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谷瑞玉的情信追到了日本 日本。东京都隐现在一片秋晨的朝雾中。 张学良站在江户城的遗址前面,凝神沉思着。他面前出现了一片与东京幢幢巨 厦形成鲜明对照的古城废墟。这就是从前他多次在书本里见到的德川家康在庆余8 年靠手中权柄制造的江户城郡,在经过了历史的沧桑巨变以后,当年辉煌壮丽的幕 府时代城廓,如今已成了一座满目疮痍的废都。 时光已是1921年的秋天。 “汉卿,当你离开东北前往东京的时候,我的心也随着你离去了。我多么羡慕 你有这么好的机会出国。你能到日本去观看秋操,说明你将从此身负重任。你的前 程让我羡慕不已。……”张学良站在江户城的断壁残垣前,脑际中浮现的却是另一 画面:他与谷瑞玉在吉林松花江边依依惜别。 那是去年夏天,张学良即将结束为期一年半的吉林、黑龙江剿匪任务,即将返 回奉天述职的前夕,他在吉林和谷瑞玉作最后的辞别。那时候,谷瑞玉已经深深地 在他心里打下了烙印,那是个不会轻易消除的烙印!在哈尔滨几个月养伤期间,她 一直伴随在他的左右。从前被他拒之门外的女艺人,如今已经成了张学良心中感念 不已的知音。他感到她虽然出身低微,从事的又是在那个社会不为上层人物青睐的 职业,可是,他在真正地了解了这个女人的身世以后,才感到谷瑞玉决不仅仅空有 一张漂亮的脸蛋和窕窈颀长的身姿。谷瑞玉的思想深处与他有许多可以共鸣的东西, 特别是她在自己遭受困境时所表现出来的义气,更为张学良所敬重。 他觉得这是一般女人所没有的可贵品质。张学良讨厌那些为荣利和某种利己的 私念,凭美色去拼命挨近他的女孩子。他认为那样的女人大多都靠不住。她们都是 景羡张家的地位与连城之财才趋之若鹜的。但是,如果有一天他手中失去了权利和 财产,那么这些为荣利而不惜献身的丽女们,大多都会远避而去。当初他就把谷瑞 玉误作了这种人,所以在吉林时对她冷然视之。 松花江水倒映着蔚蓝色的天空,两岸绿柳依依,张学良和谷瑞玉沿着空寂无人 的江边漫步,江水潺潺,倒映着一对依依不舍的情网中人。张学良在黑龙江密山剿 匪负伤痊愈后,第二年春天他又奉命去海林县剿匪。那时,谷瑞玉已和他亲密无间 了,她放弃了在吉林江城大戏楼收入可观的营业性演出,情愿苦苦追随在张学良的 身边。在那山高林密的无人之境,她一个刚20岁的单身女子,就成了张学良身边随 时可照料他饮食起居的人。他和她在一起有许多说不完的话。张学良觉得和她在一 起时心情愉悦。他恨不得将自己的心里话,都剖肝沥胆地告诉这位至诚可爱的姑娘。 “汉卿,有人说你是因为张大帅的原因,才得以在讲武堂刚毕业后不久,就当 上了巡阅使卫队旅的团长,是这样吗?”他记得,有一次谷瑞玉这样问他。她问得 直率,问得天真,看得出这位天生丽质的评剧演员,对自己年纪轻轻就成了奉军旅 长感到不可思议。他知道谷瑞玉一定是听到了许多对自己的非议,不然的话她是决 然不会向自己问起此事的。 张学良笑笑说:“别人说我是靠父亲的权势成为旅长的,我且不去否认。瑞玉, 如果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有今天的军衔,首先应该了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知道 我在奉天讲武堂读炮兵科的时候,就是个品学兼优的尖子生吗?” “你是尖子生?”她困惑地望着他,似乎对一位出身于东北豪门的张学良,能 有良好的学习成绩颇感怀疑。 张学良说:“我在讲武堂念书,当年不是我怎么聪明,我不能说这句话。讲武 堂那时候大多数都是些行伍的军人,我当时才19岁,是个学生。我进讲武堂头一个 月就考了个第一,第二个月又考了个第一,第三个月也考了第一。期考又考了个第 一。学校里就有点像起风潮一样了,同学们都说我好像是和教官们勾结上了,当然 是因为我父亲的关系。可是我自己知道我是凭什么才考第一的。那是因为我确实用 功地学习了。” 谷瑞玉对他的话将信将疑,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不肯说话。只听他继续向她倾 吐心曲,讲着从前的故事:“有一天,学校教育长熙洽突然找到我的教室,他让我 们把座位都变动一下,每个人都不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同座的人也都分开以后, 他当场就给我们出了四道题,让我们所有学员都当场作答。