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贸然赴沈与大帅府的“秘不发丧” 海河碧波悠悠,到了夜里,河边那无数楼宇就亮起了五彩缤纷的灯火。簇簇灯 火投映进河水之中,就泛起闪闪烁烁的光斑。那光斑宛如银河中的彩练,让站在距 海河不远小楼上的谷瑞玉感到心胸朗然。 眨眼她来津门已有月余。随着天气的越来越炎热,她感到天津有些闷热难熬。 谷瑞玉到了天津,又恢复了她在保定“光园”时的生活旧习。早晨起得很晚, 她喜欢过城市的夜生活。午后起床以后,她先由使女凤谨等人服侍她沐浴,吃点心, 然后在琴室里听了会儿京戏的唱片,就到租界游泳馆游泳去了。到了晚上,她会出 现在劝业场等人多的地方。闹市里有她喜欢的高档服装店,她喜欢去那里观赏最新 款式的时髦服装,有时她还会到附近的酒店里去喝咖啡,听戏或看电影。如此惬意 的生活,让谷瑞玉感到舒服。 但是,进入六月以来,随着天气的闷热,她忽然又想起张学良在保定分手时说 的话,她希望马上就到北戴河去。她对去北戴河消夏的愿望变得越来越强烈了,这 就让她更加想念远在邯郸前线督军的张学良。她多么希望他早一些回到天津来,然 后和他一起赴北戴河消暑。 但是,眨眼已到了六月七日,距谷瑞玉与张学良当初约定去北戴河的时间已超 过了几天。然而张学良仍然杳无音讯。谷瑞玉越等越心焦,那天晚上,她又由凤谨 等几位女侍们陪同,乘车来到了劝业场。她无心在那些高级服饰店里看衣服,忽然, 她发现大马路上跑过一个报童,报童后面紧紧追赶着黑压压的人群。人们都好像在 争夺那报童手里的报纸。人群里不时响起惊嘘之声,有人说:“真没想到啊,日本 人好狠毒,在皇姑屯下手了!” “凤谨,好像出事了。”谷瑞玉侧转身来,远远望着那些争买当日晚报的人群。 由于有人说到皇姑屯,谷瑞玉蓦然记起那是沈阳城外的一个地名。由于和东北老家 有关,所以她格外警惕起来,对身边的凤谨吩咐说:“快,买张晚报瞧瞧。” “哎呀,出事了!”凤谨把一张《天津晚报》送到谷瑞玉手里,她的眼睛立刻 出现了惊愕的神色。只见报纸上头条的消息竟是《张作霖回奉遭日特暗杀,皇姑屯 发生特大暴炸血案》! 她再也不想在大街上盘桓了,谷瑞玉连忙命人开车,匆忙地驶回了英租界80号 小楼。到了家里,她再将刚从街上买到的报纸看了一遍,原来那是一条日本通讯社 的快讯。字数少得可怜,却让她看了胆战心惊,报上写道: “6 月4 日凌晨5 点,距奉天( 沈阳) 只有一公里的皇姑屯车站,突然发生了 一起炸车事件。据信,被炸的专列上,就有刚从北京回东北的海陆空大元帅张作霖。 专车在数十吨烈性炸药的引爆之下,顿时炸得支离破碎。据可靠消息称,张作霖和 随行数十名中国高级官员全部遇难,……” “天啊!”谷瑞玉虽然对公公张作霖始终心怀戒意,可是,当这可怕的消息突 然降临的时候,她还是感到悲愤莫名。当她渐渐从意外的紧张中清醒过来以后,很 快就冷静地记起,就是此事发生的前一天,她从张公馆的侍卫秘书那里,已经得到 了张作霖将要返回东北沈阳的消息。 那时,谷瑞玉对公公将回沈阳一事,并没有表示出更大的兴趣。她不了解正在 北京中南海当海陆空大元帅的张作霖,为什么忽然又对沈阳老家产生了兴趣。现在 当她忽然得到张作霖死于非命的消息后,第一个感觉就是她们赖以依靠的张氏家族, 即将面临着从未有过的生死抉择。她知道,自己和张学良去北戴河消夏的安排,也 随着皇姑屯一声巨大的爆炸而化为乌有了。 在惊恐和慌乱的处境中,谷瑞玉马上接通了保定“光园”的电话。她知道那里 一直是张学良第三、四方面军的总指挥部。但是,当她的电话接通后,才知道这个 指挥部早在谷瑞玉离开保定不久,就已经转移到邯郸去了。谷瑞玉再将电话要到邯 郸,可是在那里仍然找不到张学良的踪影。一位军事参谋告诉谷瑞玉说:“军团长 昨天清早已经去了北京。” 这样,谷瑞玉只好将寻找张学良的希望寄托在北京。