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惊闻战事泪沾襟 “瑞玉,你心里到底有多少委屈,为什么在自己姐姐面前也不肯说呢?”夜戏 结束,在返回公馆的轿车里,谷瑞馨再也忍不住了,她决心向谷瑞玉问清原委。 “……”可是,谷瑞玉发现姐夫鲍玉书和司机都在身旁,她仍然摇头不肯多说。 谷瑞玉只是透过车窗,茫然凝望着外边漆黑天幕和迷离的灯火发呆,似乎在苦苦的 想着心事。二姐和姐夫也不敢多问,因为他们都知道谷瑞玉的性格。她是个心事很 重的女孩,一旦她决定了的事情,是很难轻易改变的。 “现在到家了,你总该把心里苦水向姐姐倒一倒了。”进了家门,谷瑞馨就追 问妹妹说:“四妹,张汉卿究竟待你如何,有什么话不能告诉二姐呢?” 谷瑞玉坐在灯影下想了许久,忽然她伏在谷瑞馨身上抽泣起来。在谷瑞馨的追 问下,终于说出了她此次来吉林的打算,说:“二姐,我这次到吉林来,就不想再 回沈阳去了!” “你说什么?” “我想在这里继续从前的生活。沈阳虽好,可是,那种生活我实在无法适应。” 谷瑞馨大吃一惊:“你是说……还想下海唱戏?” “对,我喜欢唱戏!从前我还没有体会到自己对唱戏的感情,可是经过这场婚 姻以后,我才真正认识了唱戏就是我生命的全部。不论到任何时候,唱戏都是我的 追求。离开它我即便在沈阳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心情也不能愉快!”谷瑞玉来长春 前,对自己这重新下海的欲望并没有真正下定决心。可是自她随二姐去戏楼里听了 一场戏以后,那种多日来在心中蠢蠢欲动的欲望,忽然变得格外强烈起来。她一想 起舞台上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就感到在沈阳经三路小楼里的生活过于苦闷。现在, 她在谷瑞馨的再三追问下,终于泪眼凄迷地倾吐了心中的苦楚。 “不,这不行!”谷瑞馨站在灯下惊愕地望着已哭成了泪人一般的谷瑞玉,去 看戏前她误以为谷瑞玉是因和张学良发生了口角磨擦,方才心中不悦的。现在当她 听了四妹的话,情知事关重大,急忙劝阻她说:“瑞玉,二姐毕竟是过来人,我从 前也像你一样喜欢唱戏。可是,咱们毕竟不能总吃青春饭啊!如果我们哪一天人老 珠黄,又如何去寻找自己的归宿呢?再说,你现在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已是张 大帅府的人了。你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张学良如夫人。莫非回到吉林来唱 戏,反倒比在沈阳当张家的夫人好吗?你简直是在说混话!我决不依你!” “二姐,我做不了这样的夫人!”不料谷瑞玉哭得更凶,她声泪俱下地说: “你和姐夫的好心,我已经领了。可是,在沈阳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夫人生活呢?虽 然衣食不愁,可是,那约法三章的束缚决不是一个女人所能容忍的。我不是笼子里 的金丝鸟,我是人啊!既然如此,我就要改变那种封闭的生活环境。二姐,这就是 我为什么听了戏,就再也不想回沈阳的原因了!” 谷瑞馨听了四妹一番话,已经对她心里的苦楚深有体会。她知道嫁进张家毕竟 与寻常官宦人家另有不同。但是她无论如何难以支持谷瑞玉从此脱离张家,再回到 吉林去搭班子唱戏,她正色地说:“瑞玉,你千万不要一意孤行,自作主张。现在 你既然已成了张家的人,就要听张汉卿的话。张大帅对你的约法三章,虽然有些太 过份,可是,他毕竟是个政治极权人物。他对自己的儿子历来要求甚严,甚至容不 得家里子女像平常百姓子女那样到处听戏。