可是,当时大多数人由 于匆忙,都没有答好,只有我一个人全答对了。当时熙洽就举起我的卷子对大家说 :‘你们看,你们谁也没有答对,只有张学良一个人答得满分!’这就说明我并没 有在考试中作弊,从那以后,大家才知道我张汉卿有点真本事。我在讲武堂里才有 了点小名望了。” “真想不到。”谷瑞玉听到这里,眼睛里露出了惊讶和钦佩。 “至于我是不是依靠我父亲的势力当旅长,当然,我不能说没有这个因素。谁 都知道我父亲手中的权力,可是,也决不能说我因此就没有任何本事,就能一步登 天了。”张学良对此事一直感到不平,他在谷瑞玉面前头一次发火,而且脸庞因为 激愤而涨红了,他动情地说:“其实提拔我的人,并不是我的父亲,而是吉林督军 张作相。他是看到我在讲武堂里的名望,所以才特别地提拔了我。当时我很年轻, 别人让我干什么,我是很高兴的。我在进入讲武堂之后,就担任了我父亲的卫队长, 这是实情。不过由于我当时只有19岁,又是讲武堂的学生,卫队长只不过是个虚衔, 但是张作相在我还没有从讲武堂毕业的时候,他就让我当了第三混成旅第二团的团 长了。又怎么能说是父亲提拔了我呢?” 雨雾飘渺,江水潺潺。他们沿着松花江江岸向前走去,那是张学良从黑龙江移 师吉林以后,谷瑞玉和他经常来的地方。在谷瑞玉看来,虽然吉林与哈尔滨远隔数 百里,可是它们中间毕竟有一条碧波悠悠的松花江联结着。他们的感情也随着这条 曲曲折折的江水延续和发展着。 在吉林的日子里,谷瑞玉觉得她已成了张学良身边须臾不可离开的人,张学良 也喜欢将自己心里的秘密向她倾吐。有一次,他们又谈起了张学良的家族和仕途, 他对谷瑞玉激动地说:“有人说我是将门之子,可我决不承认离开这个家族就一事 无成。当时我父亲确实掌握着奉系的军权,可是除军队的指挥和训练之外,大部分 军权都由张作相掌握着。有一次,我的军人同志向我父亲提了一个建议,建议书中 写的是,希望我父亲将军权交给某人,这个某人,实际上指的就是我。当时我根本 就不知道这件事情,我在奉天整理处,只不过是个见习官职。结果我父亲根本不肯 相信那军人的请愿书,他只让我当了一个参谋长。当时我还很年轻,什么也不知道。 说真的,瑞玉,权力对我来说真是无所谓,那些飞来的权力,我只是接住而已。我 从来就没有谋过权,这就是我的为人!” 1921年的夏天到了。吉林细雨朦胧。 张学良指挥的第三混成旅在辽河两岸剿匪不断地接连取胜。他不但剿灭了当年 连张作相和吴俊升这些奉系老将也闻迹色变的惯匪占山鹰、阿里驼龙、草上飞和辽 河魂等几股匪绺子,而且还将多年在辽河两岸绑票成癖的黑老大也绳之以法,公开 枭首示众。 张学良这时已成了东北军中最年轻的常胜将军。他的名气随着剿匪的接连大捷 在与日俱增,后来就连对张学良执掌军旅重任颇有微词的总参议杨宇霆,对少帅也 不得不五体投地了。 就在张学良在吉林连连大捷的时候,张作霖却在奉天一个电报发了过来,要张 学良马上班师回沈。就在张学良决定挥师回沈的前一天傍晚,他和谷瑞玉又来到松 花江边漫步。在即将分手的时候,两个人都恋恋不舍。她不想和张学良分开,张学 良也知道谷瑞玉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已经和他结下了心心相印的感情。可是,在那 时候他仍然受着家庭的约束,他不敢也不可能实现将谷瑞玉带回沈阳的计划。 那时候,横亘在他和谷瑞玉之间的障碍,不仅仅是妻子于凤至,张学良知道父 亲张作霖也决然不会允许他将一个出身低微的女艺人,收在身边或带回沈阳的大帅 府里。那时的张作霖所以对儿子备加约束,是希望他将所有精力都放在治军和接班 上。如果他在私生活上过于放任,势必会引起军内外的非议。所以,张学良尽管已 经看出谷瑞玉对他不肯割舍的深情,仍然委婉地对她说:“瑞玉,请你相信我,一 旦条件允许的时候,我定要实现我对你曾经发过的誓言:让你做我的随军夫人!可 是现在还不到时候,你应该给我时间。” “我懂了!”谷瑞玉虽然恨不得马上就追随张学良到奉天去,可是她知道现在 她前去,一定会遭遇许多麻烦。在此之前,她曾就此事与二姐谷瑞馨进行了探讨。 当她表示一定要马上和张学良确定关系时,谷瑞馨却再三告诫说:“瑞玉,你可知 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吗?