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森严的帅府,无情的大帅 在沈阳大南门里,座落着一幢占地面积数千平方的大宅院。前宅是三进四合院, 后院则矗立着一幢中西合壁的大青楼。当两扇巨大的钢钉红门缓缓开启的时候,一 道阳光从门缝里投映进来,映照着门对面那巨大影壁上的“鸿禧”二字。 张学良刚刚走进帅府的大门,守门的侍卫官就迎了上来,说:“少帅,大帅已 在挎院里等候多时了。大帅请你进门后马上就去见他。” 张学良听了这话,心情顿时紧张起来,他知道父亲这时候找他,必与谷瑞玉的 事情有关。因为自从谷瑞玉来到沈阳,住进好友周大文的家里以后,一些友人们大 多都有耳闻。张学良有了艳遇的小道消息也在沈阳军政两界高层人物中秘密流传开 来。郭松龄夫妇亲自为此事来到大帅府,他们和于凤至谈了几次。初时于凤至哭泣 不已,哪里肯答应一位唱戏的女子插在她和张学良中间。对爱情视若生命的于凤至, 无论如何难以接受这严峻的挑战。她对张学良感情的忠贞,决定了她无法在感情上 作出任何退让,她是位宁死也不肯妥协的痴情者。 可是,由于韩淑秀几次向她晓以利害,分析拒绝此事会给张学良仕途前程带来 的诸多不良影响,以及那刚满20岁的姑娘谷瑞玉今后的归宿,于凤至这才稍稍改变 了对谷瑞玉的敌意。就在韩淑秀到帅府里游说于凤至期间,张学良一直下榻在北大 营的军营里。他不敢回到家里来,他无法面见敬爱的大姐于凤至。他知道无论自己 怎样解释他和谷瑞玉发生的感情越轨,都对自己的行为无法自圆其说,更不能开脱 自己对于凤至感情的背离。 张学良在北大营期间,帅府不断有人送来消息。他知道父亲始终在到处找他, 张学良知道他和谷瑞玉的事已经传到父亲耳里了。虽然他知道这一切迟早都会发生, 但是当他听说于凤至为此已几天不进饮食,父亲又为此事而大发雷霆的时候,心里 开始惴惴不安起来。他感到家庭的压力远比自己预见的严重许多,特别是于凤至为 自己的移情别恋,苦恼到饮食俱废的地步,就更加让他心神不宁。 于凤至从没做过有负他的事情,谷瑞玉的突然闯入让她始料不及。现在他虽然 心里暗生悔意,怎奈木已成舟,现在张学良索性硬着头皮面对一切,也要成全心中 情人谷瑞玉了。听到侍卫的报告,他担心父亲早已经等急了,就再也不敢迟疑,随 侍卫向东挎院里走去。那里是父亲休息和会客的地方。 小挎院里静悄悄的。张学良想起父亲心里就紧张,在这个大家族里任何人都惧 怕张作霖,只要他说一句话,家中男男女女都要规规矩矩地俯首听命。如果有人拂 逆,就会遭来一顿痛骂。在张作霖的十四个子女中,张学良既是长子,又是张作霖 最为倚重的一个。尽管父亲对他恩威有加,可是张学良的心里仍对这位草寇出身的 父帅充满了深深的敬畏。 “哦,小六子,听说你从吉林带回个唱戏的娘们儿?”张学良悄悄走进来,只 见张作霖正气咻咻躺在炕上“吱吱”抽水烟,他身旁的炕桌上放着一本翻开的《孙 子兵法》。他知道老人家虽然识字不多,但却喜欢在一些将士面前摆出附庸风雅的 姿态,有事没事他都将兵书摆放在案头,以显示出军事家的风范。如今他见儿子出 现在面前,立刻想起五夫人寿懿几日前对他说的话,想到儿子在吉林和黑龙江剿匪 时意外结识了一位唱戏的女艺人,张作霖心里就忍不住发火。 “是的,父亲,这姑娘名叫谷瑞玉。”张学良对父亲的愠怒早有精神准备,他 做好了遭痛骂的准备。见父亲拍案震怒,他急忙俯下身来随口应诺。 “谷瑞玉?