她知道张学良如果回到北 京,一定会回到文昌胡同的家里,结果她将电话要通以后,才知道当年作为张学良 临时行辕的文昌胡同住宅,早在一年前张作霖就任三军大元帅后不久,即告撤销。 张学良肯定是搬进了中南海的万字廊了。 在难熬的盛夏夜晚,谷瑞玉又一次失眠了。从前她的失眠,都因为自己寂寞生 活的不如意,暗自在黑暗里垂泪。可是这次她是为了张家今后的生死存亡而潸然泪 下的。张作霖在世的时候,谷瑞玉对这位威严有加的公公始终持有耿耿于怀的远避 态度。她认为是他限制了自己的人身自由,也是他让自己一个有血有肉、既有品貌 又有才智的妙龄女子,变成了一个深锁幽宫的木乃伊。 而今当谷瑞玉忽闻公公在皇姑屯爆炸事件中丧生的噩耗以后,整个心里竟然充 盈着复杂的情绪。她觉得张作霖死得太突然,太暴烈了。正是因此她才对他生前对 自己的种种冷漠、蔑视甚至拼命压制所积下的仇恨,都渐渐在胸臆间化解了。 拂去了张作霖笼罩在她头上的阴影之后,谷瑞玉的另一个感觉就是,自己有种 终于熬过来的解脱感。她知道从现在开始,她很可能成为张家一位公开的夫人了。 张作霖死后,她就再也不必夹着尾巴,小小翼翼做人了。因为她知道张作霖的猝然 而死,张学良极可能成为张家惟一的继承人。到了那一天,摆在她谷瑞玉面前就将 是一条命运的坦途。想到这里,谷瑞玉心里仿佛洞开了一扇窗子! 从天津去北京的火车很方便。谷瑞玉在天津熬了几天以后,终于在6 月14日清 晨,带着凤谨等几位贴身丫头,便装微服地前往北京而来。北京对她太有诱惑力了, 谷瑞玉小时候就向往北京。可是,北京留给她心里的印象却是让人憋闷的。前两次 她到北京,都为着来这里听戏散心,然而,由于她自己的过于张扬外露,过于出风 头,才惹来了张学良的许多反感。今天她到北京来,再也不必惧怕公公张作霖了。 她可以堂而皇之地前去中南海。她认为只要自己一到了中南海,很快就能打听到张 学良的下落。 中南海一片碧绿。在盛夏到来的时候,那层层绿荫掩映下的蔚蓝色的中海和南 海,倒映着海边那一幢幢红柱碧瓦的亭榭和楼宇。谷瑞玉走进戒备森严的禁苑,她 发现虽然张作霖大势已去,东北军的主要精锐已经悄悄在向东北方向转移,可是作 为东北军的留守总部,在这座皇家园林里仍然还保持着许多机要部门。 “原来是如夫人到了!”留守北京的警备司令鲍毓麟,在瀛台一间密室里接见 了风尘仆仆从天津赶来的谷瑞玉。这鲍毓麟本是吉林税捐局长鲍玉书的表兄,论亲 戚谷瑞玉也该称他表兄。当鲍毓麟见谷瑞玉为寻张学良哭得两眼发红时,就说: “可惜得很,夫人来晚了一步,汉卿他是昨天晚上回沈阳的。” “昨天晚上?”她暗吃一惊。因为张作霖早在十天前就风传已在皇姑屯丧生了, 可是,她无法理解的是,作为长子的张学良为什么拖延了这么久才返回东北。 鲍毓麟告诉谷瑞玉说:“是这样,大帅在皇姑屯出事的时候,汉卿他并不在北 京,而是在邯郸北铭关车站督师。那时是因为晋军商震的部队,正在向保定西北的 满城进犯,所以汉卿他因为战事紧急不能返回。当他得知皇姑屯出事以后,于前天 才由河北来到北京,他在这里只稍事停留,就经天津北返了。” 谷瑞玉听了更加困惑:“原来,他昨天经过了天津?” “是的,他的专车确是经过了天津。可是,他为防止回东北的消息外泄,所以 要求专车在天津不要停留,一直向山海关开去了。”鲍毓麟作为张学良昨天从北京 返回东北的见证人,言之凿凿地对谷瑞玉说:“昨天晚上,和他同时登上专车的人, 还有罗文干、赵欣伯、杨云史和伊雅格先生。为了防止不测,汉卿走前不敢声张, 他没在前门车站登车,而是让我安排他们在崇文门车站上车。他的专用小汽车,则 是在东便门运到车上的,当时送行的,只有我一个人。” “表兄,既然汉卿他已不在了北京,那么,我为什么还要在这里苦等呢?”谷 瑞玉听到这里,方知张学良已经到达了沈阳。 她无心继续逗留在北京,只在中南海那皇家园林里住了一个晚上,次日下午, 她又只身返回了天津。