我听说,他的女儿连走出大帅府,也要 经过他的同意才行。更何况对你谷瑞玉,一个刚刚进门的如夫人呢?这样的约束就 可以理解的了。这种政治人家的生活,你暂时过不惯,二姐是可以谅解的。但是, 你决不可以私自去吉林唱戏。那种幽居的生活,你为什么不可以慢慢适应呢?” 谷瑞玉却哭得越加悲恸:“二姐,一个女人如果没有活动的自由,即便她生活 在富丽的殿堂里,又有什么快乐可言?我当然追求上流社会的生活,也知道二姐和 姐夫是为我今生的最后归宿,才促成了这桩婚姻。可是,我过不惯那远离人群的生 活,再说,我从小就喜欢评剧和京戏,现在我一旦离开了戏,心里就感到苦得要命 呀!” 谷瑞馨万没想到四妹心里会这么苦。她原以为嫁进官宦人家的四妹,在经过短 暂的寂寞生活以后,就会像她一样逐渐适应上流社会的生活,将来也像她那样过着 吃穿不愁的生活。可她没想到谷瑞玉仅在沈阳生活了一年,就发誓要彻底改变环境, 希望再次下海唱戏了。作为二姐谷瑞馨当然无法接受四妹这种执拗的选择。但是, 任她如何苦苦规劝,谷瑞玉却坚持留在长春,择日前往吉林重新组班子登台唱戏。 姐夫鲍玉书听了,也觉得谷瑞玉这样做有些令人婉惜,但是,任他和谷瑞馨如 何苦劝,谷瑞玉只是不肯再回沈阳。 谷瑞玉就这样在长春滞留下来。 谷瑞馨每天陪着这位心事重重的四妹,在长春城里听戏、下小馆、逛商店、购 买衣物和看电影,可是谷瑞馨就是不放她去吉林搭从前的戏班子唱戏。谷瑞馨尽管 理解四妹希望摆脱张家寂寞生活的心情,但是她毕竟知道如若允许四妹重新下海唱 戏,就意味着从此和张学良的分道扬镳。 那种结局在谷瑞馨看来,要比四妹重新下海唱戏还要可悲。作为姐姐她非常清 楚,谷瑞玉重新下海只能解决一时的心情抑郁,却无法彻底改变她的悲剧人生。在 这种情况下,谷瑞馨一面让鲍玉书给正在葫芦岛指挥海军的张学良写信,说明谷瑞 玉在长春的情况,一边又千方百计地规劝谷瑞玉改变她的主意。 为了让谷瑞玉在长春生活得愉快,她特别请了几位朋友,每天到她们在新街口 的公馆里打麻将。谷瑞玉正是从二姐家里学会了这可以麻醉意志的游戏。 “四妹,你想下海唱戏是绝对不行的,”有一天,谷瑞玉厌倦了竹林之战,她 再次向二姐提出要到吉林去。她说即便在长春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也无法改变她 重上舞台的初衷。因为在谷瑞玉心里,重新登台唱戏已成了她最迫切的追求了。但 是深明事理的谷瑞馨却无论如何无法赞同,她说:“你不能太任性,任性是要付出 代价的。唱戏当然能满足你的一时之快,却不能让你终身幸福。” 谷瑞玉在关键时刻暴露出来的任性,常常让她的二姐既吃惊又难堪。在二姐的 劝说下她仍然固执地说:“如果我天生是个苦命人,那么,即便强迫我到富贵人家 生活,也绝不会改变我的命运。二姐,我求你了,就让我到吉林去吧。我到那里唱 一阵子戏,心情如果好时,我再回沈阳去,行吗?” 谷瑞馨嗔怒说:“你在说孩子话,四妹,你知道张大帅为什么给了你‘约法三 章’?他不许你唱戏,就是那‘约法三章’中最重要的一条啊!如果你违逆了张大 帅的意思,那么你还回得了沈阳吗?” 不料,只因为谷瑞馨这一激,谷瑞玉反而变得越加固执起来。她说:“不提那 约法三章倒好,你如说起那不许唱戏的约法,我就偏偏要去吉林唱戏。” 谷瑞馨和鲍玉书见无法劝阻,只好随她的意愿行事了。恰好正在此时候,吉林 江城大戏院的马老板,刚好来省城招聘名角。听说谷瑞玉住在谷瑞馨的家里,立刻 就到谷瑞馨家里,情愿以重金礼聘谷瑞玉出山。那谷瑞玉正中下怀,于是在那年的 夏秋之交,心情苦闷的谷瑞玉又一次来到了江城吉林。 这次旧地重游,谷瑞玉感到松花江的水更蓝更绿。龙潭山和北山都让这位久别 归来的梨园女伶感到旧情依依。