汉卿,你可是早有家室的人了!”张作霖心中火起,他一骨碌从炕 上爬坐起来,愤然地将小炕桌拍得砰砰山响,怒道:“难道于凤至不守妇道?莫非 她于凤至配不得你吗?休要说你是将门虎子,可人家于凤至也是大家闺秀。她的人 品学识,她的待人接物,都是无可挑剔的。当初是你亲自看中了于姑娘的才学,才 决定娶进家门的,可是,现在你竟然改变了主意。于凤至在咱们张家上和下睦,举 家无人不说她是位贤能的媳妇,可是,你却在外得陇望蜀,另寻新欢,是何道理?” 张学良唯唯。他知道父亲所说的一切都占在理上,于凤至无论从哪方面都是无 可挑剔的。当年虽有父亲之命,才决定了他必须要舍近求远,去辽河边上那个古镇 去迎娶一位年龄比自己大的乡间女子。 但是当初和于凤至结婚时,如若张学良坚持反对的意见,毁婚本来是可以实现 的。况且于凤至本人又那么自珍自重,于氏家族也决非攀高结贵的人家,正是他张 学良因为见了于凤至写下的《临江仙》诗词,才决定娶于为妻的。如今他既然已经 和于凤至结下了百年之好,再与谷瑞玉暗生恋情,确也有些难以启口。 “我们张家在沈阳绝不能做有违道义的事情。”张作霖见张学良侍立面前不说 话,越加说得义正词严:“现在你不经我的允许,就把个姓谷的姑娘带进了沈阳, 莫非就没有了家法?” 张学良对谷瑞玉的突然到来,也感到几分不妥。他没想到从前对他许下许多承 诺的谷瑞玉,竟会在不经他首肯的情况下贸然来到沈阳,这无形中造成了对他的精 神压力。但是,张学良毕竟是敢做敢为的人。凡是他做下的事情,即便天塌下来也 决不肯蹙蹙眉毛。现在他虽然自知理屈词穷,但他仍然还记得从前自己去古镇郑家 屯相亲时张作霖对他说的话。 那时由于张学良不满父亲的媒妁之言,对与小镇上的于凤至结合心中多有愤懑。 就在自己前去古镇相亲之前,张作霖曾经对他说:“汉卿,和于家的这门亲事,是 爸爸亲口答应下来的,不管你心里是否满意,也一定要娶过来。你的正室原配,非 于凤至不行。至于你成亲以后,在外边是否另有他人,我就可以不管了!”可是, 如今父亲竟然指责他的移情别恋,莫非他当真将从前说过的话都忘在脑后了吗? “父亲,谷瑞玉既已来到沈阳,她就不能回吉林了。” “汉卿,谷姑娘是决然不能进家门的。你可听清了?” “……” “你为什么不答话?”张作霖恼怒。 “回父亲的话,几年前,您同意我可以在于凤至之外另有别人的话,莫非不记 得了吗?”许久不开口的张学良,一旦说起话来,就让张作霖感到尴尬万状。因为 他当年确有此话在先。现在他才明白,儿子也正是因此才敢在外边另有所爱的。 “好啊,你现在反天了!”张作霖脸上一阵难堪。本来他想对张学良在外另有 所爱一事,大加训责。因为他和寿夫人都对这桩事情无法接受,可是张作霖万没想 到儿子居然敢揭老子的底。几年前他为促成和郑家屯于家的婚事,确曾对张学良有 此允诺。他气得满面铁青,知道在自己的十四个子女中,最喜欢和最寄予厚望的就 是面前这位长子。张学良早在讲武堂里读书的时候,张作霖就对他管束甚严。他甚 至连儿子进舞厅跳舞也要坚决劝止,张作霖的用心就在于他将东北军的未来,完全 寄托在学识渊深,思想深邃的长子身上。 作为乃父,张作霖不希望儿子沾染任何旧军阀的恶习,更不希望儿子有什么风 流韵事。在张学良成年以后,尽管沈阳城里有那么多达官政要企图结上张家的亲缘, 不断有媒人上门为张学良提亲,可是张作霖都一概回绝。 他为儿子将来在事业上有所成就,不希望张学良与城里那些出身高贵的女人结 合,却执意要娶远居在辽河边上的于凤至为儿媳。