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战事将临岂容儿女情长 谷瑞玉知道春节过后的旧历2 月12日,是她公公张作霖的48岁寿辰。 早在张作霖庆寿之前,周大文夫人就已经对她说起:“瑞玉,你公公那边已在 准备庆祝四十八岁寿辰了,这真是沈阳城里少见的一次盛大寿庆活动。听大文说, 为了给张大帅庆寿,还特别从北京和天津请来了许多名角。就连梅兰芳和马连良这 些人也都要到沈阳唱戏来了。” “真的吗?”谷瑞玉已有多时没有走出周家的大门了,她几乎在过着与世隔绝 的日子。听了周大文夫人的话,她才知道张学良正在外边忙碌着为乃父庆寿的事情。 当谷瑞玉听说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荀慧生等四大名旦,还有名噪京华的著名 老生余叔岩、杨小楼、陈德霖、萧长华、马连良、周信芳、刘喜奎等著名戏伶,均 在张作霖祝寿时云集于沈阳的时候,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登台唱戏的岁月中去。那 几天她耳边老是响起铿锵的锣鼓喧响。 虽然谷瑞玉曾为摆脱唱戏作过种种抗争,虽然她对登台卖笑的生活从心里发生 过厌恶,可是,在经历了一段与外界隔绝的寂寞岁月以后,谷瑞玉忽然又从心里萌 发了一种跃跃欲试的念头。即便她不可能再上舞台,谷瑞玉仍然希望能前去看看从 前梨园里的旧友师长,重温一下往日的旧梦。久别舞台的寂寞无聊,让她面对幽雅 的小院暗自叹息。 “谷小姐,张大帅的寿辰办得太热闹了。”在张作霖寿庆的日子里,周夫人显 然每天必去帅府喝酒听戏,只要她从外边回来,就会带来新的消息回来。她会将她 在张家亲眼所见的盛况,绘声绘色的说给后院小屋里的谷瑞玉听:“北京和天津两 地的京评名角,大多都集聚在张家。祝寿的戏开在两处,共分前院大帅府和后院省 政府两个戏台。由于人多只好分在两边同时上演。省政府的楼下有一个大礼堂,那 里可以坐几百人听戏呢。因为地方宽阔,现在已被改作了临时的剧场,凡是前来给 张大帅祝寿的各方宾客,都可以到那里去听戏;楼上各科室本来是办公的地点,可 是现在已经变成了演员们的化妆室了。各机关的办公人员也都挤到礼堂里去听戏了, 真是没有想到,一个省政府居然成了大剧场,张家的派头真是太大了!” 谷瑞玉呆呆坐在那里,她心里很难过。从前她也是出入那种场合里的主要角色。 在吉林时,凡有军政要人们举行红白喜事,她无疑会成为那些家族里唱堂会戏的主 要角色。可是现在她只能从周大文夫人嘴里听到盛况,更让她心里悲哀的是,她做 为张学良的如夫人,居然在公公举办寿庆的时候,连出席听戏的机会也得不到。甚 至不如周大文的夫人可以随便出入在张家。相形之下她这个有名无实的张家少媳妇 委实太没有面子了。 “帅府那边戏唱得就更加热闹了,梅兰芳那些名角全在大帅府里。”周夫人没 有发现谷瑞玉忧愁满面的神色,只顾在那里尽情地大发议论说:“我发现大帅府里 不但名角多,而且唱的剧目也与省政府的不同。戏码子就是硬。梅先生的《霸王别 姬》就在那里唱了又唱,张大帅本人也在那里听戏呢。这样盛大的堂会戏,在我们 东北三省也怕少见,而且各条大街上还都安装上了放送器,老百姓们在大街上,就 可以随时从放送器里听到北京名角们的声音,这还了得?马路上几乎都是听戏的人 了。” “是吗?”谷瑞玉脸上虽然还挂着笑,可她心里却难过得想哭。张作霖在 寿庆上大办堂会,连街头老百姓都可以听到北京名伶们的戏,可是她谷瑞玉却无缘 聆听。更可气的是,张学良竟然在这些天连面也不照一照,好像她谷瑞玉与他没有 任何关系。早知道她到沈阳会受到如此冷遇,当初又何必来此受罪? “唱戏倒不值得一说,因为谷姑娘从前就是唱戏的嘛,也没什么大惊小怪。再 说张家的流水酒席,更是前所末见的隆重。”