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在津门的首次戒烟 张学良从张家口返回天津,已是赤日炎炎的6 月。 谷瑞玉在天津早已等得烦躁,那天下午,她正在海河边上观看赛马比赛,忽然 听到张家侍卫报来的消息:“少帅回来了!”她就急忙离开赛马场,乘一辆小洋车 心急如火地返回法租界上的张宅。 那时的谷瑞玉,与其说急于想见久违的张学良共叙别后之苦,不如说她想尽快 劝张学良戒烟。因为从沈阳来天津时,于凤至对自己的一顿训责,时至今日仍然言 犹在耳。 谷瑞玉随侍卫走进法租界上宫殿式的小白楼,盛夏里楼内正开放着冷气。让从 夏日燥热中匆匆走进楼里的她感到一阵凉爽。当她登上二楼的时候,忽然发现楼梯 转弯处那腥红地毯上,正迎候着一位军人,她认出是张学良的秘书朱光沐。 朱光沐向谷瑞玉点头为礼,说:“夫人,此次少帅在张家口可谓九死一生,你 见到他时,千万不要惹得他生气才好。” “知道了。”谷瑞玉听说张学良在张家口缴械时险些中弹身死的情况,心里一 惊。她感到在这种时候劝他戒烟,会不会引起张学良的反感。她急忙问道:“快说, 汉卿他在哪里?” “夫人,请随我来。”朱光沐说着,就悄悄在前引路,很快将她引向一条灯光 幽暗的廊道。在走廊的深处,朱光沐拉开了一扇房门,出现在谷瑞玉面前的竟是一 间挂着窗帷的卧室。在黑暗中她忽然嗅到一股呛人的气味,这种味道她早在去年乘 兵舰去秦皇岛时就嗅到过了。现在当她再闻那呛人的烟味时,心情就顿时紧张起来。 就在谷瑞玉困惑不安的时候,忽然听到床榻上传来个熟悉的声音:“是瑞玉到了吗?” “……”谷瑞玉正在疑惑,忽然有人将头顶上的吊灯开亮了。 她惊愕的睁大了双眼,意外发现那临窗的床榻上,竟然倚着一位穿睡衣的人。 初看时她有种陌生感。发现那人面色萎黄,正伏在一张烟盘子上点着烟灯,贪婪地 吞云吐雾。谷瑞玉好一阵才认出那歪倒在榻上的人,竟是自己多日不见的丈夫张学 良。 谷瑞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突然,她大叫一声:“汉卿……”就不顾一 切地扑了上去。 可是,当她刚接近床上的张学良时,女人的矜持又使她情不自禁地收住了脚。 半晌,她痛楚地哭道:“你……怎么还在拼命地抽烟呀?!你哪里知道,为了你抽 烟的事,我在沈阳受了多少委屈?” 在难堪的沉默中,她忽然听到“砰”地一声响。原来张学良摔掉了手里的烟具, 他一挺身,挣扎着坐起来了。在难堪的沉默中,张学良困惑地呆坐阴影里,两人四 目相对,半晌无言。张学良感到很尴尬,他甚至不敢抬眼面对站在面前的谷瑞玉。 忽然,张学良痛楚地双手抱头,低声地哽咽了起来。 谷瑞玉也惊呆了。眼前的张学良与几个月前在沈阳分手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她 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潇洒英武、满腹经纶的少帅,居然在张家口归来以后,忽然变得 精神萎靡,颓然不振了。更让她震惊的,张学良的大烟瘾比当初在沈阳时凶了几倍。 谷瑞玉后退了一步,她实在不想和一个抽大烟的人接近,更不想和这个精神不振的 人对话。 “瑞玉,你坐,你坐下再说。”张学良在床上痛苦的折腾着。当他发现身穿雪 白连衣裙的谷瑞玉,正以陌生的眼神盯着他的时候,他忽然将那只烟枪重重地搁在 烟盘子上。过足了烟瘾的他这时振作起精神来。他急忙从床上爬了起来,眉宇间的 痛苦神情很快被意外的欣喜所代替。他望着迟迟不肯落座的谷瑞玉说:“瑞玉,你 哪里知道这次我在张家口遇到的惊险,如果没有姜化南救我,也许就死在那些叛军 的乱枪下了。” 谷瑞玉将他从床上扶了起来,痛苦地说道:“汉卿,我知道你此次九死一生。 