张作霖所有这一切深谋远虑,无 非是为张学良有一天能子承父业,继承他靠权力和智慧夺得的东三省半壁江山。张 作霖万没有想到,刚刚当上旅长的张学良,竟然在剿匪期间与谷瑞玉暗萌私情。如 若将谷氏姑娘娶为二房夫人,对张作霖来说简直难以接受。 他当场震怒拍案叫道:“汉卿,你怎么连古训也敢忘记?‘生于忧患,死于安 乐!’现在你刚刚受命统军,本当奋勇杀敌剿匪,凭借青春热血,建功立业,以不 负父辈对你的一片真诚。可是你居然胆敢擅作主张,在外边与别人另生私情。此事 断然不可再说了,如果你还是我的儿子,那就必须马上和那姓谷的姑娘一刀两断! 不然的话,休怪我不念父子之情!” “父亲,谷瑞玉有恩有情于我,她决不是您想的那种‘戏子’,她是个通情达 理,又讲信义的女子。”张学良听了张作霖的话,情知他和谷瑞玉的事情已经无望。 因为在这个家里,张作霖的一句话,就是儿女们无法改变的金科玉律。从前他姐姐 嫁给鲍贵卿的儿子,还有他娶古镇上的于凤至,都是因有张作霖的一句话才促成的。 儿女们即便心里反对也只好违心从之。现在他认为自己在吉林带回谷瑞玉,应该是 顺理成章的事情,因为他对父亲从前说过的话,仍然寄予很大的希望。可是他万没 想到今天自己刚说起谷瑞玉,父亲就不问青红一言拒之。想到他和谷瑞玉已经发生 的感情,张学良决定在张作霖面前奋力相争,说道:“再说,父亲当年既然已有言 在先,汉卿依父亲的许诺行事,又何错之有?” 张作霖语塞。他知道儿子所言句句在理上,特别是他已经看出张学良和于凤至 婚后,虽然于凤至治家有方,帅府内人望甚高。但是这对小夫妻之间毕竟有年龄上 的差异和隔阂。尽管他自知理屈,然而一想起于凤至的处境和寿夫人的进言,还是 将脸一沉,怒道:“不错,从前我确实说过那话。可是,你即便想在外边另找女人, 也决不能找一个下九流唱戏的呀!咱们张家在沈阳是什么人家,你比我还清楚。从 前省城里有那么多政界要人的闺女,都想和咱们张家攀亲,可都让我一一回绝了。 如今你却将个唱戏的娘们儿带回来,我如何能够相容?” 张学良见父亲的语气丝毫没有和缓的余地,就越加心里不甘,他据理力争,苦 苦相求说:“谷瑞玉虽然是个唱戏的,可她却出自污泥而不染,是个心性清纯的女 子。况且她和我的关系,又决非卿卿我我的闲情逸致。父亲也许还不知道,去年我 在黑龙江剿匪负伤的时候,身边如若没有谷姑娘的照顾,我哪有今日?还望父亲体 谅汉卿统军出征之苦。身边如果没有个跟随在侧的人,我又如何能够统兵取胜呢?” 张作霖听到这里,心里动了动。他这才感到张学良在黑龙江与一个唱戏的女伶 相遇并产生这么深的感情,原来也不无道理。不过,他心里仍然无法容忍一个女艺 人走进威严的大帅府。想到种种后果,他脸上又布满了愠怒之色,将手在炕桌上重 重一拍:“不要再说了,汉卿,我决不会容许你和那女戏子在一起,更不要想将这 样的女人带回我的家里来。在我们张家,只有于凤至才是你的媳妇,其他人我张雨 亭一概不认!” 张学良情知继续与父亲相争毫无益处,于是他失魂落魄地走出了东挎院。站在 那雕梁画栋的大瓦房前,张学良感到举步艰难。 这座平日戒规森严的帅府,如今对他没有丝毫亲切的感觉了,童年时在后院和 弟妹们嬉戏的笑声,早已随着岁月的蹉跎消逝得无影无踪。张学良知道他现在已是 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作为指挥数千人混成旅的旅长,他却在这个家里对自己的婚 姻大事毫无主动权。