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少帅:“既然是一只金丝笼,就该砸碎它!” 世事万般难猜想, 杀人的未必是张郎, 潜踪蹑足去观望, 心急之时足也忙。 这里是沈阳宴乐园大戏楼。在戏楼正面的雅座里,谷瑞玉端坐在包厢的一端, 她望着前面舞台上正在上演的新戏《勘玉钏》,心情格外兴奋。 时光已是1925年的初春4 月,谷瑞玉已经熬过了她人生中最困难的一段时日, 重新回到了张学良的身边。她焕发了神采,身穿一件嫩绿色上衣,下着黑色的百褶 裙,乌云般的发髻映衬她那恢复了往日白皙丰满的面腮。 现在,她静静地坐在包厢里听着戏文,有时她悄悄用眼神瞟瞟身旁的张学良。 谷瑞玉发现张学良正目不斜视地望着舞台上的荀慧生,这位京津名伶是首次下关东 演出,张学良和谷瑞玉同时出现在宴乐园的包厢里看戏,乃是绝无仅有的一次。这 让刚从周家回到经三路28号公馆里的谷瑞玉感到心满意足。 谷瑞玉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她万没想到经过那场不愉快的风波以后,自 己不但重新回到了那个略显陌生的家,而且还能和张学良一起到宴乐园里公开听戏。 这种事情对于谷瑞玉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谷瑞玉的眼睛虽然始终在舞台上,可她却暗暗在想着自己几个月来的遭遇。从 山海关回到沈阳以后,在周大文家里又住了几个月,直到一年一度的旧历新春到了, 她的生活才发生了新的转机。 那天,周大文和夫人决定去戏楼听戏,周氏夫妇又特意带上了在他家闲居的谷 瑞玉,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腊月23日那天晚上见到了久违的张学良,而且 又是在一家戏楼里。 原来,自她随韩淑秀回到沈阳,张学良身边的许多朋友出于好意,都在这对发 生感情矛盾的小夫妻间加紧了调解和斡旋的工作。最初是郭松龄和韩淑秀出面,他 们以大哥大嫂的身份劝说张学良,要他将住在周大文家的谷瑞玉早一天接回去。郭 松龄甚至说:“汉卿,谷瑞玉就是有天大的错误,毕竟也是你们张家的事情,千万 不可让此事传扬出去,那样一来就会闹得满城风雨,对你对她都有害无益。” 韩淑秀说得更为忠恳:“汉卿,一个唱戏的女子,能舍弃她终生倾倒的事业追 随你到沈阳来,已属天大的不易。特别是谷瑞玉能几次到前线去,更不是一般女子 能够做到的。现在她既然已回心转意,你如果继续让她住在外边,就连我们这些朋 友也难以理解了。” 张学良虽然接受了郭松龄、韩淑秀等友人的好意,可他仍然难以谅解谷瑞玉的 过错。赌气的日子就这样拖延下去了。后来,随着苦口进言的朋友日渐增多,张学 良也一天比一天感到了精神的压力。 经过几个月的冷静思考,张学良也感到对谷瑞玉冷漠的态度,有些过于强硬。 虽然她去吉林唱戏刺伤了他的心,可是,她毕竟在周大文去吉林后,马上再次息影 于舞台,这不能不看出谷瑞玉的悔意。特别是在谷瑞玉在得知第二次奉直战事又起 的消息后,心急如火的从长春赶往山海关前线。这说明谷瑞玉决不是那种一味沉溺 歌舞升平的女人。她的单纯与善良,都在她的所做所为表现得淋漓尽致。谷瑞玉有 时尽管非常任性,甚至做起事情来不计后果,但是,张学良知道谷瑞玉心地是善良 而单纯的。尤其是她冒险来到山海关,正是直奉两军发生对峙的紧要关头,不能不 说她此举是对张学良的爱意之深所至。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能饶恕她一次呢? “汉卿,旧历年快要到了,莫非你忍心让谷瑞玉在我家过年吗?”当周大文出 面说话的时候,张学良早已心生悔意了。周大文知道现在到了说话的时候了,此话 如果说得过早,非但不会起立竿见影的功效,反而会激起张学良的愠怒。当他发现 在知情友人纷纷对张学良进言,张学良有些应接不暇的时候,周大文才意识火候到 了。 有一天,他在沈阳一家餐馆里设下饭局,席终人散之时,周大文决定向张学良 进言:“当然,瑞玉在我家过年,是我们求之不得之事。可是此事万一传扬出来, 会有人说你太不容人了!” 张学良深知周大文的好意,叹道:“大文兄,我又何尝不希望瑞玉早回到家去, 可是,我又怎么好亲自去请她呢?” “她遭你冷落多时,莫非就不应该请她吗?” “大文,可是,她毕竟是触犯了家法的啊。我不计她从前的过错,已是天大的 让步,为什么还要我去请她回家呢?” “瑞玉确有过错,可是,她早已忏悔了自己的过错。