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小金屋难锁骚动的心 “瑞玉,瑞玉,你在哪里?” 这天傍晚,张学良终于回到了经三路28号——那座多日不曾登门的小楼。 来前,他特命侍卫李小四到街上花店,为谷瑞玉买了一束她喜欢的北方茉莉。 那是一簇簇雪白的花儿。他知道她平时最喜欢雪白的颜色。当他手捧那束白花登上 二楼的时候,忽然发现楼梯口处伫立着一位身披白纱的颀长女人。看时正是他多时 不见的谷瑞玉。张学良见她定定伫立在红地毯上,既不说话也不像以往那样,张开 双臂冲下楼梯迎接他的归来,心里就情不自禁地吃惊,说:“你怎么了?瑞玉,你 这是……?” 她不开口,眼睛里却汪着泪。 “你为什么要……哭呢?”张学良将手里的白花送到她面前,可她仍然无动于 衷地站在那里,脸上挂着晶莹的泪,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的眼睛。张学良知道谷瑞 玉是以这种特殊的姿态在向他撒娇,也知道她是因自己的多日不归而心生怨尤。他 想起自己对她的冷落,心中越加感到不安。他急忙将她揽在怀里,掏出帕子替她轻 轻拭去脸上的泪水,说:“瑞玉,不是我有意冷落你,我现在真是忙得不可开交。 如果不是为着组建东北空军,我也许早就回来看你了。” 她见他对自己那么温存,那么歉疚,心里的怨尤渐渐消除。可是谷瑞玉仍然不 肯轻易对他露出笑脸,因为只有她才知道自己的心里有多么苦。自她由山海关回到 沈阳以来,再也难得再见张学良一面了。尽管他为她在经三路上买了一座小楼,可 是这个家他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现在当谷瑞玉见到他时,不无嗔怪地哭泣说: “什么组建空军,也许是心里早就没了我吧?” “这是什么话?”张学良将她扶到卧房里,又小心地将那束鲜花插在她床头一 只花瓶里。张学良今晚本来满心欢喜地回来,想把东北空军组建的情况,一一告知 于她。可是万没想到谷瑞玉居然无中生有的泼酸吃醋,他正色地说:“我哪里会忘 了你?连回大帅府的时间也没有,这些天来,德国教官一直都在北大营训练空军, 我作为空军总司令,又如何能够脱身呢?再说,当初鼓励我振兴东北军的,不就是 你谷瑞玉吗?既然你当初那么鼓励我振作精神,勇敢地活下去。现在我已经把全部 心思都放在东北空军上了,你本应高兴才是,为什么反而心生怨尤,这到底为了什 么?” 谷瑞玉见他说得如此真诚,情知又误解了他。于是暗自悔悟,破啼为笑了: “汉卿,都是我不好!是我盼你等你,盼得心里发慌呀,所以才那样胡思乱想的。 我以为像你这样的大公子,哪能像我那样守得了寂寞的空房?定是到什么地方去逍 遥了。现在见你那委屈的样子,才知道我错怪了你。既然是我的错,我改了就是, 现在向你赔罪了!” 谷瑞玉一席话,说得张学良愁眉顿展。他看出谷瑞玉多日不见,虽然还像从前 那样修长俊美,可是脸上难免露出几许愁云。他知道一个女人如果每天在这种寂寞 的环境里生活,即便锦衣玉食,也怕难以在无边的空寂中打发时光。张学良想到这 里,就豁达地笑笑说:“赔什么罪?如若赔罪的话,理当是我向你赔罪才是。因我 毕竟是多日不到这里来了,瑞玉,难得你我有在一起的时候,今晚我们就一醉方休 吧?” “什么一醉方休,我看你既然回来了,我们就该尽情快乐一番才是。”谷瑞玉 倒也善解人意,她急忙出门唤来身边使女凤谨,嘱她马上为张学良张罗酒饭。不须 一个时辰,女佣和厨师们已在二楼的餐厅里为他们摆下一桌丰盛的酒馔。谷瑞玉亲 自为他把盏斟酒,一连陪张学良喝了几杯,她见张学良心情甚好,就提议说:“汉 卿,这些年来我洗尽铅华,早已脱离了梨园生活,如今你也许再也不计较我从前的 职业了。既然如此,我何不给你唱上几曲,以让你消去疲劳,如何?” “你是说给我唱几折京戏?”张学良忽然想起当初他父亲给谷瑞玉订下的约法 三章,心里虽然喜欢听她唱京戏,可是想起从前自己曾在谷瑞玉面前许下的诺言, 脸上不禁现出了一丝畏难的神情。 “汉卿,其实也不必那么认真,大丈夫又何须拘泥小节?”谷瑞玉已从内室取 出一只琵琶,又拣了张圆凳,坐在距他不远的灯下,纤细的手指在琵琶的弦子上只 轻轻的一拨,就发出一串悦耳的叮咚声。