吉林古来就是个戏迷如狂的地方,民国初年东北闭 塞,可是由于吉林有位名叫牛子厚的巨商喜欢皮黄京戏,于是他就不惜重金多次从 北京聘请名角,远下关东,前来这江城唱戏。那时就连名震京城的“同光十三绝” 之一的谭鑫培等人也曾到此唱戏。梅兰芳则是当年牛子厚出资建成的“喜连成”小 科班的一位艺徒,他正是因到吉林唱戏才崭露头角。 谷瑞玉回到江城吉林重登舞台,海报刚在城里贴出,马上就全城轰动,戏迷们 奔走相告。他们当然不知道一度在吉林唱红了半边天的谷瑞玉,在一年多的时间里 飘泊何处,更不会知道她已成了大名鼎鼎张少帅的如夫人。戏迷们只知扮相秀美, 唱腔清亮的花旦名伶谷瑞玉再回吉林登台,成了江城百姓的一大幸事。谷瑞玉的归 来立刻让江城大戏楼人山人海,门票的价格接连飙升,黑市上的票价已经炒到惊人 的程度。 谷瑞玉在吉林重新登台大红大紫,她唱的第一出戏就是梅派的《麻姑献寿》。 她演的麻姑扮相俏美,风姿可人。她的唱腔更让那些戏迷们听得如醉如痴,喝彩声 接连不绝。谷瑞玉已有多时不曾唱戏,如今她一旦再次登台,真是如鱼得水。 那天夜戏开锣,她刚在台上一亮相,就博得了个满堂彩。第二夜她唱梅派的另 一名戏《打渔杀家》,第三夜唱了《红线盗盒》,第四夜又唱了《二进宫》。四出 戏唱了下来,几乎场场暴满。戏楼外边挤满黑压压的戏迷人群,他们都连呼要见谷 瑞玉一面。如此盛况在吉林城里绝无仅有,即便民国年间谭鑫培来此唱戏的时候, 也不曾出现如此的盛况。 到了第五天夜里,谷瑞玉又别出心裁地上演一出反串戏。虽然也是诸家演过多 次的旧戏《打面缸》,可是因有谷瑞玉上场,景况就大大出人意料。谷瑞玉她到场 不唱花旦,而一反常态的改串张才一角。唱惯了蜡梅的谷瑞玉,一旦在台上扮起美 俏英俊的秀才张才,立刻让戏迷们耳目一新。 就在谷瑞玉在吉林江城过足戏瘾的时候,忽然有一天,从省城开来了一辆轿车。 那车上坐着她的二姐和姐夫,这本来不奇怪。她知道二姐一定会再来劝她回心转意 的。让谷瑞玉暗自吃惊的是,和谷瑞馨、鲍玉书同来吉林劝她尽快告别舞台的人, 竟是已经当上了张作霖译电处长的周大文。 “谷小姐,你也太任性了,你把这玩笑开得太过份了。”周大文是位文质彬彬 的文职官员,十四岁时就和从新民府来奉天读书的张学良结为至友,并且互换帖子 成了不分彼此的磕头弟兄。他这次专程从沈阳到吉林,是因张学良在葫芦岛收到了 鲍玉书的亲笔信,他惊闻谷瑞玉到吉林再次登台唱戏,一怒之下,打电话给沈阳的 好友周大文,委托他代表自己火速前往吉林,劝告执迷不悟的谷瑞玉马上返回沈阳。 周大文见了铅华又沾的谷瑞玉,连连抚掌叹息说:“你为什么又会回这里唱戏呢? 莫非你就忘记了张大帅给你的约法三章吗?” 谷瑞玉在周大文面前唯诺难言,她知道周家有恩于她。去年秋天她刚到沈阳的 时候,周大文一家对她格外关爱。她知道张学良所以委托日理万机的周大文前来吉 林,内中自然包含着这种含意。谷瑞玉见周大文说得真诚率直,心里难免升起了一 丝淡淡的悲哀。想起回沈阳,她的眼圈顿时红了,说道:“周先生不说那约法三章 倒也罢了,如若说起,我就不得不说明我为什么要来吉林。我所以这样做,就是因 为那约法三章,实在太过份了。您想一想,我刚刚二十多岁,一人住在经三路的公 馆里,莫非我这一生就在无边的寂寞中度过吗?” 周大文这才知道谷瑞玉心里另有苦衷,想想她在沈阳的寂寞处境,只好叹息说 :“谷小姐的处境当然值得同情,可是,大帅的话也不能不听。你现在决非与从前 可比,从前你是个自由身,想唱戏就可以唱戏,无人敢拦你;可是如今你毕竟是张 汉卿的如夫人了。既然如此,我劝你还是尽快返回沈阳为好!” “谢谢周先生好意,可是,我现在又怎能回去呢?”谷瑞玉听了周大文的话, 感到进退两难。虽然张作霖的约法三章让她无法容忍,处处感到痛苦和难过。可是, 她和张学良毕竟有着很深感情的。