父亲一言九鼎,他的话对这座大院的任何成员来说,都是雷打 不动的命令。谷瑞玉进府的事情在父亲这里碰壁让他感到心灰意懒,茫然失措。 张学良想回到后套院里去见夫人于凤至,可是又觉得无颜相见。他知道自己和 谷瑞玉在吉林发生的感情纠葛,已经深深刺痛了于凤至的心。现在他即便请她原谅, 也无法开口。他面临的精神压力之大是从来不曾想到的。特别是谷瑞玉已住进了好 友周大文的家里,更让他不安。 虽然周大文一家对谷瑞玉招待甚殷,但是张学良知道住在朋友家里毕竟终非久 计。父亲的态度已让张学良彻底的失望了,即便夫人于凤至可以相容,父亲张作霖 也决然不会同意他将谷瑞玉带进这古色古香大帅府的。 他知道在这座森严的院子里,无论他找何人从中说情,都无法动摇父亲反对接 纳谷瑞玉的意念和决心。忽然,绝望中的张学良想起一个人来,她就是在吉林见了 一面的胞姐张冠英。当初她在得知自己和谷瑞玉的恋情以后,曾经当面对他加以痛 责。但是后来当姐姐听了他对谷瑞玉寄予的厚爱时,心有所动。毕竟是姐弟情深, 张冠英很快就理解并同情了弟弟的选择。正是张冠英同意他回沈阳以后,一定向父 亲和于凤至坦诚说明和谷瑞玉所发生的一切。 张冠英对他说:“父亲和凤至都是通情达理的人,只要你在他们面前认个错, 我相信,他们都不会把谷姑娘拒之门外的。” 现在,只有求大姐冠英出面了。如若姐姐肯回沈阳,她在父亲面前进言,也许 事情会有新的转机。张学良想到这里,决定马上给长春发一快信,搬张冠英这个救 兵来试试。 张冠英在长春接到弟弟的信函,也感到事情有些棘手。 张冠英虽是张作霖的长女,又是鲍贵卿的儿媳,可是,如果让她来到沈阳娘家, 向威严的父亲张作霖进劝一言,也非易事。张冠英也难以动摇父亲的心。 就在张冠英为弟弟和谷瑞玉的婚姻左右两难的时候,不禁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他就是自己的公公鲍贵卿。如今弟弟这桩缠手的婚事,只有鲍贵卿出面向张作霖斡 旋,才有可能出现新的转机。 她知道鲍贵卿和张作霖的关系,决非仅仅是儿女亲家。出生在辽宁海城小洼子 村的鲍贵卿,早年曾是张作霖的邻居。鲍的祖父与张作霖的祖父是多年的磕头弟兄。 张作霖在海城当兽医时,鲍贵卿就已经离开了故乡,前往天津武备学堂读书了,张 作霖落草为寇,啸聚山林的时候,鲍贵卿已在北洋直隶第二师里当上了第四旅的旅 长。 1917年张作霖在奉天夺得兵权以后,适逢黑龙江和吉林两省出现争夺督军权位 的机会,张作霖于是想起了远在安徽作官的鲍贵卿。张作霖急忙向段祺瑞政府建议 由鲍贵卿任黑龙江省督军。因为那时的张冠英,已经嫁给了鲍贵卿的儿子鲍玉才为 妻,让自己的儿女亲家鲍贵卿督黑,既可扩充实力,也可以让亲家从安徽回到东北 来作官。张作霖这两全其美之策,很快就变成了现实。 现在鲍贵卿辞去了吉林督军,正在沈阳城里赋闲,张冠英想好了主意,。她认 为如若请丈夫鲍玉才从长春来沈阳,请出老太爷出面去张大帅府游说,那么张作霖 很有可能给个面子。 张冠英将心里的苦衷,向丈夫一一哭诉,鲍玉才知道妻子和弟弟张学良的感情 至深,又感到张学良和谷瑞玉的恋情,既然已到了欲罢不能的地步,没有理由袖手 旁观。鲍玉才对妻子说声:“让我到沈阳试试看。”他就连夜赶往沈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