她娇柔的一笑,说:“我知道你不想破家 父大帅的那个约法三章。你也知道我谷瑞玉说话历来言而有信。自我正式嫁进张家 以后,从来也不曾破过大帅对我的约法,只是在家里与外边毕竟有所不同。在家弹 唱几折小曲,又何必那么认真呢?” “也好,瑞玉,既然你想唱,就唱好了。不过,在外边你是万万唱不得的,因 为父亲的话,对我来说历来都是不能违逆的。”张学良见谷瑞玉唱兴正浓,也知她 自住进经三路28号以后,平时深居简出,连去外边应酬的机会也少得可怜。今晚她 是为着他心情愉快,所以才破例弹唱的,想到这里他点头同意了。 谷瑞玉见他高兴,索性怀抱那只从吉林带到沈阳的琵琶,信手拂弦,一曲韵味 优美的旋律,便从那琵琶里俨若流水般地奔涌而出了。谷瑞玉许久不在别人面前弹 唱了,今晚在幽幽灯影下她一旦弹唱起来,忽然大有久违之感。谷瑞玉弹起琵琶就 想起从前她在梨园登台的往事,那些往事虽然大多都暗含着无限的辛酸,可也难免 让她从心底泛起对旧情的种种思念。她唱起了《女起解》中苏三的唱段,就更加勾 起了她心中的万般苦楚,苏三思念夫君与遭受罹难时的处境,很让谷瑞玉心生联想, 暗泛悲苦。所以,她唱着唱着,眼睛里竟汪起了晶莹的泪花。 张学良却在她吟唱戏文的时候想着另外的事情。他现在日理万机,哪有心思去 听她那婉转的戏文呢?他眼前出现的是张作霖威严的目光,他想起山海关天泰栈里 的父亲就心绪愁楚。那时张作霖为了和吴佩孚交战的惨败,每天都在那里烦躁发愁, 正是这个时候,张学良才有机会向他提出在东北建立海军的建议。 张学良对父亲说:“我们这次进军京奉路,几乎将兵力完全暴露在直军和北洋 政府海军的大炮射程之下了。我们为了防止他们的海军在葫芦岛向我们射击,夜里 行军连车灯也不敢开,退兵的时候又遭到北洋兵舰的袭击。伤亡实在是太大了。父 亲,所以我想如若东北军真想挽回败局的话,没有空军和海军是绝对不行的。” 张作霖对张学良的建议深以为然。但是由于那场战事结束以后,张作霖已经被 北洋政府免去了东北三省巡阅使的职务,所以一时无力东山再起。直到张作霖回沈 阳以后自组东三省保安部队,他才决定实施张学良向他提出尽快组建东北空军和海 军的建议。正是在乃父的支持之下,张学良首先为东北海军筹到了一笔足够的军费。 就在几天前,他在沈阳成立了东北航警处。他决定敦请资深海军军官沈鸿烈出 任主持东北海军事宜。张学良想起海军,心里就顿时兴奋起来了。他忽然拍案叫道 :“此时不举,更待何时?” 正在灯下为他弹唱的谷瑞玉,忽然戛然而止。 她刚才坐在张学良面前为他唱了许多折子戏:《宇宙锋》、《天女散花》和《 贵妃醉酒》。她知道这些唱段都是他最喜欢的梅派名段,而谷瑞玉模仿起梅兰芳的 唱腔来,竟也惟妙惟肖,婉转动听。可是,直到张学良拍案大叫时,她才发现张学 良的心思原来不在她的弹唱上。他一边在那里吃酒,一边倚在桌前想什么心事。谷 瑞玉这才知道她今晚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那么多天来她一人在家里苦苦焦盼的, 竟是张学良对自己心不在焉的轻慢吗?谷瑞玉见他在那里似听非听,心里越是感到 万分痛苦。现在当她发现张学良已将什么事情想得成熟,手在桌案上重重一拍的时 候,谷瑞玉再也唱不下去了。她忽然将手里的琵琶扔掉,就头也不回地冲进内室, 扑倒在床上悲悲切切地哭泣起来。张学良这才从沉思冥想中清醒过来。 “瑞玉,你怎么了?”张学良万没想到自己一走神,竟然刺伤了多愁善感的谷 瑞玉。想起她对自己那么深情的关爱,张罗晚饭又忙着给他唱折子戏,张学良心里 的自疚就越加沉重。他再也顾不得吃酒,慌忙起身追到内室。抱起伏床痛哭的谷瑞 玉,真诚地哄她说:“都怪我不好,刚才我不知为什么又想起了海军的事,瑞玉, 我决不是不想听你的戏,而是心里压力实在太大了。如若我们不马上建立海军的话, 有一天再和吴佩孚打起来,我难免还会成为败军之将的!” 谷瑞玉在那里哭了一阵,心情渐渐好起来。她知道刚才自己对张学良有些过于 苛求,因为张学良再也不是从前在吉林见过的张学良了,他今天是指挥东北军主力 部队的陆军中将。她拭去脸上的泪说:“海军?谁知道你在想着什么?” 张学良郑重地拍胸说:“瑞玉,你为什么不通情理?我当初所以筹划建立东北 的海军,不是你大力支持的吗?