想起当年在黑龙江与张学良结下的至深情谊,谷 瑞玉在清醒时仍会感到自己的贸然行动,有伤她与张学良的感情。现在周大文亲自 赶到吉林游说劝归,就说明张学良对她仍然一往情深。 尽管如此谷瑞玉仍然难改主意,她说:“周先生,我现在已在吉林贴出了唱戏 的海报,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所有的戏票都已售罄了。在这种时候让我回沈阳,岂 不是强人所难吗?” 周大文却说:“谷小姐,要知道你在汉卿心里是什么地位。他是专为此事,才 从葫芦岛赶回沈阳的。他没有想到你到长春以后,还会萌生再上舞台的念头。张大 帅的约法三章虽然有些严厉,可是,你要知道张家在东北是什么人家。在那种人家 里,又怎么会有人出来唱戏呢?你即便希望改变那寂寞的生活环境,也不该以出来 唱戏作为抗争的理由。须知你继续胡来,非但传到张大帅耳里他不会相容,只怕将 来连汉卿也不能谅解,到那时候,莫非谷小姐定要在外边唱一辈子戏吗?” 谷瑞馨和鲍玉书听了,也感到周大文的话入情入理,他们在旁苦口婆心地劝着, 都希望谷瑞玉马上回心转意,立刻息影舞台,重回沈阳,和张学良言归于好。可是 谷瑞玉依然固执地摇了摇头,说:“汉卿待我的许多好处,我当然心领。可是,现 在让我回去,也怕难于从命。一是我心绪茫然,对自己的人生早已心灰意冷,从今 以后,是否再过从前那种封闭的生活,也难以拿定主意;二是,即便我能够回到汉 卿的身旁,也必须要在吉林把既定的剧目,一一唱完才行啊!” 周大文见她固执己见,不肯回头,就语意坚决地说:“人各有志,不可强勉。 谷小姐何去何从,当然由您自决。我周大文虽负汉卿的委托而来,毕竟不能强求你 改变主意,不过,请谷小姐定要认真思考一番。如若你将来仍想回到汉卿的身旁生 活,那么,摆在你面前的首要大事,必要马上中止在吉林唱戏。此事目前尚未传到 张大帅的耳里,我从中作些转圜,汉卿也许还会容你;如若谷小姐继续一意孤行, 继续在吉林唱下去,那么将来就再没有退路了!” 谷瑞玉听了这话,才震惊地感到自己现已走到了一个可怕的分界岭上来。摆在 她面前的道路,迫使她必须尽快作出最后的抉择。然而,尽管她已被周大文的话深 深震动着,但是箭在弦上的她,仍不肯马上改弦易辙。她仍在固执地坚持着。 周大文见她如此任性,情知继续逼她就范,终非妥善之策。于是他就匆匆告辞。 周大文临行时再三对谷瑞玉叮嘱说:“谷小姐,如你还能听进我的忠告,现在最为 紧要的事情,就是马上中止唱戏。如若再要继续唱下去,你和汉卿就永远没有回旋 的余地了!请你好自为之吧!” 谷瑞馨和鲍玉书也苦口婆心地一阵苦劝,可是谷瑞玉仍不肯妥协。 周大文等离开吉林后,谷瑞玉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她情绪不佳,不得不取 消了当晚的夜戏《洛神》。 谷瑞玉来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她知道张学良派周大文亲来吉林相劝的本身, 就意味着她现在和张学良关系已到最后抉择。她十分清楚,作为公公的张作霖决然 不会因她难以适应幽居的生活或者出走而收回他的成命。在“约法三章”中不许她 继续登台唱戏是非常明确的。谷瑞玉从中不难看出张作霖对名伶艺人所持的鄙视与 不容。她如若从此毅然决然地留在吉林唱戏,那么她和张学良的关系必然走到了尽 头。想到自己从此永远失去了让她心动的少帅,谷瑞玉忽又感到心里有说不出的痛 楚。只有在失去一个人时,她才会感到他对自己的重要。 “不,我不能失去汉卿!”谷瑞玉在下榻的客房浴池里注满了热水,她想暂时 丢弃困扰自己的烦恼,轻轻松松地洗次澡。在氲氤的水雾中,谷瑞玉躺在偌大浴缸 里,眼里忽然泪水奔涌。在一瞬间她想起了许许多多难忘的往事。