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登戏台(3)
我第一次巡回演出时,戏班管事决定让我同班里做木工的格林先生和管行头的
格林太太住在一起。这一安排使我感到很不高兴。再说,有时候格林先生和他的太
太要喝酒。我又不愿意老是凑他们的时间吃饭,并且不喜欢他们吃的那些菜。如果
我和格林夫妇一起住下去,他们肯定会比我更感到厌烦的。所以,过了三个星期,
我们都同意分开了;由于我年龄太小,不适合和班里其他的人同住,我就单独住开
了。到了陌生的城镇里,我举目无亲,一个人住在一个后间里,晚上演出之前,难
得和其他的人见面,只有自言自语的时候听到自己的声音。有时候我到班里演员聚
会的酒馆里去,看他们打弹子,但总是感觉到,我只要一去,就会使他们的谈话受
到拘束,而他们也毫不隐瞒地使我觉察到这一点。我每次笑他们那些轻浮的举动,
他们就向我蹙起了眉头。
我开始变得忧郁了。星期日的晚上,到了北方的城镇里,我沿着灯火已熄的大
街上走着,听见教堂里传来凄凉的钟声,这时就感觉到自己在孤寂中没有一点儿安
慰。平时,我总是去逛逛市场,走走商店,买一些肉和其他食品,让房东太太烧一
些菜。有时候,我找到了兼管膳宿的人家,就和房东一家人在厨房里吃饭。我喜欢
这样儿,因为北方人家的厨房都收拾得干净卫生,灶头是绿色的,炉条擦得闪亮。
房东太太烘好了面包,这时候,度过了寒冷阴暗的一天,你对着兰开夏人家厨房里
的熊熊炉火,看见灶头摆满了一盘盘不曾烘的面包,坐下来和房东太太一家人喝茶,
一本正经地尝那刚出炉的热面包,涂上新鲜奶油吃着:这一切确是可爱的。
我到外省去了六个月。在这段时期里雪尼并没能够在戏院里找到工作,最后他
不得不抑低了做演员的雄心壮志,去河滨大街科尔-霍尔酒店当一名侍者。他在一
百五十个应征的人当中被录取了。但是,也可以说,他不惜屈尊俯就,这是一次丢
面子的事情。
他经常写信给我,向我报道母亲的近况,但是我却难得回他信,这主要是因为
我有一些字还不大会写。他有一封信深深地感动了我,也增强了我和他亲密的关系
;他怪我为什么不给他回信,提到我们俩怎样一起经受苦难,说那种艰苦的日子应
当把我们俩团结得更加紧密。“自从母亲生了病,”雪尼信里说,“就只剩下咱们
俩相依为命了。所以,你必须经常写信给我,让我知道我还有一个兄弟呀。”他的
信十分感动人,所以我立即回了信。从此以后,我就另眼看待雪尼。他的信加强了
我们的友爱,这爱在我一生中始终不衰。
我已经习惯于独个儿生活。但是到后来,由于平时太少谈话,所以,如果忽然
遇见了戏班里的人,我就会感到非常局促。我不能够很快地镇定下来,有条有理地
回答问题,所以,每次离开我的时候,一些人肯定以为我的理智已经失常,对此感
到惊奇和担心。比如,我们班里演主角的女演员格丽泰·哈恩小姐,她长得美丽动
人,对人非常和蔼,但是,每当我看见她穿过马路,向我这面走过来时,我就要赶
快扭转身,去看一家店铺的橱窗,或者拐向另一条路,避开了她。
我不再去注意自己的外表了,在生活习惯上变得散漫了。和戏班一起上路时,
我老是迟到,在最后一分钟里赶到了火车站,衣服零乱,硬领也不戴上,经常为了
这些事情受到大伙责备。
为了解除寂寞,我买了一只兔子,不管在哪里寄宿,我总是瞒着房东太太,偷
偷地把它带到我屋子里。那是一个可爱的小东西,只可惜它不是养驯了的。看它那
一身皮毛雪白干净,没想到它有一股臊臭。我把它养在一只木笼子里,给藏在床底
下。房东太太把我的早餐端到屋子里,一进来总是高高兴兴地,但后来闻到了那股
气味,就带着烦恼和迷茫的神情走了出去。她刚一走,我就把兔子放了出来,它就
在屋子里到处跳来蹦去。
过了不久,我已经把它训练熟了,每次只要一听见有人敲门,它就跑回到它的
笼子里。如果房东太太发现了我的秘密,我就让兔子表演这一套,结果往往会赢得
她的欢心,她就耐着性子让我们住完了那一星期。
可是,到了威尔士的托尼潘迪,我耍完了我那一套以后,房东太太并不说什么,
只神秘地笑了笑;那一天晚上,我从戏院回去,发现我宠爱的小动物已经失踪。我
查问这一件事,房东太太只摇摇头。“它一定是逃走了,要不就是被谁偷走了。”
她用她自己的办法有效地处理了这一个问题。
我们从托尼潘迪到了矿业市镇埃布维尔,准备演出三天;幸亏在那里待的时间
不长,因为,在那个年代里,埃布维尔是一个阴湿和丑陋的市镇,一排一排的房子,
形状都很难看,式样都是一律的,每幢房子里有四间点着油灯的小房间。戏班里的
人多数是去住小客栈。我很幸运,在一个矿工家里租了一间前房,房间虽小,但还
是舒适干净的。晚上演完了戏,我的晚饭总是放在火炉前面,吃时仍旧是热的。
房东太太是一位中年妇人,她个子高大,长得很漂亮,但仿佛带有一种忧郁的
神气。早晨她送来了我的早餐,几乎是一句话都不说。我注意到,那厨房的门总是
关着的;每次去要什么东西,我总得敲门,而那扇门只微微开了几寸宽的一条缝儿。
第二天晚上,我正在吃饭,她的丈夫进来了,这人和他妻子年纪差不多大。他
那天晚上在戏院里看完了戏回来。这时他正准备去睡,手里拿着一支点亮了的蜡烛,
站在那里和我谈了一会儿话。最后他停下来,好像是想到再要说什么。“喏,是这
么一回事,我有一样东西,它也许适合你们干的这一行。你见过一种人蛙吗?这儿
来,你拿好了这支蜡烛,让我来掌灯。”
他领我走进了厨房,把那盏灯放在一个菜橱上,菜橱的下半部不是开着两扇橱
门,而是拦了一幅帷幕。“喂,吉尔伯特,出来呀!”他一边说一边拉开帷幕。
一个半人形的怪物,从橱底里爬了出来,他下面没有小腿,上面是一个大得不
相称的扁脑袋,金黄色的头发,苍白可怕的脸,塌鼻子,大嘴巴,肌肉发达的健壮
的肩膀和胳膊。他身上穿着一套法兰绒衬衣,裤脚管被剪短到大腿部分,从那里面
伸出了十个粗短的脚趾。这个可怕的怪物,可能有二十岁,也可能有四十岁。他仰
起头,咧开嘴,露出一排蜡黄的大板牙。
“喂,吉尔伯特,跳呀!”做父亲的说,于是那个可怜的家伙就慢慢地俯下身
体,用手臂撑着向上一纵,几乎蹿到我的头一般高。
“你看他有资格搭马戏团吗?这是人蛙呀!”
我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然而,我仍旧提了几个马戏团的名字,说他可以写
封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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