在英租界小楼里,谷瑞玉收拾了细软衣物。当天夜里,她带 着凤谨等几位随身使女,乘一辆客车星夜向沈阳驶去。她如此心急如火地返回阔别 几年的沈阳,完全是想以儿媳妇的身份,为遇害身亡的公公奔丧的。 沈阳经三路公馆依旧。青堂瓦舍的三层小洋楼里,仍然还有留守的佣仆们在这 里打扫卫生。可是谷瑞玉没心思在这久违了的家里休息,她匆忙在卫生间里冲了个 凉,然后就风风火火向大南门帅府方向赶来。 那时,谷瑞玉真以为张学良已先她一步回到了沈阳,此时,他定在大帅府里悬 纱挂花,大张旗鼓地为她死去的公公吊唁举丧了。可是,谷瑞玉万没有想到,大帅 府的门前非但没有她想象中的素绢白花,也没有搭起悼念张作霖的灵棚,甚至连半 个花圈挽联也不见踪影。她来到帅府的门前一看,发现门里门外居然一派平静。这 与她两年前来这里见于凤至的情景几乎别无二致。哪有追悼亡者的迹象? 谷瑞玉正站在巨大的青影壁前,凝望那“鸿禧”两个大字发呆,忽然,身后围 上来两三个手拿照相机的日本记者,其中一人已经举起了相机,对着呆立在影壁前 的谷瑞玉,镁光闪闪地拍起照来,让深居简出的谷瑞玉大为吃惊。 “如果没认错,你就是少帅的如夫人吧?”一位日本记者主动搭话。 “谷小姐,您多年幽居在天津,是什么大事把您给惊动了?”另一位不怀善意 的日本人也凑上来,用娴熟的中国话向神色紧张的谷瑞玉发问。 “是嘛,如果沈阳不发生大事,你谷小姐是决不会回来的。多年来听说你一直 不回沈阳呀。”照相的记者又过来帮腔。 “这……你们……?”谷瑞玉从不曾遇上这难堪的场面,几个日本人让她应接 不暇。她不知该如何作答才好。就在谷瑞玉手足无措的时候,忽然有人叫她:“这 不是谷小姐吗?你怎么在这里!” 谷瑞玉急忙回头一看,发现从大帅府门里走出一位身穿蓝色长袍的中年人。定 睛一看,原来竟是周大文。她眼睛一亮,万没想到在自己陷入尴尬境地的时候,周 大文竟然鬼使神差地出现在她的身后,谷瑞玉急忙说:“周先生,我是在天津听说 ……” 不料周大文上前急忙打断了她的话,向一辆小轿车里努努嘴,说:“谷小姐,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 谷瑞玉从周大文那神秘的表情上,一时猜测不出大帅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 只好随他走进了轿车,周大文上车后马上吩咐司机说:“快开车,送我们到省政府 去。”那轿车便飞也似地驶出了大南门,然后沿着一条通往辽宁省政府的公路,风 驰电掣地飞驶而去了。 “谷小姐,你好冒失。如果不是我赶上了,刚才你可能就坏了我们秘不发丧的 大计啊!”周大文坐在车里仍然余悸未消,他一面掏帕子拭头上的汗,一面对身旁 的谷瑞玉叹息。 “秘不发丧?”谷瑞玉对他的话大惑不解。 周大文说:“是啊,刚才你没见到,那些整天守在大帅府门前侦探动静的日本 特务吗?他们正在观察我们的动静呢。” “他们不是记者吗?” “哪里是什么记者,他们一直都在侦察张大帅的动静。万一让这些日本人知道 大帅府里出了事,那么,沈阳很快就要陷入一片战争的火海啊。” “啊——?莫非大帅他没有死吗?”谷瑞玉大吃一惊地怔住了,她到现在还不 知道沈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周大文见她依然蒙在鼓里,就说:“人当然早就死了。只是汉卿到现在还没有 回来,大帅的死讯又怎么敢公布呢?所以,大家就想了个秘不发丧的主意,目的就 在于蒙蔽日本特务,防止关东军利用大帅皇姑屯遇害,从中大作文章。” 谷瑞玉听了周大文一席话,心里立刻紧张起来。她感到自己刚才去大帅府奔丧, 确实有些孟浪失策了。她刚从天津回到沈阳,哪里知道大帅府里正在和日本关东军 展开一场神出鬼没的周旋之战。