张学良现在虽然 不再与她卿卿我我,虽然经常远离她,甚至让她常常独守空房,可是,谷瑞玉知道 张学良并没有舍弃她去另找新欢。他是为着东北振兴大计正在各地奔走着。 当她意识到如若继续在吉林滞留下去的结果,将会永远失去心爱的人时,谷瑞 玉又忍不住失声悲泣起来。 在水雾中她站在半人高的落地镜前,透过水雾凝视着自己水淋淋的胴体。谷瑞 玉感到她已不再年轻,从自己越来越消瘦的体态上发现她正在一天天走向苍老。一 旦青春的韶华从她身上消逝,那么她将面临着一种更加惨淡的人生。 和张学良产生异性之恋是她的幸运,虽然这种幸运给她带来的决不是从前设想 的幸福,但是,她仍然感到张学良是位懂感情、重感情的真诚君子。如果失掉了他, 她究竟会不会后悔呢? 谷瑞玉又回到了长春。 她感到这次回来有些身不由己。现在,她不得不认真思考周大文从沈阳带给她 的信息:必须马上中止在吉林的演出活动。她知道那是张学良留给她回心转意的最 后机会,也是不容情面的最后通谍。正是在周大文的忠告之下,她才不得不从固执 和任性中猛然醒悟过来。谷瑞玉决定马上中断和江城大戏楼正在履行的演出合同。 她情愿对戏楼的损失作出赔偿,也不肯轻易舍去她心里深爱着的张学良。 “瑞玉,既然已经谢绝了江城大戏楼,现在回头也为时不晚,你何不马上就回 沈阳去呢?”谷瑞馨见四妹人虽到了长春,可她的心仍然还留在那生活多年的吉林 松花江边。她就娓娓地开导谷瑞玉说:“张汉卿虽对你的出走心生怨恨,可你在最 关键的时候,毕竟还是听了他的话。现在你连演戏的合同戏也毁了,说明你心里还 有他,既然如此,你还犹豫什么?” 谷瑞玉默然。她心里愁肠百结,痛苦莫名。她不否认自己在心灵深处仍然深深 爱着汉卿,可是,让她马上就割断与梨园舞台的感情,也未免过于残忍。她是那么 热爱京评两个剧种,这至诚的感情,是她在毅然离开沈阳时才体察到的。现在,她 虽然在周大文的劝告下权衡利害,最后不得不悬崖勒马了,然而在她心里,仍然不 会淡忘自己为之倾注无数汗水与真情的舞台。 “你怎么不说话,莫非不该回去见见张汉卿吗?”谷瑞馨对四妹与张学良之间 发生的婚后波折,从一开始就持有明显的保留。作为姐姐她当然希望胞妹有更多的 自由,但她又不希望妹妹因逞一时之愤,就舍弃了前程无量的张学良。现在她见谷 瑞玉终于在关键时候醒悟过来,才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 “不,我现在还不能回去。”谷瑞玉还没有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她只要想起沈 阳经三路公馆里的寂寞生活,心里就万分痛苦。一个在梨园舞台生活惯了的女艺伶, 又怎能习惯那种密宫深居的生活呢? “为什么不回去?”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不想回去。” “你怎么还任性,还像从前那样孩子气?瑞玉,你已经长大了,再不是从前在 天津学戏时的小丫头了。” “二姐,你不懂我的心。我就是想在长春住下去,看他能把我怎样!” 谷瑞馨见四妹如此执拗,索性也不再追问。这样把事情就暂且搁置了下来。 谷瑞玉虽然离开了吉林,可她仍然沉浸在那梨园舞台的自我陶醉中。她每天仍 去长春城外的无人处去练声,她想只有保护好嗓子,迟早有一天还会如愿以偿地回 到她渴望的舞台上去。有时,只要听说长春某家戏院上演新戏,她都要二姐陪她去 看。一场连着一场,好像她是多年不曾接触戏剧的精神饥饿者,忽然从远离尘嚣的 荒漠来到了人间天堂。 就在谷瑞玉在二姐家里熬过心情最苦闷日子的时候,忽然有一天,姐夫鲍玉书 从外边回到家里,将一张《盛京时报》丢在谷瑞馨面前的沙发上,说:“奉直两军 又打起来了,看这一次东北军到底能不能打败吴佩孚吧?” 