从山海关回来的时候,不是你说东北军因为没有空 军和海军而显得太软弱吗?是你的话才提醒了我。既然我们的兵力不能应付吴佩孚 的直军,我才猛醒发奋。现在我要大干一场,可你竟然对我的行动不理解了。这到 底为了什么?” 谷瑞玉不语,仍坐在灯下垂泪。 “你这是多愁善感,还是小题大作?”张学良对她不时向自己发小性子心里困 惑不满。他苦苦地说:“瑞玉,我现在能从当初的颓废中振作起来,是要感谢你对 我的鼓励的。因为你当初说的话对我触动很大。现在我不但把东北空军办起来了, 而且还要马上操办海军。要建海军,我第一步就想训练海军人才。瑞玉,我已决定 在葫芦岛建东北第一座航警学校,主要是想为东北未来培养有指挥才能的海军军官。 来前我已任命了凌宵为这个学校的校长了,不久我还要请几个日本人去那里充当教 官。让他们传授航海、鱼雷和轮机气象等海洋炮战之术。” “这是……真的?”谷瑞玉见张学良说得言之凿凿,心里对他的怀疑渐渐减轻 许多。这些天来她一直在想他不到经三路来的原因,也许是因为惧怕于凤至,也许 是他到其它娱乐场所另寻新欢了。现在见张学良说得真诚恳切,谷瑞玉的心就软了。 “当然是真的。”张学良见她以怀疑的眼神凝视自己,心里就有几分好笑,说 :“瑞玉,一个女人的心思到底和男人大不相同,莫非我在外边只能去寻欢作乐吗? 也难怪,我这样出身的人,在外人眼里也许永远只能是个公子哥儿。现在我一旦想 做成几件大事,就连和自己最最亲近的人,也持有一种怀疑的眼光。这让我想起来 就更加感到非要奋发图强不行。不然的话,我张汉卿恐怕永远也是个不成器的公子 哥儿了!” 谷瑞玉也感到自己过于多疑,她独自幽居在经三路的小楼里,几乎成了与世隔 绝的人。所以她对张学良在外边正在从事的建军大计几乎一无所知。现在她见张学 良现出委屈的神色,心就软了,说:“也许是我怪罪了你,可是,汉卿,你到底想 过没有,我一个女人住在这里,有多寂寞呀?当初在接受家父大人的约法三章时, 我真的没有想到,从此以后,我会一入侯门深似海了。现在我才真切地感到,做你 张汉卿的夫人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张学良不语。只听谷瑞玉继续向他诉苦说:“汉卿,我总应该有些自由吧。我 虽然不能到外边去唱戏,可是我也应有自己的活动范围。不然的话,我在这里还不 成了你金笼子里的一只小鸟了吗?” “从前我在戏文里也知道有金屋藏娇这样的 话,那时还以为只要有了金屋,生活起来自然愉快。现在,我果然有了个金屋,可 是,住进来以后却又感到自己简直成了没有自由的囚犯。甚至连身边的使女凤谨也 不如,她还可以经常去外边透透风。可是,我在这里虽为主人,却没有多少外出上 街的自由。” 张学良仍然不说话,但是他的心已经被她的话打动了。 “从前在吉林的时候,我羡慕官场人家,讨厌那无边的卖艺生涯。现在我终于 找到了归宿。可是又感到这个归宿的寂寞,在寂寞的时候,我竟然又怀念起从前在 舞台上自由自在唱戏的日子了。汉卿,你说我这念头怪不怪?” “你说的也在理。”张学良见她坐在灯下愁苦万状的神态,心里感到有些对她 不起。想想当年谷瑞玉在吉林江城大戏楼里每天登场唱戏的往事,他就深深地理解 对方心里的痛苦。特别是在自己不回家的情况下,他知道谷瑞玉的寂寞感就更强了, 张学良想了想说:“不然,你也和郭大嫂她们去贫儿小学吧,到那里以后,你至少 可以有说话的人。” “这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从前父亲虽有约法三章,可是他说的不得抛头露面,决不是不 允许你和外界任何人接触。他只是希望你最好不要太张狂才好。现在你既然心里发 闷,和韩淑秀那些进步人士做些社会活动,也是好的。” “既然是这样,那我就太感谢你了。” 那天晚上,谷瑞玉一直处于兴奋的情绪中。她感到自己现在总算又争得了一点 自由。这种离群索居的贵妇人生活虽然安逸,可是一旦一个女人失去了到外边接触 社会的机会,那么她就真成了一只笼子里的金丝鸟了。 从第二天开始,谷瑞玉决定到大南门的贫儿学校去。她多么希望从今以后和韩 淑秀在一起,成为那所贫儿小学的教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