周夫人见她郁郁寡欢,心情不爽,以 为她对听戏不感兴趣,索性将张家几日来宾客如云的景况,都一一转告给无缘前往 的谷瑞玉,她说:“张大帅的寿庆来客无法计算。远从南方各路军阀的代表,近在 沈阳各界要人和他们的眷属,几乎每天都有上千人出席。那宴席共分为流水席和燕 翅席、海参席三种,一般的客人当然是流水席,重要的客人才能上燕翅席。至于那 些从北京来沈阳的北洋政府的要人们,吃的都是上等的海参席。嗨,张家的排场可 真是太大了啊!” 谷瑞玉不想再听下去。她心里烦乱如麻。她不知道就在张家歌舞升平为张作霖 祝寿之时,在大帅府的老虎厅里,张作霖却与他麾下一群宿将们正在策划着一场大 规模的战争。而载满士兵的军车就在张家锣鼓阵阵,喧嚣震耳的时候,正一列又一 列从沈阳驶往平津。那是张作霖在为即将发动的一场战争做着向华北运兵的准备。 “瑞玉,我马上就要带兵上前线了。”就在这一年四月里的一个晚上,多日不 见的张学良,竟突然出现在谷瑞玉的面前。这让幽居在周家小院里的她大为惊讶。 谷瑞玉已经许久不曾见到他了,自从张作霖在帅府内外大摆宴席时起,她就很 少见到张学良了。谷瑞玉发现半个多月的光景,从前仪态潇洒的张学良忽然变得面 庞削瘦,一脸病容。她不知道他在父亲祝寿期间,正在为去关里兴兵作战日夜操劳 着。当她忽然听说张学良将率兵南征的消息,顿时惊呆了。 “又要开战了?东北军为什么进关,到底和什么人发生战事?”她处在隐居中, 对外边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瑞玉,这是政治,你不懂。”张学良不想深谈即将开始的战争,只对她说: “这场和直系军阀的战争,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父亲他也不想和吴佩孚 开战,可是直系军阀欺人太甚,我们东北军已经兵分三路,马上就要开到华北去了。” “华北?华北就是我的家乡啊!”谷瑞玉听说东北军将去自己的故乡打仗,眼 前就现出一片淋漓的鲜血和横陈的死尸。她想到战争,就想到那些故乡的亲人,眼 泪在她的眼眶里打着旋。 “是的,我们东路军沿着津浦路,以马厂、静海和天津的杨柳青为据点,配合 张景惠的西路军向华北进攻。当然也可能在天津附近驻防。”张学良的神色凝重, 他不像两年前在黑龙江剿匪时对战争那么没有经验,现在他作为东北“镇威军”的 左路总司令,即将前往指挥对吴佩孚军队作战的。当他看到谷瑞玉那满面的伤感和 腮边的泪水时,才感到自己太冷落了她。就劝道:“瑞玉,请你不要担心,我们打 的只是吴佩孚的军队,决不会伤害那里的老百姓。” “汉卿,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能不能答应我?”忽然,谷瑞玉紧紧抱住了他, 目光定定地盯望着他的眼睛说:“我在这里太寂寞了,很想随你出征,行吗?” 张学良脸肌一抽搐,他的心里很感动。当年他所以看中了谷瑞玉,就是因为她 冒着漫天的大雪前去黑龙江密山探望负伤在身的自己。现在当她听说自己即将赴河 北征战,又对随军远征跃跃欲试。张学良当然希望她随行,可是,现在即将开始的 是一场少见的恶战。张学良摇着头说:“谢谢你,可是,这场战争来势凶猛,我们 东北军自从建军以来,从没有到关里去打过大仗。特别是对手非常强大,如果战争 一旦拉开了序幕,那么将是非常残酷的战争。这决不比当年在黑龙江和吉林剿匪。 瑞玉,你还是不要去的好,我想最多一个月,少则二十天,战事就会有结果的。我 相信有大帅他亲自任‘镇威军’的总司令,又有张景惠西路军和张作相的中路军配 合作战,我们东路军是决不会战败的。” “可是,让你一个人去前线,我心里又 如何放得下呢?”谷瑞玉仿佛面临着悲壮的生离死别,她紧紧抓住张学良的手不放。 “大战面前,来不得半点儿女情长!”