杀人不过头点地,更何况 夫妻之间,哪有隔夜之仇?现在,你该给她一点温暖才对,不然瑞玉又如何寻得个 改过的机会呢?” 张学良不再说话。他心里的坚冰正在悄悄的融化。可是,让他亲自去周大文家 里迎接谷瑞玉回来,他自傲自负的性格又在作怪。 这样的日子又僵持了一阵。忽然有一天,周大文来到张学良办公室,闲谈中周 大文又来进言:“汉卿,如若你再不请她回家,瑞玉她还想再去吉林了。” “你说什么,又回吉林?” “她姐姐瑞馨来信说,如若妹妹继续住在外边,就不如回长春的姐姐家过年。 汉卿,你为什么不能多给她点自由呢?” 张学良说:“谁说她没有自由?她不但在沈阳有自由,也可以回到吉林去。我 们张家决非是不通情理的人家。”周大文说:“从前我们都是反对中国封建社会制 度的激进者,汉卿,我记得你也是基督青年会的会员,我们都曾向往西方的民主和 自由,为什么到了自己的家里,却要一味坚持什么家法呢?你不觉得不让谷瑞玉到 社会上活动,就是在抱着封建社会的礼教不放吗?” 张学良一怔,万没想到老友周大文竟说出这尖锐的话来。他感到他的话刺痛了 自己的心,但是张学良又感到周大文的话说得深刻,正说在了他的痛处。他沉默半 晌,忽然激动地说:“她去吉林唱戏我不该干涉吗?大文,那毕竟是家父对她进张 家的三条约定之一啊!” 周大文正色地说:“她唱戏暂且不论,可是,谷瑞玉为什么不能到外面去抛头 露面呢?她也是个有人格的女子,她不能唱戏倒也罢了,为什么连去外边听戏的自 由也被剥夺了?汉卿,你这是在维护旧时代和旧家族的陈规旧法啊!” 张学良震惊地怔在那里,直到这时他才真正受到了灵魂的触动。他不再继续和 周大文争辩,而是呆呆坐在那里双手抱头,陷入了难过的深思。 周大文动情地说道:“汉卿,从前我们都反对地主老财们金屋藏娇,可是,现 在你限令谷瑞玉住在经三路那幢小楼里,那小楼不就是个金笼子吗?莫非你想让她 永远只做一只循规蹈矩的金丝鸟?”“金笼子?金丝鸟!?”他震惊地抬起头来, 望着周大文那双真诚的眼睛,许久,张学良终于从痛楚中醒悟过来。他将一只拳头 在桌上重重一捣,说:“大文,既然经三路公馆是只金丝笼子,那么,我为什么不 能砸碎它呢?” 周大文发现他那双大眼睛里汪着泪花,他知道他的话终于打动了他的心。 几天以后,张学良忽然给周大文打了个电话,说:“大文兄,今天晚上在宴乐 园我请你们全家看戏,记住,千万要把瑞玉带上。你可懂我的意思?” “我懂我懂!”周大文知道他前天一番话已让张学良动了心,也知道张学良所 以叮嘱他定要把住在他家的谷瑞玉带去看戏,其用心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他知道张 学良是企图以请谷瑞玉看戏的方式,和缓他和谷瑞玉的关系。 谷瑞玉记得,就在那天晚上,她见到了几月不曾见面的张学良。在戏楼听戏的 时候,两人虽然对话不多,可是彼此那会心的眼神刚一相遇,谷瑞玉心底所有的怨 尤、误解和委屈,都在顷刻间化为乌有。也就是那晚的夜戏散后,她随张学良又回 到了经三路28号小楼。她知道两人的分居和对峙已经结束了,代之而来的则是她与 他更加亲密的感情。 自从那次和解以后,张学良不但不提她去吉林唱戏的事情,而且还主动支持谷 瑞玉到外边参加一些必要的社会活动。有时,他还会给她弄来几张戏票,要她和凤 谨等人去戏楼里听戏,看节目。谷瑞玉感到她的生活空间越来越宽松起来,现在, 张学良亲自拨冗陪她到宴乐园,来听北京名角荀慧生的戏,就是一个让她大为感动 的改变。 “汉卿,在吉林唱戏一事,让我领教了你们张家的家法。”谷瑞玉与张学良和 好以后,有时也与张学良开开玩笑。想起他们之间从前发生的不快,谷瑞玉不禁暗 自后怕。 张学良心绪复杂。他既对她的固执性格难以忍受,同时也觉得谷瑞玉有些可怜。 她毕竟独自在外生活了几个月,作为丈夫他自然心里不安。特别是想起周大文对自 己所进的铮言,张学良心里更加忏悔。他对她说:“瑞玉,希望我们重新开始,不 愉快的过去就让它成为历史吧。” “放心,经了这次挫折,我再也不会做那些傻事了。”她向他娇嗔地笑笑,那 笑容里含着一丝辛酸的苦味。 她和张学良又恢复了从前的和美。谷瑞玉多么希望和张学良每天生活在一起, 她认为曾经发生的磨擦,就是因为她与他的经常分离,才产生了彼此心理上的隔阂。 正是由于她在经三路公馆里独守空房,才生出了许多无法忍受的寂寞。谷瑞玉仍然 认为这一切都是她渴望重返舞台的动因。张学良也觉得他与谷瑞玉感情的疏远,是 军马倥偬所至。他希望悄悄的修补这曾经出现了裂痕的感情纽带。 但是,想归想做归做,当谷瑞玉重回自己身边的时候,他又感到实现自己和谷 瑞玉从前那种卿卿我我的生活,几乎是不可能的。