谷瑞玉急忙从姐姐手里接过报纸,展阅一看,报上竟赫然刊载大字标题:《张 作霖挥兵进关第二次奉直战争再揭帷幕》! 谷瑞玉忽然想起早在一年前,张学良就已在为这次战争做必要的军事准备了。 她知道前次奉直两军在华北的交战,给这位视东北军为自己生命的少帅心里,投下 了多么深的阴影。她和张学良感情由亲昵转为疏远,就因为张学良为恢复东北军元 气在到处奔忙。为了组建东北的海军和空军,张学良已到了忘我的地步。现在他再 次挥师南进了。谷瑞玉从报上刊载的新闻中得知,这次东北军向华北的进发,是因 皖系军阀卢永祥和直系军阀齐燮元之间的“江浙战争”做为导火线的。谷瑞玉知道 张作霖的所谓出兵“调解”,完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第二次直奉两军开战后的日子里,从来不关心政治的谷瑞玉,居然一反常态 地听起了收音机,又派姐姐家的女佣去街上买来当日的报纸。她想从报上刊发的战 讯和新闻中,寻觅有关张学良的蛛丝马迹。她发现张学良已经就任了东北军第三军 团长要职。她知道所谓第三军团,实际就是东北军主要的精锐兵力。张作霖在这场 战事中将东北军主要的兵力交给张学良,说明张学良在东北军中地位的崛起。 谷瑞玉从报上看到了一丝希望,可是,她也同时看到了张学良的危险,那就是 张学良和郭松龄正在山海关一线迎击直军的主力部队。谷瑞玉是曾经上过战场的人, 她知道什么是枪林弹雨,什么是九死一生。两年前她在故乡杨柳青就亲历了一场你 死我活的殊死战争,从那时起她深深了解了战争。她知道在山海关前线的张学良, 随时都有夺取阻击强敌大获全胜的希望,同时也有功亏一篑乃至战死沙场的危险。 想到这里,多日来以静待变的谷瑞玉,忽然变得心神不安起来。 “瑞玉,你这是怎么了?”谷瑞馨见四妹每天心绪烦躁地倚窗张望,闲时又手 捧报纸连声叹息,她就感受四妹的心里正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聪明的谷瑞馨知道她 虽然不想回沈阳,可又看出她心里仍在深深地思念着他——那个人就是张学良。现 在她定是担心战事的越来越严酷,会给她的汉卿带来什么灾难和危险。 “二姐,我想走!”有一天,谷瑞玉对谷瑞馨这样说。看得出她定是经过了深 思熟虑,才下此决心的。 “想回沈阳?” “不,我想去山海关!” “胡说,你去山海关做什么,没看到报上说那里正发生激战吗?到那里枪弹可 是不长眼睛的。” 谷瑞玉的心里早已跃跃欲试了。自她从报上发现直奉战事又起的消息后,一颗 心就飞向了战火纷飞的山海关前线,她对那里一草一木都相当稔熟。两年前她曾在 那里和张学良熬过奉直战败最为艰难的日子,那时她住在城外一间营房里,张学良 每天都进城去,到天泰栈向张作霖请示集结北退残兵的事宜。后来张学良奉命负责 和吴军谈判的任务,谷瑞玉才独自返回沈阳。 现在,她知道张学良又在那山势险要的关隘,与数以万计的吴佩孚直军进行着 殊死的拼杀。想起了张学良的安危,谷瑞玉的心里就感到紧张和空虚。所以她在百 般焦虑的情况下,终于下了前去山海关的决心。她对谷瑞馨说:“我既然决心已下, 你就是再劝也没有用的,二姐,汉卿他现在九死一生,我又岂能置身事外呢?” 谷瑞馨知道四妹在心里仍然深深眷恋着战场上的张学良,情知继续劝阻无益, 就叹道:“四妹,我知道你的心思。可你毕竟是个女流,打仗都是他们男人的事情, 你就是去了山海关,又能对张汉卿有何帮助?” 谷瑞玉苦笑说:“我不会打枪,可我到那里,至少对汉卿有个心灵的安慰。二 姐,你不必劝我,就让我去吧。”谷瑞馨见她决心已定,索性就由着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