张学良理解她此时心情,却不肯接受她 的柔情蜜意,对她冷冷地说:“瑞玉,我张汉卿是带兵的人,既然带兵,就把生生 死死都不计在心上了!”言讫,他推开了她的拥抱,转身走出门去,魁梧的身影很 快就消逝在门外漆黑的夜色里了。 张学良走后,谷瑞玉度日如年,她变得更加憔悴和消瘦了。 思君远别妾心愁, 踏翠江边送画舟。 欲待相看迟此别, 只忧红日向西流。 她在沈阳始终关注着河北前线的消息。在思念张学良的时候,谷瑞玉常常倚窗 哼唱戏文小调,借以来寄托对出征人的担心与忧思。那时沈阳和河北前线相隔千里, 交通阻隔,信息不通。谷瑞玉很想给远在前线的张学良寄封书信,但是,她不知道 他现在何方,更不知她的信如何才能寄到他的手上。张学良自从那天夜里告辞而去, 始终没有任何音讯。 沈阳的报纸开始刊登直奉大战的新闻,谷瑞玉特别让周家女佣每天都到街上为 她买来当日的报纸,她是通过那些报纸来了解张学良走后情况的。原来,张作霖是 因为在直皖发生战事以后,曾亲往保定进行调解。由于吴佩孚拥兵恃傲,所以张作 霖才感到在直皖战争中获胜的吴佩孚已经成了东北军的一大隐患,所以他才开始将 东北军大部人马不断调往京津。另一个直军将领曹锟则成了张作霖拉拢的对象。此 次战争的导火线,原是因为张作霖扶持梁士贻组阁,故而引起了直系军阀的不满, 战势已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忽然有一天,谷瑞玉从4 月28日沈阳的《盛京日报》上看到了一个让她心惊的 消息。报上的大字标题是:《奉军西路全线败退张学良郭松龄部在东线遭遇强敌》。 原来,西路军张景惠部与直军刚刚交火,就全线败溃了。而在东路作战的张学 良部却开局甚好,可是由于受到西路军队战败的影响,张学良部接连遭受来自东西 两侧直军的夹击,他的部队故而伤亡惨重,她从报上的消息看,张学良随时都面临 着败退的危局。 谷瑞玉看到这不祥的战讯,感到如万刀剜心般的疼痛。她不知道张学良在这种 险恶的败局面前,究竟会不会转败为胜?谷瑞玉对战争充满着恐慌,特别对分别多 日的张学良深深担心。她心里暗说:“他到底会不会发生意外呢?” 那天夜里,谷瑞玉迷迷糊糊地走进了一片可怕的黑暗。那是她从不曾去过的陌 生之地,群山黝黑,林海松涛,不时从树林里传出可怕的呼救声。她好像又来到了 黑龙江密山的林莽深处。她从那片阴森森的老林里走出来,前面突然出现偌大一片 荒地,原来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殊死的拼杀。鏖战过后的荒野上,飘浮着一股股刺 鼻的血腥气味。死尸横陈的战后惨景让她感到心寒。忽然,她发现就在那横七竖八 的尸体中,猛然爬起一个浑身沾血的血人来,他不断向她招手,用沙哑的嗓音叫道 :“瑞玉,瑞玉,我在这里啊!……” 谷瑞玉在漆黑的夜幕下定睛望去,发现那在尸体中蠕动的血人,竟然就是她日 思夜想的张学良。她悲苦地尖叫了一声,就不顾一切地向他飞跑过去,一路上拼命 地大叫着:“汉卿,汉卿,我来了!” 原来是南柯一梦!她从梦里惊醒时,才发现天光早已大亮。 “我不能在沈阳坐等了,我要亲自到前线去找他!”谷瑞玉洗漱后,很快就作 出了断然的决定。她找到周大文的夫人,倾吐了她日夜思念张学良的心情,同时表 示她一定要到河北前线探望张学良的决心。周夫人自然百般劝阻,怎奈谷瑞玉心坚 意决,毫无悔意。周夫人急忙求助周大文,周对谷瑞玉此举既感到震惊又感到无奈, 最后周氏夫妇见谷瑞玉思念张学良之心如此坚决,情知再劝无益,于是,只好请求 “镇威军”总司令部派了一辆军车,护送谷瑞玉前往杨柳青张学良东路军的防地。 恰好总司令部有一些去前线送给养的后勤人员前往杨柳青,于是谷瑞玉便搭车随同 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