑着卖水果的姑娘,合着乐曲唱歌。他们唱得那样活跃有力,
真好像是一些铁石心肠的人,对我的哀愁无动于衷,然而,当音乐声逐渐去远,声
音越来越轻时,我却对它感到不胜留恋。有时候,一个沿街叫卖的小贩走过去,特
别是每天夜晚都要走过去的那个小贩,仿佛他是在高声唱着《统治吧,大不列颠!
》,唱到最后还拖了一个粗浊的尾声,其实,他只是在叫卖牡蛎啊。我还可以听
到,隔开三家门面的酒馆里,那些顾客在歇火上门的时候喝得醉醺醺的,哭声哭气,
大声嚷嚷,唱着一支当时流行的伤感歌曲:看在旧日的情分,别把仇恨记在心上,
看在旧日的情分,还请你多多原谅。
人生一世没几年,大家何苦吵个没完,
这颗心呀最宝贵,你可别叫它破碎。
握手言欢莫记恨,
看在旧日的情分。
我根本不喜欢歌里的那种情趣,但是它好像投合了我当时忧郁的心境,所以我
被它唱得睡着了。
雪尼很晚才回到家里(他好像总是那么晚),临睡前总要去翻那菜橱。这情形
惹恼了露易丝,一天夜里,她已经喝了好些酒,就走进屋子,扯掉了他的褥单,赶
他出去。但是雪尼已经准备好怎样对付她。他赶快把手伸到枕头底下,猛地掣出了
他用一个长鞋绊钩磨尖了的针眼锥。
“你再走近我跟前一步,”他说,“我就用这个扎你!”
她被吓得倒退了回去。“啊,瞧这个该死的小流氓!——他要杀死我呀!”
“是的,”雪尼像演戏似地说,“我要杀死你!”
“你等着卓别林先生回来瞧吧!”
但是卓别林先生是难得回来的。后来,我记得,一个星期六晚上,露易丝和父
亲已经喝了不少酒,我们不知怎的会一起同房东太太和她丈夫坐在楼下前房客厅里。
在灿烂耀眼的灯光下,父亲脸色苍白得可怕,那时他情绪很坏,自言自语地嘟哝一
些什么。突然,他手伸进口袋,掏出了一把钱,使劲向地下一扔,金币银币洒得四
面都是。那效果是潜意识的。开始大家都一动不动。房东太太愁眉苦脸地坐在那儿,
但是我看见她的一双眼睛在转动,紧盯着一枚滴溜溜滚到了那面角落里椅子底下的
金镑,我的眼睛也紧盯着它。大伙儿仍旧不动,我终于想到应当站起身,把它拾起
来;于是,房东太太和其他的人也学着我的样,去拾起其余的钱币,并且,在父亲
威胁的眼光注视之下,大家都留心着交代清楚了自己的动作。
有一天,星期六,放了学回到家里,我发现家里一个人也没有。雪尼和往常一
样,整天都在外边踢球。房东太太说,露易丝一早就带着她的儿子出去了。起先我
很高兴,因为这一来我就可以不必洗地板擦刀叉了。等到午饭时间过了很久,我这
才着急起来。说不定,他们把我一个人抛下了吧。下午的时间随着过去,我开始想
念他们了。发生了什么事故呢?那间屋子显得冷酷而孤僻,那样空空洞洞的,我看
了感到害怕起来。同时我肚子也饿了,于是我去看那菜橱,但是菜橱里什么吃的也
没有。腹内空空,我饿得再也忍受不住,就孤零零地走了出去,在附近市场上溜达,
消磨那个下午。我沿着兰贝斯支路徘徊,饥肠辘辘,向小菜馆的窗子里张望,看那
些热气腾腾、引人垂涎的烤牛肉、猪肉,再有那些用肉汁卤浸成了金黄色的土豆。
接连着几小时,我一直在看那些靠说嘴骗人兜售货物的小贩。我用这办法排遣自己,
稍微感到舒服一些,暂时忘了愁苦和饥饿。
等我回到家门口,已经是夜里了;我敲了敲大门,里面没人应声。所有的人都
出去了。我疲乏地走到肯宁顿路口拐角,坐在离家不远的路边上,留心看有没有人
回来。这时我又是困倦又是伤心,心里想,雪尼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时间已近半夜,
除了一两个过路的以外,肯宁顿路口渺无人迹。店铺一个个都熄了灯,只有药铺和
酒店里的灯还亮着,这时我感到自己孤苦伶仃了。
突然间,我听到了音乐声。多么醉人的音乐啊!乐声从拐角上白鹿酒店的门厅
里传来,在空寂的广场上悠扬悦耳地回荡。那支曲子叫《金银花和蜜蜂》,是以高
度的技巧用小风琴和大箫奏出的。我以前从来不曾留心听这样美妙的音乐,没想到
这支曲调是那么富有情感,那么活泼轻快,你听了会感到那么温暖和舒坦。我忘了
自己所处的困境,向对街演奏音乐的艺人那面走了过去。弹小风琴的是个瞎子,原
来眼睛那里只留下了两个结了疤的眶。吹大箫的人露出了一副迷茫和愤慨的神情。
音乐很快地演奏完了,他们走后,黑夜就显得更加忧郁了。我浑身疲倦乏力,
向对街家门口走过去,也不管有人回来了没有。我只想到要去睡觉。后来,我隐隐
约约地看见一个人沿着花园的小路朝房子跟前走过来。那是露易丝——前面跑的是
她的小儿子。我吃了一惊,只见她身子尽向一边偏斜,跛得很厉害。起初我还以为
她是出了什么事故,一条腿受了伤,后来我才明白,她是喝得酩酊大醉了。我从来
没有见过这样一个身体歪斜着的醉人。看到她这种情形,我想还是躲开了她为妙,
于是我就待在那里不动,等她走了进去。过了一会儿,房东太太也回家了,我跟她
一起走进了屋子。我刚蹑手蹑脚地爬上那黑漆漆的楼梯,想不让人看见就进去睡觉,
这时露易丝跌跌撞撞地走到了楼梯口。
“他妈的你要上哪儿?”她说,“这儿又不是你的家。”
我站在那里僵住了。
“你们今天夜里不许睡在这里。我已经被你们闹够了;给我滚出去!你和你的
哥哥都滚!让你们的父亲去管你们。”
我毫不犹豫地扭转身,下了楼,走出门去,这时我不再感到疲劳了,我已经缓
过气来了。我曾经听说,父亲常常去王子路的王后酒馆,那里离这儿大约有半英里
路,于是我朝那个方向走去,希望可以在那里找到他。但是我很快就看见路灯映出
了父亲的模糊身影,他正向我走过来。
“她不让我进去,”我呜呜咽咽地哭,“她大概喝醉了。”
我们向家里走去时,他也跌跌撞撞地走着。“我自己也不清醒啦。”他说。
我试图安慰他,说他是清醒的。
“不,我喝醉了,”他咕哝着,话里带出了懊悔的口气。
他推开了客厅的门,站在那儿一声不响,两眼恶狠狠地瞪着露易丝。她在壁炉
旁边站着,扶着壁炉台,止不住地两面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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