可是,我不能理解的是,你为什么不听我的劝告,为什么还要拼命地抽烟?你也许 不知道,因为你染上了烟瘾,沈阳大帅府里早已经闹得沸反盈天了。现在大帅府里 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暗暗责骂着我。她们说你去秦皇岛抽上了大烟,都是我谷瑞玉 怂恿的结果。” 张学良愕然望着神色凄苦的谷瑞玉,茫然地说:“怎么会有人责怪你?我染上 烟瘾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谷瑞玉想起来前去大帅府的遭遇,心里就余悸未消,她说:“汉卿,我来天津 之前,凤至曾经把我叫到了帅府,她训责我,我也理解她。因为任何人对你染上了 大烟,心里都感到痛苦,更何况大姐于凤至呢?我要说的是,此次我所以到天津来, 就是听了凤至大姐的话才来的。她要我必须限期劝你把大烟戒掉,不然的话,我… …”谷瑞玉见他痛苦得这样,心里也如万箭钻心般的难过。 张学良说:“都是我自己的一时不慎,才让你们都为我痛心。瑞玉,让我们坐 下来,好好谈一谈吧。” 她根本不想坐在他的床前。她感到面前的张学良变了,谷瑞玉极力克制心里的 失望和痛苦,只站在那里说:“现在,你应该下决心了。” 张学良沉思不语。 谷瑞玉一把拉开了窗帷,让那明亮阳光投映进来,她走到他面前,关切地说: “汉卿,我只求你一件事,就是马上戒烟!” “好,瑞玉,你说得对!凤至她说得也对啊!”刚才还在床榻上吞云吐雾的张 学良,这时披衣下床。他在夏日阳光的映照下,渐渐恢复了从前精神奕奕的神态。 也许是抽了大烟的缘故,他脸色好了许多。他见谷瑞玉心里很痛苦,就安慰她说: “我也是没办法,想当初如果不是听了杨宇霆的话,也不至于落得今天的下场,凤 至她们将我抽大烟的事情都记在你的账上,那是不公平的,她们不知道真实情况, 你不必计较,等我回到沈阳的时候,我会对她们说明一切的。” “我代你受过事小,你政治前程事大。汉卿,只要你真下决心戒烟,就是再有 更多的人误解我,我也可以忍受。”谷瑞玉对他的怨恨和反感,随着他精神的振作 而渐渐消逝了。尽管她对他抽大烟的嗜好仍然心存反感,可当她见张学良是以无奈 的神情面对自己时,谷瑞玉的心又软了。 张学良继续向她诉苦说:“从沈阳出来的时候,我听了你的话,真想下决心戒 烟了,而且到了天津就戒了烟,可是当我去了张家口以后,在那种苦难的环境里, 心里发愁,没想到旧瘾就再次复发了。瑞玉,现在我才知道烟瘾的可怕,它染上容 易,可是一旦想要戒掉,那可是比登天还难啊!唉,我真没想到杨宇霆会如此害我!” 谷瑞玉见他自疚自责地坐在床前,双手痛楚地抱住了头。心就软了,急忙劝解 地说:“汉卿,既然你知道染上鸦片是痛苦的事,为什么不下决心戒掉?现在我在 这里,说什么也要让你戒掉它。” 张学良抬起头来,眼睛里含着泪水,说:“瑞玉,你哪里知道一个染上鸦片瘾 的人,心里有多么痛苦?这烟瘾决非想戒就戒。不瞒你说,我已经戒了好多次了, 每次我都下了决心,可是,不知为什么这烟瘾竟如此顽固。在张家口的时候,我为 了戒烟,甚至想拿手枪自杀了,可是,还是戒不掉它。而且戒过以后的烟瘾,发作 时又会严重百倍。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谷瑞玉仍然不肯罢休,说:“我虽不曾体会戒烟的痛苦,可是我想,一个有志 气的人,只要他肯下狠心,最终一定能把烟戒掉的。汉卿,我不希望再见到你刚才 那个样子了。你才二十几岁,正是人生中最好的时光,又有那么高的地位,为什么 不狠下心来,和这只有无为之人才喜欢的嗜好彻底决裂呢?