现在你和张汉卿的关系发展到这种程度,已属天大的不易了。 如若你让他马上将你收房,非但不会见效,弄得不好甚至会让你前功尽弃。这种事 情与其立秆见影,不如徐而图之。” 现在,谷瑞玉情知自己即便极尽柔情,也难以让自己的理想马上变为现实。想 起姐姐的告诫,她决心暂且中断已经和张学良发展得十分热络的感情,毅然放弃那 无法实现的奢念,故作温存地对张学良表示说:“汉卿,我知道你现在有难处,我 相信你不是个忘情的不义之人。既然我们的分手只是短暂的,那么我就在吉林继续 唱戏好了,耐心地等待着那个难忘的时刻吧!” 张学良回到沈阳以后,几乎每天都思念着远在吉林的谷瑞玉。他不时会收到她 从松花江边寄来的信。他在谷瑞玉那写满火一般热情语句的情信中,时时感受着一 位至诚少女对他的赤诚和忠贞。张学良又何尝不想马上和她走在一起,但是,他知 道父亲张作霖是决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娶一位唱戏女艺人做如夫人的。至于他那位 正在东北大学读书的妻子于凤至,当然更不会允许他的移情别恋。张学良在奉天为 了谷瑞玉,陷入了从未有过的苦恼之中。就在他暗暗下决心赴吉林和谷瑞玉见面的 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终于来了。 1921年9 月,张作霖忽然将他叫到大帅府的老虎厅,对张学良指了指身边的张 作相和日本军事顾问本庄繁说:“汉卿,你马上将随张作相将军和本庄顾问同去日 本,到那里去亲眼看看日本军队的秋操。同时也对日本进行一次非正式的访问。这 件事情对你来说,可谓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决不要辜负我和张作相将军对你的一片 厚爱!” 不久,张学良随他的恩师张作相和日本顾问本庄繁,从大连登船启程,东渡扶 桑。这是张学良的第一次出国访问。日本对于他来说,是一个陌生而神秘的国度, 从前他从郭松龄那里了解到的一些日本军事情况,大多都是一些虚无飘渺的印象。 本庄繁是他父亲张作霖身边的军事顾问,他也曾向张学良多次介绍过日本的军事。 可是,张学良对于弹丸之国的日本历来没有好感,他认为日本只不过是个靠军 事起家的狂妄之国,而他的理想却是旨在中华的腾飞。如今他既然有去日本观看秋 操的机会,归国时他就可以从朝鲜直赴吉林。到那时他可以再次出现在那魂牵梦绕 的松花江畔,与让自己始终放心不下的谷瑞玉相见了! “汉卿,你在日本,我在吉林,我对你的思念决非用语言所能表达的。你离吉 时送给我的那本古代戏文集,我翻了又翻,看了又看,书几乎快翻碎了,可是却仍 然不见你再回到吉林来。”张学良到日本以后,他们到了福岗、神户和东京都,在 这些地方张学良真正见到了现代的日本。在他将自己在日本考察的见闻不断通过书 函告知远在吉林的谷瑞玉时,他也在日本收到了她那一封封饱含思念之情的情信。 谷瑞玉在信中写道:“我特别喜欢书中的阮丽珍,这位明代杰出的女戏曲家, 她的爱情故事竟也如同她的戏文一样,让人读后心中怦然。她留于后世的杰作《燕 子笺》,是一部24折的曲剧。这出剧也可当作这位女戏剧家的爱情传奇来读来演, 剧中写了一位妓女华行云与一位赴京考试的书生霍都梁在旅途中生爱的故事,不知 为什么我却感到阮丽珍借古喻今,那剧中的曲折的爱情悲剧,俨然就是我你之间的 一个缩影。这让我不能不担心,我们将来到底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呢?究竟是皆 大欢喜的喜剧,还是像阮丽珍所作《燕子笺》那样的悲剧?……汉卿,我渴望你在 结束日本的秋操观摩以后,一定设法在吉林停留……” 张学良读了谷瑞玉的信,心头不禁愁肠百结。他当然希望借归国之机,路经吉 林时再去看望这位在吉黑剿匪期间,给予他关爱和温存的梨园女子。但是,他又感 到心绪紧张,如果仅仅只与谷瑞玉见面叙旧,当然没有任何问题,可是,如果谷瑞 玉一定坚持将她带回沈阳,那么他会不会满足她的请求呢? 张学良想到这里,又紧锁眉头地沉思了起来。他远望着前面江户城旧址上那七 幢残破的宫殿,心海里升起了一派难言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