更没想到她公公张作霖果然如天津报上所说的那样, 是日本关东军暗中加害致死的。谷瑞玉听说张学良到现在还不曾返回沈阳,心里就 更加困惑不安,她说:“周先生,可是我在北京时,已经听鲍毓麟亲口说过,汉卿 是前些天就离开北京返回沈阳了,可是他现在究竟在何处?” “竟然有这样的事?”周大文也对张学良的行踪下落猜测不定,一时间汽车里 的气氛顿时变得更加紧张了。 谷瑞玉随周大文来到省政府楼上,走进一间办公室。从表面上看这里也是一派 平静,各间办公室里均忙忙碌碌,看不出任何反常的迹象。她这才明白所有这一切, 都是大帅府留守人员预先安排好的。这种表面上的平静,实则对外在掩饰着一个重 大的秘密,那就是不希望因为张作霖的遇难身亡,让东北三省再遭受日本关东军的 突然袭击。谷瑞玉万没有想到她匆匆忙忙从天津赶了回来,险些铸成了大错。 “周先生,大帅他的尸体停在哪里?现在京津报纸上,都对他老人家的死因各 执一词,有人说他被炸身死的,也有人说炸死的只有吴俊升一人。现在这里又在秘 不发丧,看来大帅他……”谷瑞玉心里对公公张作霖尽管没有什么感情,但是她毕 竟是嫁进张家多年的儿媳妇了。她必须要在周大文这样知情者面前,表现出一种真 诚的悲哀才对,所以她眼里开始扑簌簌的落泪了。 “是的,大帅在回沈阳的当天就作古了!”周大文屏退了从人,在办公室里向 从天津回来奔丧的谷瑞玉细说端详:“应该说,这真是一桩千古奇案!因为我就是 大帅遇难时的现场目击者。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次回沈阳,会有人在皇姑屯铁路桥 下埋了那么多炸药。唉。当时的场面真是吓死人!” 谷瑞玉故作痛苦地拭泪,她眼前也仿佛出现了专列被炸时的场面。 周大文对她说:“6 月3 日早晨,鲍毓麟对我说:‘大元帅回奉。你可以回家 做些准备。’我听到这话,即时回家准备好行李,晚上8 点多我们上了车站,专车 共有12节,还有一辆压道车。我们这次随大帅回沈阳,许多人都有点不安。因为不 久前大帅和日本人闹得很僵。专车从北京开出以后,直驶天津,过津时车上几位日 本顾问都下了车,专车到山海关时,站台上只有一两个日本守备队站岗,态度如常, 看不出紧张的样子。专车平安开出山海关以后,大家都放了心,开始解衣而睡。吴 俊升这时也赶到了,他就和大帅、莫德惠,常荫槐等人玩麻将,一直快到皇姑屯时 才散了局。” 谷瑞玉默默听着他的回忆,忽然说:“为什么连一点反常的迹象也没发现呢?” 周大文叹息说:“这就是我们奉天留守人员的疏忽呀!我们在车上当然不会发现外 边有什么意外。车过新民的时候天已经放亮,我看到沿铁路两旁都有我们的士兵在 站岗,十几步就是一个岗,可是,到了南满铁路就没见到我们的哨兵,因为那里是 日本人的防区。皇姑屯埋下了几十吨炸药,专车到时那炸药就准时起爆了!当时只 炸了大帅那节车厢,当时炸死的只有吴俊升一人,大帅是抬回到帅府以后,不久才 咽气的。这时候帅府里所有的人都封锁消息,特别是寿夫人和于凤至,她们主张在 这种时候,一定不要日本关东军知道大帅炸死的消息,不然的话东北就会大乱的。” “原来是这样,”谷瑞玉听了周大文叙说的详情,心里才对发生在沈阳大帅府 里的事情有了真正的了解。想到这里她有些后怕地说:“周先生,看来日本人还在 侦察我们的动向,我没想到这时候回来,也会成为对方侦察的一个线索。” 周大文说:“是啊,所以我劝你马上回经三路公馆去,千万不要再出来露面。 即便见了生人,也决不能说大帅已经死了。如果万一有人问你为什么回沈阳,你就 以其它的理由加以搪塞。一切都要等汉卿回沈阳以后,才能作出决断的。” 谷瑞玉心里沉甸甸的,她急忙点头应允下来,说:“我会按周先生吩咐去做的, 只是,不知汉卿他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