他肩上的军政重担一天比一天加 重,对公务事无巨细让他顾此失彼,对修复与谷瑞玉的爱情也越加显得力不从心。 第二次奉直战争取胜不久,张学良就晋升为陆军中将军衔。他手下指挥着几乎 东北军的全部精锐。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可能沉醉在与谷瑞玉的柔情蜜意之中,就在 谷瑞玉刚与张学良恢复关系不久,她就发现张学良的踪影在沈阳又难以寻找了。 春节过后不久,张学良就离开了沈阳。 谷瑞玉只知道他是奉命前往天津附近的榆关去了。不久,报上公布了张学良就 任东北军驻津榆驻军总司令的任命。谷瑞玉多想和他一起赴任,榆关就距天津不远, 她可以在那里回杨柳青去。前次她回杨柳青是在战争的烽烟中,哪有心思去寻找故 乡的旧迹?现在她想随军前往,可是因为得不到张学良的首肯,谷瑞玉不敢再贸然 擅自行动。 万般无奈,她只好一个人呆在沈阳。好在有了前次的磨擦,张学良对她作了种 种让步。谷瑞玉再也不必每日呆在经三路小洋楼里无所事事了,她可以到沈阳小南 关的宴乐园去听戏。回来以后,也可找几位相熟的女眷,在家里玩玩竹林之战。这 样一消磨,时光倒也过得飞快。从前那种寂寞的生活被彻底改变了。 进入六月,北方的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可是谷瑞玉却发现张学良仍然没有回到 沈阳。先是她从周大文夫人那里听说,张学良已经去了北京。到了六月底,她又从 家里的牌桌上,听人说张学良已经挥师向长江中下游地区扩展新区去了。她不知道 张学良为什么要去南方兴兵。但是聪明的谷瑞玉能猜到,所有的一切都是公公张作 霖的主张,他是为让张学良在东北军中成为既有实权又有威信的将领,所以才不得 不让儿子到处举兵兴师,以扩充东北军的军事实力。 7 月初的一天,谷瑞玉忽然从一张报纸上看到了张学良的消息。 原来他已带领东北军开进了华东重镇大上海!那时深居在经三路公馆里的谷瑞 玉,当然不知张学良统军进驻上海,是为着实现张作霖扩展江苏打开局面的。可是, 她却从一些民间小报上,不断发现张学良在上海的各种新闻。谷瑞玉看了小报上的 新闻,恨不得马上随他飞到江南去,她早就羡慕大上海了,可惜她始终没有外出的 机缘。 谷瑞玉见上海《新生活报》上有记者这样写道:“张学良是东北的大公子,他 此次到上海来,坐的是津浦路最豪华的泰山号专车,到上海以后住的又是护军使何 丰林商请杜月笙暂借在杜美路上的一宅小洋房。张学良虽然生在东北,可这个25岁 的少帅却喜欢风月。他在热闹地区游览,对于上海的繁华却毫不惊奇。上海《大陆 报》的唐榴带着漂亮女子唐英,亲自到大华饭店来和张少帅共舞,只是些寻常的交 际而已,可是外间却飞短流长。因此张学良就对上海的许多小报产生了兴趣。沪上 各界在宁波路同乡会举行欢迎宴会,席间西报记者问张学良说:‘吴佩孚是何等人 物?’谁也不曾想到张学良却用英语回答记者说:‘是英雄!’外国记者也都为他 大加鼓掌。称赞张学良心胸开阔,这才是真正的英雄。……” 谷瑞玉见另一张报又说:“张学良在上海新康乐花园下榻,那里有游泳池、舞 厅、高尔夫球场,占地十几亩。张学良却婉加拒之。他说我辈青年军人,如果住在 这种好房子里,以后行军和打仗又怎么打地铺呢?他在上海人心里留下了个好印象。 ……” 8 月,张学良终于回到了沈阳。 谷瑞玉见他的脸色晒得黧黑,难免有些心疼地嗔道:“汉卿,我不懂东北军的 将领有几百位,大帅为什么一定要派你到各地去兴师?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真怕 你年纪轻轻就会累成重病的。” 张学良却对她嘿嘿冷笑,那神色似说:“妇人之见!”嘴上却对谷瑞玉这样说 :“你哪里懂得父亲的心思?他老人家这是在重用我。自从打败了吴佩孚的军队以 后,我们东北军已经开始向江南进军了,这次我的军队打前阵,主要是为了给后面 源源不断的东北军当开路先锋。瑞玉,你也许不知道吧,父亲已经发布杨宇霆为江 苏省督办了,姜登选也当上了安徽督办。很快还会有一些将领大员出征江南。到那 时候我们东北军就可以占领大半个中国了!” 让谷瑞玉感到心里空虚和难过的是,她和张学良的相聚只是短暂的。八月正热 的时候,张学良再次离开了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前往葫芦岛督理整顿海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