现在,如果你戒不掉烟, 恐怕连我也要受你的连累了,将来有一天我们回沈阳,见了于凤至时,我又如何面 对她那双眼睛呢?” “好吧,我信你的话,”张学良很快从颓废中振作起来,他紧紧抓住谷瑞玉的 手,发誓般地说:“我听你们的话,从明天起我就在天津戒烟。有你在这里看着我, 我定会增强戒大烟的信心。” 谷瑞玉听了他的话,心里仿佛洞开扇窗子那么豁亮。就欢天喜地的说:“好, 我在这里监视你戒烟。我就不信这大烟戒不掉。” 张学良说着下了床,到桌前坐定后,吩咐谷瑞玉说:“给我拿笔砚来。”谷瑞 玉见他想写字,急忙在桌上为他铺了一幅宣纸,又磨好了墨水,说:“写什么?” 张学良说:“写张条幅,挂在床前,也好不辜负你对我的希望。” 张学良言讫,挥笔在那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两句诗来: 陋习好改志为鉴, 顽症难治心作医。 张毅庵戒烟自警 谷瑞玉见那条幅写得笔酣墨饱,心里欣然,马上亲手为他悬于床头。 次日清早,当谷瑞玉来到张学良房前的时候,朱光沐竟向她“嘘”了一声,又 向门内一指。说:“军团长正和日本医生商量戒烟的事呢。” 谷瑞玉万没想到张学良真将她的叮嘱放在心上,并且如此神速地说做就做,她 的心顿时兴奋的狂跳了起来。她希望的就是这种雷厉风行的军人作风,而张学良下 决心戒烟的本身,恰好让她认识到张学良染上烟瘾确属无奈,这和他那纯正的本性 没有必然的关系。 谷瑞玉随朱光沐悄悄走进内室,他们隔着一扇雕花屏风,可以清楚望见套间里 张学良正与一位日本小胡子医生谈话。看得出他们已谈了许久。谷瑞玉听不清小胡 子医生说些什么,只见张学良不断点头应允。后来,小胡子又从他的药箱里取出一 盒西药,在征得张学良首肯后,小心地为他注射。大约又过了半小时,小胡子医生 终于告辞了。 “瑞玉,山本医生很有一套根治鸦片烟瘾的办法,”张学良见风姿翩翩的谷瑞 玉来到身边,心情十分高兴。谷瑞玉发现从前在吉林见到的张学良,又英姿潇洒地 回到了自己身边。他仍像从前那样精神奕奕,注射了戒毒药针的张学良脸上,病容 已经全然消失了,眉宇间又浮出了一抹青春的豪气。 他牵着她的手,来到隔壁书房。这里让谷瑞玉耳目一新。几只高大的书架上排 满了精装书籍和各种市面上少见的善本书。墙上悬挂的几幅古人字画,那是张学良 从张家口带回来的珍藏品,她一看,竟是明代文征明的书法真迹,徐谓的《墨葡萄 图》、清人郑板桥的《石竹图》。谷瑞玉一边浏览墙上的字画,一边听张学良对她 说道:“日本人的戒烟办法较为先进,只要注射十几天洋针剂,我就可以在不受任 何痛苦的情况下,戒掉这可恶的鸦片瘾了!早知有这种办法可以戒掉大烟,又何必 那么痛苦地戒烟呢?” 不料谷瑞玉却担心地说:“如果有先进的戒烟办法当然好,汉卿,你一旦戒掉 了大烟,那就有希望了。不然的话,我又怎回沈阳向于凤至交待!” 张学良将几轴珍贵的古人字画摆在谷瑞玉面前,说:“昨天夜里你走后,我就 发誓戒烟。不然,又如何面对你的一片好意?”谷瑞玉欣喜地笑了:“汉卿,我真 怕烟毒毁了你,一个人如果染了毒,就好比一根好木材被蛀虫从内部蛀空了一样。 现在好了,我为你的新生而高兴。只是,我对日本人的戒烟方法心存疑虑。” 张学良却兴致勃勃地说:“放心吧,有日本医生在这里教我戒烟,一定会如愿 以偿的。”谷瑞玉仍然忧心忡忡:“我在担心,这日本医生的药针,会不会对人体 有什么副作用?” 张学良自信自负地说:“不会,山本医生早在奉天行医时,就是我的朋友了, 他怎敢对我马马虎虎呢?” 谷瑞玉听了,这才放下心来:“既然如此,就让山本好好为你治病吧,汉卿, 我希望你的烟彻底戒掉,然后我们再到北戴河去,到大海里游泳,该有多好呀!” 张学良听了,急忙说:“行,瑞玉,就依你的主意,等我戒烟结束以后,我一定陪 你去北戴河消夏,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